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蕊
采访者:现象网
受访者:杨蕊
《翻山》是个恐怖片?
希望你感受到这种恐惧之后,你感觉到真正的安全感的存在。
现象网:在《翻山》里面,除了那两个老人的镜头之外,第一个可能是慢慢把你带进去,第二个可能就是站在那种阴暗的空间了,还有一个镜头我感受非常深,而且我觉得那个镜头配的音轨特别牛气,我不知道自己形容的对不对,就是一个大全景,整个村子,我看得出来它也经过调色,中间是暗的,突然让我特别恐惧,特别特别恐惧,那种恐惧感是全身的恐惧,因为当时我就坐在这个现象影院里面看这个东西。
杨蕊:你是在这儿看的。
现象网:但是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看,当时那一点特别让我恐惧,我觉得你还是一个比较善良的导演,因为第二个镜头下来都是很阳光的,突然放松了,那我就继续看下去。其实我第二个问题是想问你“这个片子是不是恐怖片”。是不是这种东西存在,当然你之前说的那种神秘感我也一定能够感觉到,在影片第一个镜头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了。
杨蕊:是的,你的这种恐惧,我特别赞同一个观众的理解,是一种原始的恐惧,我在做这个电影的时候也有人问,说你是不是在拍它的时候就想让这个气氛很恐惧或者怎么样?我说真的不是,我整个拍摄的过程中非常安静,而且……。
而且这种安静,但是我也知道它不是很放松的安静,这种安静里面有一种力量,我们一直是在找安静中怎么样才可能有力量,为什么说它整个电影更像是所有人,我不承认这是我自己,一个导演的作品。它其实是所有人,我、摄影、录音加上演员,很多人在一个特定的氛围,甚至一个特定的场里面,大家都是实现的一种潜意识状态里的碰撞,这种碰撞其实就是很多人的力量的一种碰撞,而且是一种内心力量的碰撞,所以你会感觉到这种恐惧,它不是一个,我非常理解,它不是,就像也有人说,这个电影是一个孤独的文本,我都会理解这种孤独和恐惧不是我们常规意义上的理解,是一种情感或者一种情绪,它不是,是一种力量,是很多种力量的碰撞,可能是这种力量让你感觉到恐惧。
整个的力量,这种纠结、冲突反而会让你产生一种孤独的感觉,所以,关于这个电影的一种恐惧感,其实这个是后面,包括我们做声音,声音都没有让人感觉,包括我跟声音的磨合都不是说“我们做一个恐怖片的声音”或者怎么样的,全部都不是。反而我会说“千万不要做成像恐怖片一样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们反而其实做的是身体的声音,我现在的感觉是说,无论你感觉到恐惧也好,还是什么也好,其实是你身体的感觉,所以才会让人感觉到不知道这个恐惧是从哪儿来的,你说这个电影究竟哪儿让你感觉到恐惧了?它哪个情节或者哪个故事让你感觉到恐惧了?其实都没有,而且它所有的语言都是最平实的,如果你真的把他的文本梳理一下,你会发现文本都非常直白,但是文本可能都会跟某一种身体性有关,但这种身体性也会给你一种暗示,所有的暗示都是导向了你在观影的时候,开始侧重、注重自己身体的感受了,都是暗示,包括声音、文本、台词也好,都是对你有一种潜意识的身体暗示。
我也看了一些评论,说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他想起这个电影的时候,都觉得像做了一场梦,梦里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但是又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很多东西也忘不掉,我们在做观影的邮件回访的时候,有些人都说,过了一周了,我们问他“你还记得哪些情景,还是已经都忘了”他会说“越来越清晰,很奇怪,越来越清晰了,但还是不懂,又很难忘”这已经变成一个共识——很多人觉得当下说不出什么,说不出这个电影究竟怎么样,好或不好很难评分,甚至很难给一个评价,但又很难忘记它。
我认为一旦涉及记忆,记忆本身已经是你自己的身体感觉了,因为记忆其实是我们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是你的头脑,你身体中一个很重要的环节。就像我们大脑里某一个海绵体,某一个区域,它所掌控的东西了,所以记忆本身就是你的身体感觉了,你已经排除掉某一种仅仅靠思维过滤的,我们好多时候看电影就是用思维,你并不会动其他的东西,只是思维,但是一旦进入记忆,我已经无法用思维来评论、控制它,可是我忘不掉它,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身体的记忆和身体的感觉。
其实可能对我而言,现在怎样评论这个电影,说它好或不好,说它怎么样,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我为什么真的会很关注大家会有哪些异样的感觉?你感觉到恐惧,他感觉到像是梦游,他感觉到像是一个不知所以的梦,或者有恶心的感觉,我觉得所有这些跟身体有关的感觉,反而我都会觉得这是很值得珍视的一种观影经验。
现象网:其实我听了你一段阐述之后,更加肯定这就是一个恐怖片。
杨蕊:对。
现象网:比如说声音,你应该也知道,有那种节奏,会引导你的心脏怎么跳。
杨蕊:对。
现象网:不知道你看过《黑客帝国》吗?
杨蕊:很早以前看过。
现象网:它里面也有这种关于身体培养的情节,这种改变了我自己哲学观的东西,我们的存在是通过感官来汇集的时候,电影是通过同样的方式构建你的东西,你刚刚说的记忆什么的,我就觉得的确,它就是一个恐怖片,而且这个导演有点居心不良。
杨蕊:咱们刚才也提到了,它可能是在说我们日常生活当中的一种本质性的恐惧,但是我同时又觉得这个电影可能是当下在中国,我认为很客观的讲,它是最阳光的一个电影了。因为我是很认真的,很诚恳的动用自己所有的力量,我全身心的力量,希望你感受到这种恐惧,希望你感受到这种恐惧是来源于你自己,希望你感受到这种恐惧之后,你感觉到真正的安全感的存在。
这个其实是一个,可是我们今天,比如就像很多观众在每一场观众都会问“你这个是不是一部很消极的电影?导演是不是一个很消极的人?”我说“我是一个非常积极的人,我认为我们今天在电影院看到的大部分的电影,导演都是一个消极的人,因为只有消极的人才会提供给人麻醉的东西,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太虚无了,已经是这样了,所以已经没有必要,也没有拯救的途径,所以他要给你一个暂时的休息、安抚,给你一个心理的治疗。
而这种所谓的心理治疗其实是一种麻醉的东西,或者是一种短暂的,我经常会去电影院看商业大片,我也需要安抚,我需要麻醉,然后我会经常有这种高峰体验,出来之后感觉到无比的沮丧,因为一旦置身到车水马龙里面,我会有一种由衷的失败感和由衷的沮丧,但是我发现很多从《翻山》这个电影里走出来的观众,他们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们说短时间之内我不会再接受这种挑战了,但是我觉得自己真的像翻了一次山一样,在一个特别不安全的观影经验里面,我觉得挑战了自己,我出来了。
其实我会觉得,它是另外的一种心理治疗,但是这样的一种心理治疗是基于一种更诚恳的态度,但是很多人看不到,我也会看到很多观众的反馈,比如他们用三个词,我们做邮件回访,用三个词概括这个电影,那里面有我很尊重的,很成功的,在这个领域,各方面已经很成功的人士。会做出这样的评论“灵感、失控、病态”所以我会觉得,其实这就完全已经是很隔膜的一种状态了,但是也有观众会说“冒险、自信、破坏”我在做这种调查的时候,我发现尤其有趣,大家得出的结论完全不一样,但是我又会得出一个结论——其实我做这种观影计划的调查,我看到的是你们每一个人的自己,你每个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从你反馈回来的观影文本里就能看到,能够让我感觉到你是一个什么样状态的人,这个是特别有意思的。
好多人不明白“你一个导演还管观影计划、文本、实验,搞不清楚你做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其实它也是艺术作品中的一部分,可能当下我们看不到,因为当下我们关注的东西都不是这个,但是慢慢的,我觉得都不及,像《毕摩纪》也是一样的,四年之前《毕摩纪》刚刚出来的时候,争议特别大,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是时间的原因,这四年来,可能我们这个社会也发生了特别大的变化,现在大家对《毕摩纪》的认同度远远高于四年前,《翻山》是一样的,《翻山》其实也是我个人的一种哲学观也好,生命观也好,是我在这四年中往前走了,是这四年下来沉淀出的这样一个作品。
包括今天出来,我也知道在国内争议特别大,而且拍砖的是远远多过叫好的,这是特别正常的,我认为你作为一个实验的形态出来,骂其实是最安全的,反倒是怎么去评述它是最不安全的,因为它很大程度上是不可解的,在很多人的观影习惯里面不可解,所以我现在就觉得,我现在希望的就是《翻山》能够让更多的人看到,但是我并不介意怎样评价它,你说它病态,说它失败。我也看到有报纸在说,说这个是把跟观众不交流的做派已经演绎到了极尽的地步,彻头彻尾的呈现了失败的模样,这个都特别正常,但是我想假以时日,时间会告诉观众,我是一个最诚恳的交流态度。[NextPage]
《翻山》之后是涉水?
其实我是把它当做一个完整的艺术系列来做的
现象网:我想问的是,当你有这种状态的时候,因为你每次去看可能都会经历同样的东西,但是你会面临不同的选择,下一部片子怎么办?
杨蕊:其实我个人而言也是比较分裂的,对。我也讲过,上次张献民老师也说过,他说我的作品有一种复杂性,不可解,很大程度上的不可解,这也是带来人们对它的解读和接受的困难,因为很难进入。
但是我觉得这些东西都没有关系。比如你看《毕摩纪》的话,《毕摩纪》其实是一个比较安抚人心的电影,很多人,尤其现代社会的人,看了《毕摩纪》之后都有一种心灵的安慰感,很多《毕摩纪》的观众来看《翻山》之后,都承受不了。都会觉得这是一种病态,他们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会是这样,但我觉得现在我都不会做更多的解释,作品和作品之间其实是有对话的,好多时候作品之间延展的逻辑你没有必要用语言陈述出来。
可能我下一部会更个人,但有可能它会更形而上,其实你做所有这些实验的目的,不是说我最后达到一个完全已经脱离世界的目的。不是,我也在想,其实我是把它当做一个完整的艺术系列来做的,我认为从《毕摩纪》到《翻山》再到下一部作品,他们会构成某种程度的对话关系——这种对话关系可能就是从现实世界的情感、政治、社会生活、意识形态进入到了这样一种意识形态,一种个人的。
比如说像《翻山》,它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已经带有了一定的非理性和一定的潜意识,是在这样的一些层面上进行思考,再往前走可能会进入一个更为极端的状态,这种东西真的是没有办法用语言陈述。可能你看下一部作品的时候,会觉得完全的非理性,但是看完了之后又会觉得它非常理性。
《翻山》还是一个在路上,《翻山》是在和整个电影的状态,作者的状态,演员的状态是一致的,是一个变形中的状态,是在路上的;《毕摩纪》是一个起点,我也不能说下一部是一个终点,但是下一部一定会走得更远,它是这样的。
可能下一部之后,会尝试着,因为目前也有一些看起来更常规的剧本计划,但是我想我可能会把一些在所有实验的过程里面感觉到的,属于我自己能够掌控而且有一种生命力和延展力的方式,植入到一些比较常规甚至一些比较大型的电影制作里面去,但是那里面可能会存在一个,到那个时候一些更显在的,内部改写的逻辑就出来了。所以它其实对我个人而言,我从来没有,你问我看当下的电影,我很少看,包括当下中国的独立片,说实话我也看得非常非常少。
我始终觉得,我可能会更在意自己有一个怎么样的脉络,它可能是五年,可能是十年,也可能是二十年,是这样一个发展的脉络,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是斯宾诺莎的信奉者,一就是一切,有的时候我们这个世界太芜杂了,信息太庞杂了,搜集那么多信息,不如把目光向内,研究好自己,研究好自己,自己其实就已经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内宇宙了,你把你的内宇宙开发好了,这个已经是达到了一个由一到一切的路径了。
现象网:我现在正尝试着这样去做。
杨蕊:对,我感觉得到你是这样的。
现象网:你说下一部,《翻山》之后是不是就要“涉水”了。
杨蕊:好多人说,有的人觉得也是能够感觉到的,就说《翻山》之后是不是要“越岭”了?(经查证,是柯枫导演)呵呵。
现象网:《翻山》和“越岭”其实还是统一的。
杨蕊:对,可能“涉水”是(不一样的)。其实《翻山》对我而言已经有某种程度上的“涉水”性了。
现象网:我看到了。
杨蕊:对,我跟一个记者也讲过,其实《翻山》就像是一个人,可能《毕摩纪》还是在空中俯瞰,你在俯瞰大凉山的几个人物故事,但是其实这个《翻山》已经开始落入到水下,就是在不是彻底的水下,就是水上、水下,你在水下还能够通过折射看到水面,看到水面上空,但是也能够看到水下,是这样的状况。
所以我说《翻山》里面为什么是一种身体感觉的电影呢?眼睛不是最主要的,你在水下的时候,身体的感觉,你所受到的压强、压力这时候的感觉其实是最有意思的,也是最有意味的,我们太多的时候都习惯于在一种环境下生存,一种环境下思考,就像我们没有翅膀,不会了解鸟的感受,我们也不是鱼,也不会了解水下的感受。有的时候我也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试探着真的去了解,你真的让我举特别喜欢的电影,我喜欢Jacques 的电影,他那个《迁徙的鸟》,那是我最喜欢的记录片。
他实际上也是在用他们很多美金在做一个实验的东西,他就是在尝试着改变人的感觉,所以我也在想,但是我目前没有看到非常牛的水下纪录片,其实它只是一种感觉,不是说你拍了水下就是水下纪录片,而是说你能不能传递出这样一种身体的感觉,所以我说这个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
(编辑:王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