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起初是带着好奇心去隆福剧场看巴西阿默克剧团作品《萨琳娜——最后的脊梁》的。至少在开演后的一段时间里,还主要在领略宗教加文化传统的仪式感表演,品味绵延粗犷的音乐跳荡和非裔巴西演员与生俱来的舞蹈化表达。
随着剧情渐渐推进,却不自觉地穿透异域风情,各色人物沁入血液般催激着脉搏,随着他们去痛,去爱,去恨,去憾!待到终场,已被巴西艺术家们完全征服。西部非洲土地上爱与复仇的惨酷传奇,魔幻与现实的交战媾和,似一曲古老的悯恸大歌,生猛,哀婉,波涌浪袭。
国庆长假前夕再度来华的这部《萨琳娜》,原剧本来自法国作家洛朗·高岱。不知是否是改编的缘故,文本飘溢南美文学与希腊戏剧的混交意韵。迪辛巴氏族王者之母妈妈莉塔收养的少女萨琳娜,情窦初开。但爱尚在羞涩朦胧中,却被性奴似的指配给心上人卡诺的兄长萨罗为婚。倔强的萨琳娜在屈辱与绝望中,意外地抓住一缕因萨罗之死而解脱的曙光,重获生机。她狂喜着投向卡诺的怀抱,卡诺兄弟的父母——氏族王西索科与妻子卡亚,却意外得知萨罗死时萨琳娜未施援手。王者的狂恨暴怒连同卡诺的遑遽迟疑,将少女梦想彻底销毁。被驱逐到沙漠上的萨琳娜,再也遏不住复仇的烈焰,决意生下腹中无父的儿子,杀回曾被滋养的土地,层叠繁衍出更多更深重的仇恨和牺牲之激变。
萨琳娜这位不知哪里来也不知何处去的凄苦少女,被命运抛向大漠上空,成为孤寂飘零的雌鹰。她本性善良,对未来并无奢望,不过是想和心上人相守相爱,安分守己了此一生。她的“过错”,是被拥有绝对强权的氏族“英雄”看中,不得反抗,只得顺从。她的人性异化出失去理智的锋喙利爪,是欺凌者自酿的苦果。一曲悲歌成为人类沉重的警示碑!
好在,还有血浓于水的幽幽亲情,还有以爱为本的未泯良善。萨琳娜的一双亲生儿子以决斗的方式见面,各自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命运,懂得了杀戮的恶,以殉难式的牺牲终结轮回。萨琳娜在震惊和痛苦中,面对死者、不散的魂灵和萎弱恐惧中老矣的昔日恶妇卡亚,带着动摇和自我诘责,走向命运的最后审判台。编剧为终结者选择了宽恕,是散去劫难的理想主义解决,毕竟理想是人类不断进步的内在动力。
《萨琳娜》以约鲁巴语和葡萄牙语作台词表述,各种文化元素和表演形态自然流转,赋予作品浓烈的个性。导演安娜·特叶拉、斯蒂芬·布洛特选择了非裔巴西演员所擅长的母语表达。这母语既是言辞上的,也是行为和调度节律上的。游刃有余的跳进跳出,宗教祭祀的沉重与神圣,挥手即来的世界风音乐;演员自身舞蹈与歌咏、台词浑然一体,沉浸与出化、间离的自如糅合,共同造就了魔幻中有自然写实、写实中有魔幻写意的剧场境界。
演员除了换装需要,始终留在台口侧角或器乐演奏后区,根据剧情需要即时进入和出离。他们不仅可以随时作为歌队、乐队,很多时候还是各自角色的延续表演,托举着主演区的表达。演员每每跳出角色时,都会有一个划出云手似的肢体扭转,很有程式感,又像灵魂附体或出离,开始觉得太过符号化,后来与整体表演融合起来看,竟有了特异神韵。行动包括武打中随时交替出土著舞步,也是很别致的语汇。
亦歌亦舞亦吟诵的古朴诗画,悄然入心。淙淙的河水,郁郁的绿洲,茫茫的沙漠,渐次漫出舞台方寸。观众就这样步步走上遥远广袤的原野。肆意转化的这种手段像极了我们的戏曲,中国观众接受起来自然心领神会,令人惊叹于异域文明间的冥冥相通。
表演中的若干写实宛如自然描摹,其逼真度令人惊愕。尤其是萨琳娜沙漠分娩的场景,甚至真实得有些尴尬,但其对情境的渲染力度确实不同凡响。萨琳娜所有的仇苦,似乎都随分娩的剧痛爆裂迸发。撕断后还拖拽着的脐带,更是象征出与过往的恩断义绝。不过,若止于此,尚不能产生太多嘉许,唯当这种写实诞生出魔幻,并相互无缝对接,化出奇妙的剧场气质,该剧独具魅力和震撼的审美标志才闪耀亮出。
在下半场,这种独具性分外妖娆。分娩本身的写实,讲述生出无父之子的志异。蓝色长布抖落出的河流,现实中的萨琳娜向死后沉落河底的妈妈莉塔哭诉乞救。死于复仇之剑的旧王西索科魂灵,迷离地蹒跚于舞台,告示着将要或正在发生的一切。妈妈莉塔和西索科等一众死者,游晃出主演区落座于歌(乐)队,会随剧情的推进,沉浸或不时作出强弱不一的应激反应,构成阴阳的暗自对话,把他们的情绪萦绕洇染于剧中。充满宗教和寓言气息的台词,铺就全剧的文学基调。新王卡诺之妻艾莉卡出嫁前,盲人神使的警示预言,则对应构成终场的拍案惊奇。
理想化的宽恕大结局,顺从“天意”但让人战栗和纠结。王后艾莉卡说服众人放弃冤冤相报,萨琳娜重获自由,尽管这自由是迷茫的无可依托。出乎意料的是,艾莉卡的作为,竟是奉献出自己与卡诺孕育的幼子,让萨琳娜带着婴儿离去,以此唤醒爱、信任和信仰。萨琳娜接过初恋情人的子嗣,心情会是怎样的复杂?已不能用爱或恨来简单归纳。萨琳娜会走向命运哪一端、等待婴儿的将是什么,也成为悬而不解的未知。但是,带来感叹的同时也激发出质疑:艾莉卡以亲生子换取萨琳娜的救赎,合理性依据在哪里?萨琳娜固然是受害者,她的嬗变来自罪恶的摧残,但她毕竟刚刚一手让亲生骨肉喋血沙漠,她接受审判的主因亦来自无望。以弱小的婴儿做赌注可以认定为“大爱”吗?婴儿的命运就该任凭成人或天命摆布吗?尽管觉得这结局很是了得,但无论从世俗传统还是哪种文化、信仰里,我都没找出答案说服自己,是难却的纠结和大憾。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