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蕊
采访者:现象网
受访者:杨蕊
剪掉翅膀的卡梅隆就是杨蕊
我觉得卡梅隆是一个非常牛的实验片的导演
现象网:你也说过,可能是去实验电影的某种可能性。
杨蕊:对。
现象网:抛开之前我们聊过的什么文本之外,你觉得电影于你来说它的可能性到底有哪些?
杨蕊:它的可能性其实太多了,比如我说大家对卡梅隆有一种误解,说卡梅隆是一个非常牛的商业片的导演,但是我觉得卡梅隆是一个非常牛的实验片的导演。
他用12年的时间在做电影可能性的一种实验,而且我非常认同他就像我们刚刚谈到的,电影其实就像一个人,因为电影的机能和人的机能是最像的,现在即使不光说电影,很多方面我们大家都在研究生物性,生物性和人的跨界,包括用生物性和机械性的跨界。
比如一些很先进的太空仪器或者最先进的宇航探测外太空的仪器,都会借鉴生物性,借鉴很多动植物、昆虫特有的一种生物性是一样的,因为我觉得电影的可能性要回归到电影的技术性上来讲,它的技术性就是他的声光电。
声光电已经是一个基本的技术手段,它用声光电实现的是,就像我们合成机器人一样的。电影你也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种声光电的机器人,所以说为什么卡梅隆做了那么多年的实验,他又做出了IMAX,因为《阿凡达》你如果不用IMAX看的话,我认为就不是在看《阿凡达》,你在看的是另外一个电影。
当然,这是我这半年来的一个想法,我是在看了IMAX以后自己会想到的一个东西,我觉得他其实是在改变视觉;他在改变了视觉的同时改变了你对身体的感觉,你认为自己已经进入到了那个情境中去了,你认为自己和这个人物有一种同在感,你认为自己在现场,这是一个最有力量的改变,不是我们在看一个屏幕,我们在被动的接受一个二维的东西。而是说,我和他真正的是产生了某种——我就在现场,就在现场和所有的这些最绚丽,最奇妙,最奇迹的东西产生一种互动,这的的确确是一个非常大的革命性的变化。
后来我又想,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讲我和《阿凡达》是很像的,只不过我用了一个很低的成本,但是我们的的确确在声音上,为什么我们包括《翻山》到今天我不做DVD也不上传网络,就是因为我要实现一个影音环境的最大可能性。
我们去年用了半年的时间,整个从2009年5月份到12月底,一直在做声音的实验,又回到《阿凡达》,《阿凡达》为什么没有让人感觉到它的实验电影的特性?就是因为它的故事性太强了,而且它的故事实在是一个太耳熟能详的故事,当然,这是它商业性的考虑,但是这样的故事给人传统的感觉太强烈了。所以人们会忽略掉,反而会觉得这种IMAX让我的感觉太疲惫了,就是因为它的故事性过于遮盖了他的实验性。
《翻山》很大程度上最后推翻了所有的,把它的故事的减法做到了一个最纯粹的态度上,因为我希望如果按照一个传统电影而言,你把它所有的翅膀都剪掉了的话,它还可不可以飞?因为传统的电影,故事是他的翅膀;表演,生动的表演是一个翅膀;线性的时间发展是他的翅膀;运动是他的翅膀;这就是传统的电影。
你看《翻山》这个电影,所有这些东西都看不到了,当这些东西都看不到的时候,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方式?
所有的翅膀都剪断了,不仅是把我自己作为一个作者抛到了一个极限,它同时也把观众抛到了一个极限,你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可以攀援的东西,怎么还能爬到这座山上去?没有翅膀了,还可不可以飞?
对于《翻山》而言,很多人在前半个小时就走掉了,因为他们发现没有翅膀,断定了这是没有翅膀的,所以他肯定就要走掉了,他是接受不了的。那些坐下来的人,其实不是对电影的挑战,而是对他自己的挑战,他一定要跟自己挑战“我就要看到底,我就要弄清楚,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个电影?”
然后他试图把握有没有另外的线索存在,他在把握另外的线索的时候,声音构成了另外的线索,而且声音其实是最没有侵略性的,因为就像上片全部都是自然音响,我们完全都是自己做的。前期采样不可能采到他们干净的声音,所以我们完全是后期采样,后期制作,制作了一个非常心灵感应的环境音响,因为环境音响也是对人没有侵略性,你是被这样一种声音慢慢的带入,是顺着一种声音的线索在看这个电影,所以进入了这样一个电影的内部空间,所以这种现场感是这样营造的。
在最后做观影调查的时候,我发现不止一个观众都会说“其实我不能说自己很喜欢这个片子,但是我很想看第二、第三次”;“前50分钟很让我抓狂,对我自己真的是有一点看不下去,但是当看到后面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我看的是自己,我不会再觉得是看一个电影,我看的是自己”;也有观众说“从来没有看一个电影现场会这么静过,当然,也不排除很多人睡着了,但是我也会感觉到现场是那种安静,这种安静是进入自己的一种安静,而不是说仅仅是观看的一种安静。”
所以你说电影的可能性,《翻山》只是实现了其中一种可能性,是这样一种全息的电影,恰好今天你见到的是这样一个人,这个人是一个安静的,但他的安静当中又有一种不安,这种不安可能又有一种神秘感,对你而言有一种吸引力,你对他有一种探求的欲望。
所谓的可能性就是你今天遇到的是这样的一个人,还有千千万万的可能性,因为人是千千万万的,人的形态是千千万万的,所以我说电影还是有千千万万的可能性,因为你下次可能会遇到一个非常彪悍的,但可能还是一种全息性的存在,只要是电影进入了这样一种,给了你一种全息化的存在,它的可能性就是无穷的。
两个老人一台戏
两个老人故事之后,你会发现这个故事就是向一种无力感转化了
现象网:好吧,我比较承认我倾向于你刚刚设定的第二种观众的身份。
而且你所说的全息性或者可能性,我只说明在我们两个采访的过程里面,你刚刚上面所说的一段话里面,我又挑出很多关健词,这个是我要往下引的,就会发现没有前后次序,我没有办法觉得到底哪个先拿出来跟你聊。
我还是得抓一个出来,你说刚刚剪断了全部的翅膀,我也感觉到这一点,这一点是在哪里呢?恰恰就是我怀疑电影的一个东西,也就是这种全息性是不是有效的,在里面的叙述里面,两个老人讲他们的往事,那些恐怖的,或者什么样的,他们两个的讲述是口述式的,等于是纪录片的方式。
而里面还有两个年轻人的爱情,其实是通过比较常规的电影手法,有叙事、故事性,画面、声音都来了,就是您说的全息的。
但是我个人认为,那两个老人的讲述,比这两个年轻人,您用电影全息的表达他们的爱情故事来得强烈,我感受得更深,所有的东西都在,因为它是给我想象的,等于就是文字的东西,所以我其实又很怀疑这种全息性是否是有效的。
杨蕊:所谓的全息其实也不是完全让你捕捉不到,因为所谓的全息其实跟它还有一个词比较接近,是编织,所谓编织的理念也有,全息的理念是立体的,而且是一种立体的编织,同样在这样一个空间里——就像我全片开首语的话,山里的雾气容易感染。
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两个老人的存在无论从历史的时空还是从这样一个故事的时空,都是站在最前沿的,也就是说它必须是一种最解释的,最直接的,最直接面对的,而且是最猝不及防的。
他的力量是最大的,这两段,包括老人故事的编写上,我都的的确确是下了很大的心思的,其实很多人在揣测,因为这个电影一定还是有故事的核心的,不可能就是一个雾气,你们去感应吧,不是这样的,所谓的全息一定是,其实是有的,只不过是按照某一种序列,就像我们在研究某一种生物性,你觉得它过于复杂,不可解,但事实上它一定有自己的一种编码形式,只不过这是一种我们不熟悉的编码形式而已,但并不是说它是一种纯粹的无逻辑和非理性的,否则这个电影就真的变成了我今天嗑药了,随便的一个完全非理性的东西,大家也去非理性吧,这就是全息,不是的。
我理解的全息其实是一种理性和非理性,就像我为什么说它是一种浅层的睡眠,所谓的临界状态是非理性和理性之间的一种交界状态,这个电影也是这样的,它是有几个层面,我非常喜欢,我觉得你非常敏锐,两个老人其实就是这个电影的结点。
就是一个大的网络,对一个大的网络而言,两个最关键的结点,两个解码的点,就是这两个段落,我在跟观众交流的时候,很多人都会问到,我也会说,其实如果你要说有内核的话就在这儿,但你要说一定要问我这个内核究竟还说了什么,那我就确实觉得没有办法再继续说了,你能感应到这两个老人给你什么样的冲击,其实就是这个电影的核心的东西了。
现象网:这两个老人,我是在第一个老人出来的时候还没有感觉到会有第二个老人,但是第一个老人出来的时候,我就在本子上记了一句“其实前面所说的一切,都抵不过老人这一段”。
杨蕊:对。
现象网:而且前面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使尽浑身解数在表达这个老人所说的。
杨蕊:对。
现象网:当时我就有一种质疑,就是说这个导演会不会拍到后面觉得电影会是一种无力感,还不如一个老人的一段口述。
杨蕊:因为你这种感觉本身其实就是一种,已经变成了这个电影的一种目的了,我认为你真的是这个电影的一个——这个电影分几个圈的观众:普罗大众,这个电影的观众没有类似,也没有圈,但的的确确有最核心的,这个核心的我听了你的交流,我认为,我觉得你是最核心的观众群里的。
现象网:不好意思,我碰巧进入了而已。
杨蕊:对,就是因为它有很强的随机性,我感觉你对这个电影的理解,其实你是进入了一个创作,进入了一个创作者的理解,这个是我最感兴趣的。你不再从一个观众的角度,或者一个评论者的角度对他进行一个客观的审视,我恰恰觉得你已经进入了一个创作者的身体。我可以这样告诉你,其实就是这样发展的,包括最后,两个老人故事之后,你会发现这个故事就是向一种无力感转化了:包括最后那个人说的那句话,敲啊敲,睡着了,这个人真的向猪靠拢,就消失了。
最后整个一个电影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其实最后是向一个开口很小的地方逃逸了,就是逃走了,属于这个生命不能负荷的重,这个重无力解决了,因为就是无力解决的,无力解决的怎么样?就是从一个开口很小的地方逃走了。
有一点像培根的话一样,他那么纠结,那么悖谬的一个大的力量,最后往往会从一个,你会从他的画作里面,整个人那个身体都会从某一个端点消失了。其实我觉得是这样的,它也是一个不解决的解决,我觉得你这是一个,说实话这是一个创作,我承认我创作上有这样一个脉络。
现象网:这可能是我看电影的习惯,虽然我不太喜欢培根的画,但的确有一点,他们两个在某一点上是相似的。
杨蕊:对。
现象网:本来我还有一个问题是这样的,这两部片子,有一部片子我睡着了一会儿,我本来想让你猜我在哪一部片子睡着了。
杨蕊:《毕摩纪》吗?
现象网:应该是。
杨蕊:哦,因为如果你要是不采访到这个时候的话,我肯定会说是《翻山》,但是你要采访到现在了,我就认为《翻山》不会让你睡着了。
现象网:因为这本身是我第三个问题,但是没想到第二个问题就进入核心了,所以提前把自己暴露了。哈哈
杨蕊:是。呵呵。[NextPage]
看《翻山》在我这儿应该有150遍
《翻山》现在是我最爱看的一部电影,这太自恋了
现象网:你自己有看《翻山》吗?全部成片之后。
杨蕊:《翻山》是这样的,我觉得这么说有自恋的嫌疑。但的确是,《翻山》现在是我最爱看的一部电影,这太自恋了,对,但的确是这样的,我当然也喜欢看其他的电影。
但是其他的电影我很少会有看很多遍的,两遍、三遍都很少有的,德莱叶的电影是例外,不光是我,我们组里所有的这些主创他们都会跟我讲:我可以实话告诉你,从头至尾的看《翻山》在我这儿应该有150遍吧,应该是这样了。
但是我会发现我真的是享受,在每次看的时候,因为换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场合,不同的空间,我每次看的时候,都会觉得让自己有特别——它是这样一种感觉,就像是说会接到地气的感觉。
因为你想,我刚才在讲,它是一个全息的东西,你看一个其他的电影,这样一种观看振奋、欣赏、兴奋,这是一个很好的感觉,但是我还不会,我在看自己喜欢的电影的时候,在某种时刻我会吸收到一种元气,给我某种灵感,但我不觉得一遍一遍的再看下去会跟我有什么关系。但是《翻山》不一样,我每次再看它的时候,都会觉得我就是活在里面,我活在里面的时候,能够很清晰的感觉到这四年里——我不断的下潜的一种状态,我不断的下潜,不断的捕捉它,不断的抓住它,在控制它,又不断的在跟某种失控做斗争,整个这样一种生命的状态,完全是和这个电影的文本重合。
所以我每次看它,不光是我跟很多人看,包括我自己在放映厅里面看的时候,都会觉得我又重新活在这个过程里面,这个过程本身对我很重要,就是说其实不是这个电影本身会怎么样,而是说这个状态对我很重要,每一次我一旦面临现实生活,我们的现实生活特别喧嚣、浮动,很多时候让你觉得烦燥。尤其其实这半年一直在做《翻山》的宣传、放映,跟很多人群打交道,这个过程说实话让我很多时候都非常无力,非常烦燥。
但是我都会觉得借以恢复自己的一个很主要的途径,就是去看《翻山》,我在看它的过程里,重新把握住自己,重新把握住自己一个非常稳定的,有控制力的,在这个控制力中,是一种有触摸,有质感的前进,是这样一种生命状态,所以到现在为止,我经常跟作曲什么的说,我说已经真的是看了不知道有多少遍了,但是还是会,每次尤其是在大放映厅,在影院里看的时候,我还是会津津有味的,从头到尾的看下去。
现象网:我觉得你肯定每次看过都会不同,而且就你刚刚表述的话,我想到有一个动画片,其中一个主人公,是魔幻片一样的,他自己画了一系列的漫画,然后他就进入了自己的漫画之中,在漫画里面生存、斗争,要逃出来,我感觉你刚才的表述有类似的感觉。
杨蕊:是。
(编辑:王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