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风记》,徐怀中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1月第一版,43.00元
采访者:舒晋瑜
受访者:徐怀中
上天看我步入九十岁了,还在扒着文学创作的碗边不肯松手,给我了一个小小的奖赏。《牵风记》应该是古琴的空弦音,如铜钟一样浑厚悠远,弹奏者技艺指法应该是炉火纯青的。这个要求我远未达到。我设想相约读者,一同抵达我自己也从来没有抵达过的那么一个风光无限的大好去处。
1962年,徐怀中流着泪将二十万字的《牵风记》初稿亲手烧掉。这部正面描写1947年晋冀鲁豫野战军挺进大别山、正面表现我军战略反攻取得胜利的书稿,未来得及和读者见面,小说中描写的野战军充满艰难险阻的悲壮历程,在徐怀中心里打下的烙印却始终伴随着他的生命,时时不曾忘记。
直到56年后,徐怀中完成《牵风记》,却和初稿天壤之别。他觉得当年烧毁那本书稿毫不足惜,“写了不过多出一本书,沾不到这本书的气息。“
记者:据我所知,早在1962年,您曾着手写作长篇小说《牵风记》,写了近20万字,以后却不得不忍泪将书稿烧掉。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您终于完成了这部未竟之作,实在令人感慨,这是很少有的一种写作经历。
徐怀中:是的。当初那一部书稿,是从正面描写1947年刘邓野战军挺进大别山、取得战略进攻历史性胜利。小说笔墨所至,正是作者所亲历过的,那一段充满艰难险恶的悲壮历程,如同身体的烙印,始终伴随着我生命的延续,永远不会淡忘。
记者:您以九秩高龄,将这部饱含青春活力的新作捧献给读者,也应该说是一段文坛佳话。
徐怀中:连我自己也大为惊讶,老来体弱多病,写作只能是时断时续,加之在文字上抠抠搜搜,简直谈不上有什么进度,十多万字的一部小长篇,竟在手上团弄了四个年头。
记者:不知您对书名《牵风记》寄寓了怎样的含义,“牵”的什么风?
徐怀中:可以理解为,在总体力量敌强我弱的形势下,突破战争史局限,牵引战略进攻之风;《牵风记》原稿与今作,在立意与创作方法上都有显著差别,亦可理解为牵引个人写作转变之风;“风”为《诗经》六义之首,而《国风》部分的诗歌,大多是反映周代先人们生活的恬淡浑朴愉悦跳脱,或表现青年男女浪漫爱情的,与小说意涵相契合,也不妨理解为牵引古老的“国风”之风;牵风二字,原本空幻,作其他意象联想也未尝不可。
记者:小说一经上世,迅即引起很大反响。对于读者反应,哪些是在您预料之中,哪些又是在您预料之外的?
徐怀中:多数属于称道,或是提意见与建议,也有质疑的声音,可以说都在预料之中。以前我的短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或许你看到过日出》发表,就有这方面的经验。一位无话不谈的老朋友,他直言你是作家协会副主席,人家才登了这两篇小说,谁知道你云山雾罩写的什么?有这样的反映很自然,年深日久,人们的阅读习惯已然成为一种思维定式,对于探索性的作品一时很难适应。所以《牵风记》出来,我有这个思想准备。我很乐意听取批评意见,最好有机会面对面进行深入交流。
记者:那些质疑意见,是怎样具体评价这部作品的呢?
徐怀中:有的老同志读后说,刘邓野战军浩浩荡荡挺进大别山,胜利完成了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重大战略任务,难道就像小说所写,竟是如此简而单之走过来的吗?也有人说,书中出现曹水儿这样目无军纪的人,哪里还像是我们这一支英雄部队?又有人讲,青年作者这样写情有可原,竟然是出自亲身经历了战争全过程的一位老作家之手,让人无法理解。可以想见,他们心目中认为我应该写出的,正如我1962年未完成的初稿,宽正面全景式地反映这次重大战略行动,记述野战军如何历尽艰险,取得千里跃进及坚持大别山斗争的伟大胜利。问题在于,历经几十年之后,我交出来的完全是另外一本书,前后两个文本,虽是同一个书名,却不可同日而语。
记者:随着新时期思想解放大潮的到来,许多作家如您一样,文学观念上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读者一般意识不到这一点。
徐怀中:的确,我个人创作观念经历了一个根本性的“解冻”过程。不过与年轻一辈作家不同,我的这种内部变化,主要体现在尽可能摆脱有形无形的思想禁锢与自我局限,清除残留的概念化公式化影响,实现弃旧图新轻装上阵。其实并没有“新”到哪里去,只不过是回归到小说创作所固有的艺术规律上来。一条河断流了干涸了,只有溯源而上,回到三江源头,才能找到活命之水。晚年的创作,这种感觉十分真切,恰如干渴已极,回眸之间发现了一汪清澈的泉水。
记者:您比喻为回眸之间,如果打从思想解放运动起,一个“回眸”,三四十年走过来了。这个漫长的思想“解冻”过程,也正是小说《牵风记》一个必须的创作准备过程。
徐怀中:你这个话讲得太好了!如果匆匆忙忙急于动笔,很可能又会跌入旧有的窠臼中去。当时接受任命,要我主持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教学工作。领导上安慰我说,这一来不能不牺牲一些你个人的创作,以后补上好了。事实证明,不仅不是什么牺性,两年学期对学员们和我,同样是一个金色的收获季节。所不同的是,35名部队学员坐在下面,我陪同客座教授坐在讲台上,大家一同听课一同学习,一同接受了为期两年的超信息量强化灌输。就我个人而言,犹如凤凰涅槃,文学观念上有所觉醒,有所明悟,也不妨说是为以后完成长篇《牵风记》,准备了艺术修养上必须具有的基本条件。
记者:您一向这样谦逊。大家知道,您付出大量心血与辛劳,培养了众多军事文学的优秀作者。人们很难想象得到,军艺文学系35名弟子,亦即您的同窗学友。
徐怀中:这不是自谦之辞,事实如此。赶上了改革开放好时代,大家借着八面来风再度启航,一同驰向新的航程。
记者:这部小说,字里行间闪放出了我们五千年文化底蕴的灿烂光辉。明显看得出,您在这方面下了很大功夫。《牵风记》作为一部战争小说,在整体寓意上也因此有所扩展与延伸,可否请您谈谈这方面的思考与体会。
徐怀中:步入老年之后,个人的阅读兴致更多侧重于古代文化典籍,以及自然哲学方面的著作。小说《牵风记》没有写作提纲,只是建立了一个“备忘录”,偶有所思所想记下几行字,以免随时就会遗忘。备忘录上,抄写了老、庄等古代哲人一段一段语录,我反复阅读品味,沉浸在某种理性幻境之中不能自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明确起来,希望凭借自己多年战地生活的积累,抽丝剥茧,织造出一番激越浩荡的生命气象。并且拿定主意,依循这样一个意向,逐步来搭建小说的整体构架。这里应了一句老话,曲径通幽,别有洞天。回头看去,那一场大规模现代战争向历史深处退隐而去,显得那样遥远,朦朦胧胧。
记者:前有“交响乐终了以后的序曲”,后有“与序曲同步的尾声”,首尾呼应,耐人寻味,真是神来之笔。不知道是偶然所得,还是创作伊始就有了这种设计?
徐怀中:最早捕捉到了“序曲”。从一幅集体合影,见证了女主人公的微笑与众不同,是属于先天设定的。虽不过是一种日常所见的生活现象,却正是《牵风记》的切入点。没有这一段序言,作者将不知从何处着手。“尾声”则是即将完稿的时候才应运而生,几位朋友读了打印稿,说有蛇足之嫌。我写上去又拿下来,拿下来又恢复。终究不忍割舍的,主要是一号首长齐竞为他属下一名参谋、亦即他此生初恋对象写的一篇碑文。没有这短短的一篇悼念文字,读完《牵风记》最后一页,仍会令人含含糊糊,缺少应有的那种明朗透彻感。
记者:高明的玉雕艺术家,总是倾毕生之力,精心打磨一件作品,不到尽善尽美,决不拿出手去。
徐怀中:话都是那么讲,又谈何容易!那要看你的手感如何了。是否真的触摸到了她的肌肤,触摸到了她的体温,她的脉息搏动。一块璞玉,最要紧的是能否唤醒她的魂魄。达到了这个要求,即或留下了多少残缺不整之处,也都可以忽略不计。
记者:人们常常称道作家“厚积薄发”。《牵风记》只有十二三万字,给人感觉是,作者荡涤了生活阅历所有的庞杂之物,仅提取自己生命体验中属于日精月华的部分呈献给读者。
徐怀中:差距在那里摆着,我怎么敢妄称,这本小书够得上如你所说那样上好的质地。我只能讲,文学作者要对自己专业抱有敬畏之心,要经受得起最严格的成品检验。
记者:这部长篇融入了您对于战争文学的深入思考,写得很艰难,然而极有力度。创作中你最感棘手的是哪一部分?一些细节处理有过顾虑吗?
徐怀中:我用去了几十年时间挣脱种种思想顾虑。孔夫子讲“四十不惑”,我已经活了两个不惑之年还要多,就像一棵老树,树干都空了,应该有一定的容量了。写这本书.,我完全放开了手脚,难得有这样痛快淋漓之感.,尽管自己并不十分满意。
记者:汪可逾这个角色,总是那样可亲可近,明显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对这个人物您有怎样的寄托?
徐怀中:读者应该很熟悉她的了。作为一个个体生命,汪可逾活得这般清纯透明,自然而然。这里不是讲自然界的“自然”,而是不知其然而然,不曾留下一点点矫饰做作的痕迹。虽是加入了极为严整的“革命武装集团”行列,作为独立第九旅司令部的一名女参谋,依旧保持着她特有的人生姿态。无论何时何地,总是现出她标志性的微笑,迎面向你走来。恰切地说,她像是永远小于自己实际年龄、又是永远不谙世事的一个女学生。
记者:小说中的汪可逾、齐竞、曹水儿等,都是战争文学史上鲜见的典型人物,又是那样真实可信,颠覆了我们对战争文学的认识。三个主要人物是否确有其原型呢?
徐怀中:早在就太行山联合中学读书期间,就有北平来的女同学,都是跟随父母来投奔根据地的。也有先后从南京、上海、重庆等大城市来的女学生女青年,在战争中我近距离接触与观察了众多女性。我不能举出哪一个可以称作汪可逾的模特儿,这个女性形象,都有她们各自的影子。在我们这支野战军里,共有三位日本留学生,分别成为总部或纵队宣传部长,有很好的理论水平和个人修养。这个“三八式”群体,在文学作品中一向是被忽略的,我的新作中出现齐竞这样一位知识分子优秀指挥员形象,或可多少起到一点补充作用。
记者:骑兵通信员曹水儿有严重缺点,又很可爱。许多读者认为,小说中这个人物形象更为鲜明突出。他的结局却是以悲剧告终,塑造这样类型人物,有什么特殊意义?
徐怀中:上大别山,我被分配在一个乡政府任武工队队长。手下近二十名战士都是掉队的、或是受伤留下来的,我收留了他们。苦熬苦撑坚持外线斗争一年,我就是和他们一起打拼过来的。我也认识不少警卫人员,如曹水儿这样有棱有角却又格外精明干练的“人尖子”见多了,顺手拈来。他犯有严重错误,坦然接受处决,但不接受五花大绑。短暂一生,本然率性,活出了他自己。
记者:小说中描写战马,给读者留下难忘的印象,写出了战马在历代战争中的重要地位,人与马的关系也写得令人动情。这一笔来得奇妙而强烈,而又真实可信。
徐怀中:集体处理战马并非虚构,各部队编写的战史资料及回忆录中多有记载。我对马素有好感,老虎狮子等等能够高速奔跑,都是为了捕食,只有马的奔跑没有目的,只是自由豪放地奔跑。动物中的这个优秀族群,却自古以来始终受到人类的御使与奴役。它高贵的姿态不由你不称赏,它惊人的智慧不由你不心服。什么时候大家去草原旅游,看见一群又一群野马,昂首啸叫着从我们身边疾驰而去,那该是何等令人心醉哟!
记者:小说中对于汪可逾有三次裸体描写。请原谅我唐突提问,这在当时的情境下,可行性有多少?可信度又有多少?是不是只有这么处理,才能体现作者的美学追求,才能体现突破了思想禁锢?还是人物塑造本身的需要?
徐怀中:你的提问很好,一本书拿出去了,作者必须面对这样的“唐突”。汪可逾被暴雨浇得透湿,在一家门洞里支起门板,光着身子睡下。这种事情在我们文工团就出现过,老司务长看见绕着走了,谁也没把那个女同志叫醒。这里,作者着意从内在意义上对女主人公形象作进一步开掘与展示。屋檐下的一只灰鸽,在抖落掉翅膀上残留的雨水。门墩旁边的一簇蒲公英,在阳光下淋干了茎叶上的雨水,渐渐挺立起来。一个祼体女孩,跟一只灰鸽和一簇蒲公英并无区别,应着天地大化,彼此生息与共,一同经历了暴风骤雨洗礼,又一同迎来又一个空气清新的早晨。
中华该书报:一百多个女民工,集体裸身渡过黄河,结果翻船了。读者会大为吃惊,怎么竟会发生这样一场灾难?
徐怀中:是汪可逾主动向上级提出,先把女民工送过河去。作为女性,她自然会想到,必须动员大家脱掉衣服,尽可能减少伤亡。正值黄河汛期,谁也不愿意看见的一场灾难发生了。不难看出,作者的弦外之音是借此表明,人类穿起衣服并没有多久,不过是剥一根葱的工夫,现代人很容易找回赤身裸体无拘无束的初始记忆。汪可逾第三次裸身,是受伤藏身在岩洞里。无须多加说明,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浮肿,不得不用匕首把衣服全部划为碎片。
记者:从军事文学的题材来说,《牵风记》超越了我们以往的阅读经验。在您创作生涯中,这部作品有何独特的意义?您希望《牵风记》达到怎样的标准,您认为达到自己的目标了吗?
徐怀中:上天看我步入九十岁了,还在扒着文学创作的碗边不肯松手,给我了一个小小的奖赏。《牵风记》应该是古琴的空弦音,如铜钟一样浑厚悠远,弹奏者技艺指法应该是炉火纯青的。这个要求我远未达到。我设想相约读者,一同抵达我自己也从来没有抵达过的那么一个风光无限的大好去处。因为不曾身临其境,很难向别人作出清晰的表述。正如古时雄辩家惠子所言:“夫说者,固以其所知喻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不过我总还是相信,读者一页页翻下去,当可有所领略。
记者:《牵风记》以抒情笔墨描绘战争风云,在当下文坛别有一番风姿,语言也是诗意化的。有评论认为是继承了孙犁、汪曾祺一脉文风,同时也融入了您自己的语言特质。
徐怀中:孙犁是文学前辈,对我影响很大,他写的晋察冀和我的家乡民情风俗是相通的,他的语言我也特别欣赏,初学写作,我经常流连在孙犁的瓜棚豆架之下。他的长篇《风云初记》是当时最好的一部小说,但没有获得应有的评价,他的艺术才华也未能得到充分发挥。我也十分赞赏汪曾祺的作品,他的一些短篇精粹之极。我力求自己语言淳朴平实而又不失灵动幽默,字斟句酌而又看不到斧凿痕迹,并且具有一定的内在节奏感,不使读者疲劳。写了多年,总还是处在磨练阶段。
记者:《牵风记》扉页写着“献给我的妻子于增湘”。小说着力刻画汪可逾这个知识女性形象,又会弹古琴,熟悉的朋友都会联想到作者本人的妻子。
徐怀中:1965年秋冬,我从柬埔寨边境秘密进入越南南方,作战地采访近五个月。增湘当时参加“四清”工作队,被分配在陕西农村。她看到美军对南方实行地毯式轰炸的新闻报道,晚上点亮油灯,边哭边反复看那张报纸。听着外面蛐蛐的叫声,整夜整夜不能入睡,终于大病一场。多年以后,我以这一段战地生活写作长篇纪实文学《底色》。此书完成历经八年,这漫长的进程中,仿佛耳边总是萦绕着增湘土窑外面蛐蛐儿不住的叫声,如同一串串风铃叮当作响。长篇小说《牵风记》写作,一如我的每一件作品,同样凝结着增湘太多太多心血。在新作扉页上写一行字,奉献给自己妻子,这是欧美文人的传统做法。我也在《牵风记》扉页上写了一行献辞,以表达对我的终身伴侣心存感激之情。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