作者:夏可君 卓青
可君:2006年有三部重要的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三峡好人》与《落叶归根》。这三部影片代表了三种状态——什么样的状态呢?生命状态!与剩余相关的三种状态!
卓青:你是说,黄金甲代表了回归传统的富余——其实不过是奢华的假像:对传统金黄色的渲染强加,乳房的膨胀——却并不生育,整个后代都死去了,看起来那么富贵,其实只是一味假药:惨烈的阴谋并没有留给我们多少余味!
可君:富余——这个词有着双关!一个好词!看起来似乎一直有着富裕的景象,其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用我们的话语来代换就是:“金余其外,败余其中!”——只剩下最后的一点余绪或余絮:可惜导演并没有把这种败絮或者飘散的余绪充分表现出来,外在的富余形式没有内在的悲剧来支撑,因而没有任何挽歌与哀悼的氛围,因而那个父亲凶猛的鞭尸自己小儿子的镜头并没有传达任何的悲剧感!甚至,二者之间的矛盾——富裕的富余与贫乏的败余——也没有被反思!那副假药来得太猛了!
卓青:呵呵,是的,帝王的假药导致皇后的虚汗只是水份而已!我们再说《三峡好人》,这次你来说吧!
可君:这部电影似乎看起来恰好与黄金甲对立:前者是回到古代的富余,而这个由民工们自己演的作品反映的是一片废墟的状态,三峡大坝的修建摧毁了家园,人为的灾变——仅仅是强变——改变了周围世界,流离失所与寻找妻子的对立主题在电影中很明确!看到一处处工地上被拆迁的废墟,我们看到了生命的另一种剩余状态:只是残余,残剩一些废弃之物而已!生命,在这样的境况中,只是一堆破损的瓦砾而已!
卓青:我们知道,这个电影的英文名称是still life,这是取自绘画的术语,即“静物”的意思!那是导演贾樟柯本来准备去拍摄他的画家朋友刘小东画三峡的写生大作的,不想自己在拍摄时也构思了这部电影,带有极强的即兴和纪实性。你也看到,导演以烟酒茶糖的日常用品作为副部主题,回到了凡俗的当下日常生活,强烈的现代感被剩余的废墟景观所笼罩!
可君:是的,我们在别处讨论过刘小东的绘画作品,比如《烧耗子》与《抓鸡》,被点燃的耗子作为不可能存活的剩余生命在两个小痞子的脚下几乎没有存活的可能了,只是打趣的兴头而已!在这部电影中,我们也几乎看不到希望!未来时间只是被暗示,最后只有依靠“钱”才可以赎回自己的过去——修复以前的骗婚与假婚,虽然因为有孩子而成为既成事实——这似乎是一个寻找孩子的故事,这个“未来”只是通过金钱再次赎得!我们就看到画家刘小东在三峡夔门的绘画与电影中对十元人民币背面风景——作为家乡的象征——但是已经被人为的技术所破坏——的政治波普表现:在人民币上做文章,这是对政治偶像与商品货币拜物教的双重解构,当然,在电影一开始,那个在船上玩魔术者的骗子以外币为骗术的花招已经暗示了:我们这个社会都在以假钞在进行交换,建构起假名和欺骗的关系,同时,我们也失去了家园,在漂泊之中。
卓青:导演的自编自导,演员们也大都是所谓的群众演员,这是导演一贯的写实主义风格,对现实的直接写照,下一步,我们就可以进入第三部作品《落叶归根》的讨论了,这部从现实实在事件所发挥的故事,也是公路电影,似乎与《三峡好人》在路上寻找的主题相似,但是演员都是中国当前的名角——主人公就是笑星赵本山,已经受到比较强的商业利益驱动了,一部千里背尸的电影反映的又是什么样的生命状态呢?似乎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明晰?
可君:是的,这一次我们主要讨论《落叶归根》这部电影!它看起来更加富有现实的戏剧性,乍一看很是直截了当,但又让人觉得兴犹未尽!一具死去的尸体被一个活人背着,在一次非正式的誓言中承诺让尸体埋在家乡,这似乎太能够刺激我们言说的兴头啦!
卓青:但是,有必要打断这个兴冲冲的兴奋感,它太迷惑人了!回到我们对剩余生命的思考,似乎一下子很难对这部电影所表现的剩余生命状态进行归位?
可君:是的!我们可以先大致清理一下电影剧情中的十几个场景,都对尸体进行了命名:1,喝酒:酒友。让死者喝酒,酒味。以便死者装醉:醉倒。尸体是酒鬼。2,偷窥:偷窥者。田野里乘客撒尿。但是那个死者却被人看着发出死猪般的淫笑。死者的偷看与眼神——不过是活人自己的投射而已。3,遭劫:成为睡眠者。但死者唤醒了道德——所谓的黑道的仗义。4,病人:木偶化的动作——装病与治疗。5,被偷:尸体成为植物人,病人。以自己的仗义安慰失恋者——爱情的哀悼和怨恨,美丽的谎言——以未来的诺言再次起程。6,哀悼:尸体成为稻草人。真死者与假死者。哭泣,参与哀悼,虚假的哀悼——中国式的自恋。药与尸体的保存的交代。在技术上的虚假。7,比赛:牛人,与牛的比赛。年青人去西藏,远方和自我承诺!8,轮子:尸体和板车轮子合为一体!汽车轮子的滚动,让尸体成为玩物,以屁股顶时尤其如此!不再是身体了,而是彻底的物化与玩偶化!9,伪币:尸体成为伪币!敲诈勒索的饭店发现了假币。藏钱,伪钞——只是所谓工头老板们虚假的补偿!虚假的礼物?10,埋葬:尸体被安葬,也是这个背尸者自己埋葬自己。绝望:埋葬他人与自我埋葬。风水好,下辈子翻身——如何翻身?翻身与解放?11,养蜂人:毁容者。尸体的回避与否?祖国是大陆,我是汽车——真快乐——中国传统的俗乐智慧,所谓庸常之中的喜乐,并不被无意义所烦恼。12,美容:化妆者。与上面的对比。女老乡与非妓女卖淫的暗示——不卖,买卖与金钱。13,献血:尸体是无病者?传染病与中国社会的巨大隐喻。14,乞丐:收容者。尸体也被收容?表演双簧时,尸体在哪里?免费洗澡,干干净净——回家过中秋节。尸体呢?谁是干净的?15,爱情:缺席者。遗忘了尸体,只有自己的身体情欲?16,山崩:似乎尸体也会疲惫。风景中的家乡与祖国。但太疲惫了。因为塌方堵塞了道路。灾变终止了哀悼。17,火化:尸体成为火化者。骨灰与灰烬。尸体不被个人承办。异地死者尽快火花——官方的法律。18,废墟:家乡的废墟——不得不迁徙,再次上路,在路上。
卓青:在这里,你特异注意到了每一次对那个尸体的称呼?而且尸体相互之间的转换似乎并不连贯?
可君:是的,每一次的称呼不同,我们就看到每一次这个尸体的不同戏法:导演不过是以这具不说话的尸体来玩花招,在尸体上招魂?尸体已经是无名的,虽然他有名字——刘全有——其实他已经一无所有!一无所留!
卓青:对尸体的任何命名其实都是进入了假名——归还他的家族之名——却被置于另一个死者的世界,但死亡取消了所有的名字与名份,而以死者的尸体来做文章——都是在玩弄虚名吧?
可君:电影中我们看到的似乎不是一个身体,而是一个背负尸体的活人,是身体-尸体的合体?
卓青:是的!如果不连贯,似乎但见问题,不见社会。
可君:当然,回家的主题啊,伪币假钞啊,卫生啊,等等,暗示了社会的方方面面, 在背尸体时遇到的诸多问题,作为公路电影,如同公路只是在社会生活的边缘地带穿行!只是匆匆而过!这个电影其实也并没有留下什么!
卓青:如果不能把过程过程化,容易变成走马观花,看似暴露了,实际上只是看到了而已。如果有可能,最好能够从中解读出一种连贯来,毕竟不连贯的处处都是问题的,我想,其实这尸体就是一具尸体而已,呵呵!
可君:呵呵,也许中国当前的社会就是一具不说话的尸体!中国社会就是如此? 社会是一个巨大的遗体,如同某个伟大人物的遗体,或者,假币如同他的头像,也是巨大的经济符号。
卓青:尸体,确实是一具身体,仍旧是人形的,各部分仍然是如此关联的,否则便成器官,无所谓生死了。
可君:确实是“尸体-身体”的合体!如何展开?对这个身体本身的摆弄:如何背负与承受重量,其实电影中对身体-尸体的处理很有趣! 联系尸体来看身体!从尸体来看活人的身体——好一个奇怪的合体:演员这个活人-背负-死尸!中国社会以及中国人的身体:是一个——活的与死的——合体!
卓青:问题在于,尸体何以驱动人,对比传统巫术仪式中赶尸的人驱动尸体。有意思的是,这里从一个看似非常有道理的承诺开始,然而经过的却是一连串的伪装和隐藏。相应的,每一次所遭遇的事件都是看似正常的、有道理的——就像那具尸体活着的时候的要求,而真正的困难却又往往是反常的、有问题的,从而难以正面解决的。这个时候,反而又恰恰是尸体,被作为活人使用,不断地通过各种困难。这样,所有的活人都在努力的摆置尸体来获得活人的正常行为的可能——一方面是背尸体的人掩盖尸体,另一方面则是社会官能的困难却在被如此摆置的尸体前化解。于是,似乎是尸体在驱动人,驱动人去应对同样是尸体的社会,如何维持一个作为尸体的社会?只能仍旧是通过尸体。
可君:好一个尸体的社会!尸体与身体相互的驱使还可以进一步展开吧?
卓青:然而,尸体的分解是无可避免的,对尸体的承诺从一开始就无法实现——最终,已经无所谓故乡了,从而不可能再有灵魂的安息与回归。这反而成了尸身游戏维持的条件,死者的遗言从一开始就永远失效,于是,其实只有尸体,不会有尸体与其意义的重合,那句遗言与承诺反而也从一开始就死亡了,成了同样的尸体。两具尸体。
可君:这是彻底的还原:只是两具尸体!不是身体-尸体的合体!当然我们可以从几个维度展开:1,所谓的身体-尸体的外在结合:活者的与死去的区分,活的摆布死的。活的以为自己可以操纵死去的,使之收回到自己的活人世界。如同祭祀活动。但是,尸体只是一个剩余之物!对于现代社会,尸体已经成为多余之物!我们已经不知道如何处理尸体了,传统的哀悼仪式已经不再可能。2,受尸体摆弄的活人,整个社会的事件由隐秘的尸体及其功能所摆弄控制着。如同人民币已经是带有死者头像的冥币,但是还是有着交换价值! 3,两者都是尸体!——一个无声的死者世界。一个由虚名建构起来的“生活世界“——“死活”世界罢了! 4,把尸体摆弄成活的!这个更加彻底!所有的把戏与机谋就在这里,因而难以窥破的玄机就在这里?
卓青:因而其实并没有什么活者的身体!尸体最终会提示一个身体的假象,生命的假象,在尸体分解之后,在一个死了的人有多具尸体的时候——灵魂在哪里?之后,又是这多具尸体通过了更大的尸体,一连串不连贯的社会官能,到处都是虚假,到处都在掩藏尸体——然而既然都是一具具的尸体,何以本来可能有一个活着的人、活着的社会作为一个活生生的整体呢?对死者来说,他的遗言成为了尸体,他的“尸体”成为了尸体,他还有灵魂吗?——假如灵魂从一开始就是无处可归的——家乡早在他死之前就已经消失了,如同《三峡好人》中,家乡已经是废墟,他还有灵魂吗?
可君:在一个塌方的地方,一个灾变事件,让他的背尸活动——一种导演虚构的哀悼仪式——停止下来,让尸体在国家法律的命令下被火化!最后,家也消失了,成为废墟,如同被火葬场焚烧之后的遗骨——只是灰烬,只是余烬!还有祭祀仪式吗——电影中那个还活者的老者提前安排自己的哀悼仪式——既反讽了死亡也消解了哀悼,尸体的戏法在重复中却并没有激发对背尸行为的反讽——反而给了他继续背尸,让尸体不腐烂的民间偏方:又是以药来保持戏法的可能性!其实都是哀悼的失败!都是不可避免的失败的哀悼!电影的高潮是发现了假钞!当假钞被烧掉时——如同冥币的被烧掉?似乎又减少了悲剧性,或者说又进入了传统的祭奠仪式仪轨之中,当然埋葬尸体时试图自我埋葬——如同你所言,其实是让自己变成尸体!虽然电影却并不彻底承认哀悼的失败,尽管电影结尾打上了些许的感伤。在火葬场,对着骨灰盒的倒酒与哭泣,是一次个人哀悼的发现?被收拢在骨灰盒里的骨灰并没有给予更多的暗示!哀悼之为哀悼,一直试图召唤死者的灵魂!这部电影如何从尸体上招魂?让我们回到你说的灵魂的问题!
卓青:然而没有灵魂的他,在所谓活着的时候如何活着呢?那死后现身的诸般尸体是如何可能在所谓活着的时候是一“体”的?同样的,一个处处分解的社会,分解的结果到处都是摆弄尸体的活人,那么那个有机整体的社会是如何可能的?即使我们说现今它死了,或者还没有出生,可是,在这无生命的时刻,却并非有一个等待降临的身体,而是有无数的尸体,一具一具的,和一个一个的活人,经济-假币、治安-抢劫、娱乐生活-妓女,那么,作为有机整体的社会当他所谓正常运行的时候是如何可能运行的呢?因为,一个活的身体不可能由一具一具的尸体组成,一个所谓的社会又怎么可能把一个个其实是依靠一个一个活人操作才相互关联的部分组成一个仿佛能自行运转的整体呢?生命不能活在灵魂中,社会也同样不能在所谓公共德性或者集体意识中活着,生命只有比灵魂更虚无。
可君:这样来看,其实不仅仅是身体-尸体的二者的合体!也不仅仅是两个尸体,而应该还有一个不可见的“躯体”——所谓的不安葬尸体就不可能安息的孤魂野鬼:哀悼与安葬——是让死者死去的鬼魂可以安息!这样看的话,我们就可以看到多重的“身体”:1,看似活人的身体其实是由死人操纵的,2,死人其实也是不说话的,是被借用的,3,那么,在死人与活人之外有一个不可见的虚名?一个生命的假像——就是灵魂产生的根源!一个多余之物那里产生了灵魂的幻像!这里既有着中国人的灵魂观念——孤魂野鬼的恐惧,也有着西方电影观念所带来的形象投射。
卓青: 如果一个社会是有死者操纵的社会,活人没有灵魂与生命,这个社会如何运作的?那就是以孤魂野鬼的方式,而且现在才被揭示出来,如同清代的那个叫魂案其实已经是症候!
可君:以前是共有一个祖先崇拜——经由帝王来假借的!鬼魂操纵着社会,现在帝王无名了,失名了,这一次就直接以尸体来代替了!我想到了巫术中“跳大神”的仪式了!
卓青:呵呵,你是说我们东北的二人转,是啊,电影中的那些演员,比如郭德刚是相声表演者啊!尤其是赵本山,就是二人转的大师啦!而当赵本山把尸体装在汽车轮子里,滚动时,他高兴地唱起来!俨然就是以死去的尸体来起舞接神,在跳大神啊!这个起舞降神!也是治病?——是唤醒死者身上的“活力”!
可君:也许这是一个由电影影像操作的巨大魔术?
卓青:尸体将会破坏社会的唯名论与实体论——对于前者,我们有着“活生生的尸体”,呵呵,对于后者,尸体恰恰不是等待生命降临的身体,而是多具尸身,恰似多个活人一样。在这里不再是多个个体如何组成社会——这仍旧是可设想的,而是在活人之外的多具尸体如何可能组成社会——从而任何死者的灵魂、任何活人的实践策略都会失效。
可君:这些身体成为了尸体——属于所谓的死亡,其实并没有什么死亡本身,因而这些身体-尸体就无名了,失去了所有的规定,成为无用之物,但是却又被反复使用,而且我们依赖它们。实际上,电影最开始的因由不也恰恰就是与祖先崇拜相关的观念吗,即回归故土!但是,祖国与故土的传统观念都被破坏了!是的!祖先与故土都与死者的鬼魂相关,在电影中有小孩与背尸者对祖国的歌颂,只是在路上偶尔的兴头而已!帝王的无名恰好不仅仅带来了现在的危机,反而让它有名的时候内在的不可能性暴露出来了——帝王在传统法则的结构中其实也是无用者或者多余的例外者,当然不是废弃之物,而是可以在法则与非法之间游弋的个体。因此问题应该是如同你所言的:死者如何组成一个社会?我想到了德里达等人所言的幽灵社会了!虽然尸体还不是完全的死者,死者之为死者,在安葬之后,就有着鬼魂了,这里只有尸体,还没有鬼魂?或者说,鬼魂隐藏在这个事件的背后?通过电影本身所表现的图像!
卓青:这是尸身的组舞与人的伴唱![NextPage]
可君:呵呵!或者说:活人让自己等同于死者——称之为兄弟,电影中多次与死者交谈!以及自己埋葬自己的行为,等等,可以看出,但是死者只是尸体——被现代法律要求——就地火化!这个很关键!它中止了背尸行为,因而死者的灵魂无法回家,而死者的伦理要求:回归故里,落叶归根,入土为安,才有灵魂!这与古希腊的灵魂概念相似。就柏拉图之前的神话而言,死者才有灵魂与影响,因而需要好好的哀悼,但是,在柏拉图那里,身体即是尸体!要遗忘肉体才能灵魂不朽!现代电影本身即是作为图像的灵魂!因而兼有哲学与神话的二重性了。但是,以传统中国的鬼神观来看:死者们通过祭祀活动——逐步回到生者的生活世界中来——这正是传统建构起来的死者社会:作为墓地祭祀的哀悼重复,作为室内祖先牌位的供奉,作为祖国的观念。因而把有余之剩余——尸体作为多余之物——与无余之剩余折叠在一起了。但是,现在没有了家园,没有了埋葬的地方,鬼魂只是孤魂野鬼——尸体只是尸体而已,而还不是一个有着“鬼格”的鬼体,或者还不是有着灵魂的躯体!没有了祖国与故土,在传统看来就没有了灵魂或鬼魂——虽然鬼魂与灵魂有着差异:灵魂是活人有的,鬼魂是属于死者的,但是二者都是“魂”——一种不可见的生命活力,其实是一种剩余生命的有余无余状态!
卓青:说说你的这个“有余的剩余”与“无余的剩余”的区分吧!
可君:是的!应该展开这个区分!如果鬼魂只是尸体的附加物——一个在尸体这个残余物上衍生出来的幻像,而且依然通过尸体来展开祭祀哀悼仪式,这就只是“有余的剩余”!如果认为尸体只是尸体,承认哀悼的无意义与失败,如同加缪的小说《局外人》以及嘻嘻福斯的神话启发的荒诞,还有贝克特的所有戏剧写作都是面对上帝之死的残局境况——在无意义中却并不增加意义!贝克特尤其彻底!丝毫不为无意义施加任何意义!这是面对死亡本身的无意义——不为死亡增加意义——就消除了牺牲献祭,消除了招魂的巫术性,而是彻底面对死寂,混沌,承认死亡的不可能性,以及一个没有被规定的世界——死者回归于无名的冥界,如同生命出生之前的匿名:没有名份的规定,这样,如果这个事物进入混沌的深渊之中,被态势所推动,任何的一个事物都可以生变为其它的事物。因而我们可以参看佛教所说的有余涅槃与无余涅槃。显然,这部电影还是混和着有余的剩余与无余的剩余,没有进入无余的剩余的绝境——即不以尸体来增加意义!电影中,虽然导演和演员都很克制,并不渲染悲剧效果,偶尔也透露一些这方面的思考了!
卓青:那么,我们就“看到”了一个奇特的三者的合体,一个三一体:“身体-尸体-鬼体”:但是,这个鬼体的鬼格并没有被电影所反思!毕竟还有国家的法律嘛!——但法律却是来烧毁尸体的,因而只是尸体而已!没有灵魂!因为国家、警察和法律的进入,尸体被火化啦!不再是传统的入土——如果只有埋葬之后才有灵魂!但是,现在也不是孤魂野鬼,因为尸体消失了!成为了余烬!
可君:思考这个余烬意味着新的未来?鬼魂,其实一直与我们的未来相关!
卓青:既然没有了故乡,似乎就可以回过头来重新看,当然,在电影里其实也是从结尾看,注意那个开始的遗言与承诺,本来所有的灵魂都灌注在那里,故乡的回归,人与人的承诺,然而从一开始就是必然背信的,从一开始就没有回归。那么,所有的所谓灵魂都从仿佛哪里来呢?除了路上,似乎再无他处,而那里也是仅有的活人的所在之地,活人与他的行走。然而,这里只有一个人,一个个人,一个高声歌唱,让尸体翩翩起舞的人。是否在这里,所有的灵魂与社会的假象之下,暴露了个人呢?
可君:尸体彻底烧掉,成为了骨灰!骨灰或余烬——一个新的剩余之物?多余之物?在没有了祭祀与哀悼之后,骨灰被播散之后,尤其如此!你说到了个人,在这里还是难以出现的吧?而承诺——背信,这是语言的力量?个体与语言应该有着内在的关系?但是承诺还是失败了,因为火葬?国家的干预?
卓青:还有塌方而发生的!
可君:是的,通过一个塌方的灾变事件来打断假名的哀悼!我们活在一个由尸体控制的假名世界之中,这个尸体看似无用无名,但是却可以套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因而这个社会就是一个尸体的社会,赶尸的巫术社会!背尸者他有个体的苏醒吗?在他发现假币后准备埋葬自己的时刻?似乎还没有?因此回答你的问题很困难!如何从尸体开始认识到个体!我们看到这个死者的名字:刘全有——但是其实什么都没有!一个黑色幽默的问题:电影中哪个演员最累,演的最吃力?
卓青:呵呵,当然是那个表演死者的演员!
可君:就是!这个尸体上所有的名份或者身份,都是别人给他的东西,一次次给予死者以名字和身份——虚假的身份?虽然有感情在这里渐渐培养出来,确实,更多的是一种情感的灌注! 如何从情感中生长出一种剩余生命的情感?
卓青:反过来看的话,只有一样东西是成功的回归了的,就是骨灰——即你说的余烬。从一开始就面临火葬的压力,然而最终,在所有艰难困苦之后,尸体还是“成功的”回到了灰烬。这似乎恰恰是一个仅有的不是尸体的东西,而且也恰当的得到了处理。它也是从一开始就否认灵魂的——国家提倡火葬正是否定传统的灵魂观念,作为尸体和灵魂的双重否定,似乎,骨灰才是真正把一切联系起来的东西,国家的压力,背尸人的躲藏,警察的执行职责,以及最终骨灰的“正常”结果。是否这个身体的最终残余,才是从一开始缺席的那唯一的身体?而也正是骨灰保证了即使最形式意义上回归的不可能——因为即使故乡没了,也不是真的不能入土。而背尸人的所有努力也都最终成为了成全骨灰的行径。活人终究没能离开死人的残余。这里有着无余的绝境。
可君:因此通过这三个电影:我们就可以看到中国现实的三种状态:1,《黄金甲》,形式上的仿古的奢华——似乎要唤醒古老的鬼魂——通过图像再现,但是依然是虚假的!2,《三峡好人》,民间地方或底层的,但是有着政治波普的解构,对灾变有所思考;3,《落叶归根》,对死后事情的处理则揭示了第三重生活世界:不再是活人与活人,不再是活人与死人,而是一个死者与他的鬼魂——没有了灵魂的不可见的“身体”的关系!而且,反过来,这个尸体把我们都变做它的玩物。当然也涉及到了“药”:使人发疯与崩溃的药——以治病为名义却导致病的偏方,有“药”——却不治病,也有“约”的誓约——背尸回家却没有实现,只有国王的秩序与规矩——都是国王的全班人马的豪华与小品式演出。这里有着我们当下民众生活的所有疑难。
卓青:这其实不是落叶归根,而是落叶无根啊!
可君:是的!甚至,树叶都没有了!只有余烬!我们这里试图以三部电影来扩展我们对剩余生命的思考:1,《黄金甲》——只是揭示了剩余的另一方面:虚假的富余!只是传统的回光返照而已。2,《三峡好人》:充分表达了我们当下生活的残余状态:废墟与消耗!3,《落叶归根》:暧昧地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根本问题,尤其是我们的未来:如果尸体不能获得意义,即是无意义的,不能被安葬,如果“身体-尸体-鬼体”无法实现它的结构,变形就不可能;但是,电影与社会还是试图给予其意义,或者回到传统的祖国等等观念,或者使之可以操作,或者继续利用它,那么,这只是虚名在起作用!其问题是:无法区分开有余的剩余与无余的剩余!依然无法展开无余之无无的开创的思想,因而没有新的事件生成! 这也是当代中国艺术的根本问题。
(编辑:杨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