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 澎湃新闻记者 徐萧 摄
采访者:徐萧
被访者:冯唐
这几年,从充满“肿胀”意味的小说到超简诗,从“创造性”翻译泰戈尔到网红文《如何避免成为一个油腻的中年猥琐男》,冯唐制造了不少话题,粉丝越来越多,批评也越来越多。
他曾自称“诗第一,小说第二,杂文第三”,但在很多读者心里,可能他的杂文更有分量。事实上,这些杂文往往也确实更受市场青睐,一经发表推送,往往就能引爆各类社交网络,比如《如何避免成为一个油腻的中年猥琐男》不仅获得上亿阅读量,还引发了更深层次的讨论,几乎靠这一篇文章重新定义了“油腻”和中年男人。
这次他以近三年在《时尚·COSMOPOLITAN》专栏文章为主的杂文结集,由磨铁图书出版为《无所谓》,被出版方称为“一部袒露自我的真诚之作”。10月20日,在上海世茂广场西西弗书店,澎湃新闻对冯唐进行了专访。
初见冯唐,你会发现他与他文字透露出来的形象相去甚远:谦虚、礼貌、温顺。但聊上两句,你就知道这还是他,是那个聪明而自负的冯唐。
他聪明,能够迅速找到记者提问中的“陷阱”并得体地回应;他自负,对于有挑战意味的问题他会展现出强大的信念。
拿破仑说“我来到,我看见,我征服”,冯唐说“我经历,我理解,我表达”;诗歌界不承认他是诗人,他说你们写的诗现在没人读,将来更不会有人读;面对越来越强的批评声音,他说你们可以骂,但我为什么要听?
正像朋友们说的,生活中的冯唐是个好人、暖男,那么他的文字呢?恐怕爱的人会依然极爱,骂的人也会继续骂下去。他可能“无所畏”,但真的会无所谓吗?
《无所谓》书影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对话
我和余秀华都相当于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记者:你有很多身份,小说家、诗人、译者、投资人、医生等等,你最看重的是哪一个?
冯唐:其实这些身份并不是故意要开出不同的东西,更像是根茎叶花果实种子之于一株植物,这些身份构成了一个人的整体。
这是我第四本杂文集,还有人看,我能想到的还是因为这些其他的身份,能够让我体会到日常生活,跟读者有关的生活然后表达出来,不是说为了写文章而写。就像以前学校老师说的“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没有真情实感的就不写。
所以二十多年来,出了十几本书,一直都是“我经历,我理解,我表达”。一边是干不同的事情,一边是年岁的增长,我让自己这些变化慢慢发生,自己慢慢体会,然后落到文章中来。
所以也很难说哪种身份更喜欢。有些人的名片恨不得把所有身份都印上去,正面不够还有反面,我觉得与其那样,还不如最后就像新浪微博上我的介绍,“诗人”俩字就完了。
冯唐在上海签售新书
记者:提到诗人,好像你和余秀华关系不错。这是不是因为你俩都有点在市场中获得巨大成功,但在主流文学界有些被忽视和被边缘呢?你对文学这件事是否有野心或抱负呢?
冯唐:我跟她见过两次。我觉得我俩更大的相似点,是我们都相当于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是科班出身。但是我也想不出哪个大作家是中文系出来的,可能我孤陋寡闻。
然后,也不能说文学界对我们俩的认可不够。就我来说,纯文学界也给了很多荣誉,包括第四届“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年度青年作家、第六届风尚中国榜年度风尚作家、《人民文学》“未来20大家”TOP20榜首,还是给了足够的认可。而且现在有七八篇硕士论文是关于我的文章的,包括我对《飞鸟集》的翻译也有专门的学术文章讨论过。
所以至少这几年,纯文学界不能说是完全忽视。不过也确实,这些年反对的声音很强,而且也越来越强,特别是在诗歌界(记者:是的,这个问题也主要是说诗歌界。),看法非常一致,可能有99%的声音认为冯唐不是个诗人,剩下1%认为可能还有几句诗不错。
这种情况反而激发了我的雄心,我破坏性的创造欲。就像说柳永,“有井水处有柳词”,我觉得一个好的当代诗人,如果在当代都没有几首或几句诗流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诗人呢?而且在当代这样一个信息传播这么发达的时代,像诗歌这种文字很少的艺术形式,都没人知道你的诗是什么样子,肯定是不可能流传千古了。所以从这个角度,作为诗人的我,已经可以气死很多诗人了。
我的两本诗集《冯唐诗百首》和《不三》,都应该是销量前三名的诗集。当然,卖多卖少不是严格的艺术区分标准,但是如果你一直卖、常卖,很有可能代表你的流传性和身后名。
破坏性的创造欲还表现在我对诗歌写作进行了很多尝试。我小时候吃糕点,上面有葡萄干,我就恨为什么不多点葡萄干;到了读唐诗,我就恨为什么一定要记住整首诗,而不能只是其中的金句。所以我这两本诗集,都在形式和内容上都做了很认真的尝试,比如我创造的超简诗派,没人比我字数更少了。
再比如《不三》,是我认知里面第一本三句短诗集。中国诗歌往往都要追求偶数、对仗、平衡,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我做的三句、七句也有存在的价值,我现在先从三句做起。
在上海与读者合影
记者:日本的俳句也是三句。
冯唐:俳句其实不是三句,它是14个音节,两句居多。中国翻译过来,有时候是两句三句都有。日本有些短歌是三句,但也不是严格遵守。(注:冯唐记忆有误,俳句最基本的形式是5-7-5三句17音,也有在某句添字少字或自由律的特殊情况。)我觉得形式嘛就是个玩嘛,诗歌如果我说出来了,有些人有感触,有些人能记得那就够了。
等我六十岁以后再毒舌
记者:你这本书叫《无所畏》,是不是也有对这些批评的回应意味?中国人往往讲,人越是上了年纪,或者有所经历过后,越是会开始敬畏些什么,比如命运啊未知啊。甚至有种说法,那些什么都不畏的人,往往是很可怕的,因为无所畏就无所忌。你是怎么理解的?
冯唐:世界上有很多道理,不能单从一句话去看。无所畏只是三个字,得搁在一定的场景里,有一定的大背景,是佛家的说法,讲不要畏惧、不要害怕。一层层展开说吧。
第一层呢,其实是怕什么不怕什么,这是要分清楚的。比如这本书里说成功十要素,“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一开始就把“命”啊“运”啊给点出来了,人在很大程度上对这些重要的因素不得不信,不得不敬畏。
但是不怕的是要有勇气去尝试、去创造、去面对未知。现在太多的人呈现出一种假佛、假无为、假宅,实际上都是逃避的借口。现在这种大环境下,大家都太害怕了,过于畏畏缩缩了,所以就特别需要一种无所畏惧的心态,一种更积极的态度,并不是不尊重命运。
而对于我个人来说,无所畏确实还体现在面对这些所谓的评论的心态。上次《新京报》的专访《天赋没我高又没我努力的人,凭什么骂我》,这题目有一点点误导,但我也没说,尊重记者写稿的全部权利和自由。其实并不是说没有权利去骂我,每个人都有权利去发声,而是说没有我有天赋没有我勤奋,有什么见识的积累去认为你骂得对,是这么个角度。换一个从受众的角度来说,没有我有天赋没有我勤奋,这样的意见,特别是负面意见,我为什么要听?
在我的文学路上,让我受益最大的是李敬泽,当然他只说了一句话。2001年我出《万物生长》的时候,我就跟他说,李老师给点意见呗,我跟他一直私交蛮好的。他说,我就给你一条意见:任何人的话都不要听。他说这里面可能有99.9%的人没有天赋没你好、写得没你多,另外哪怕那0.01%的人说的即使是对的,你也不见得能改。就是说,让我跑得更快点,跳得更高点;做个更好的人,不要那么贪财好色——也改不了,就这么一个人嘛。
第三呢,文章如果是所有人都喜欢,很可能是没有特点的,这样对这个世界不是好事。喜欢的人多看看,不喜欢看别人的,如果世界上这点自由都没有那成什么样子了。
记者:谈到“积累”,这本书里有一章名叫“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儿”,这实际上是诗人张枣《镜中》的名句。能不能谈谈你对现当代诗歌的阅读和了解是怎样一个情况?
冯唐:我读古诗要多于现代诗。初中时进入一种学霸模式,贪多求全,《诗经》《全唐诗》《全宋词》就这么一路看过来。《全宋词》到后来就放弃了,因为你会发现里面好多毫无真情实感的堆砌。而元曲有些好的,但有很多当时的方言、戏剧化表达、儿化成分,也不是一个很好的书面阅读本。这些基本上都扫了一遍吧。
近现代诗歌,我先说一句,我觉得中国近现代诗歌对汉语的创造,在很大程度上比小说还要大。五四以降,严格地说,有很多诗的水平并不高,语言还在形成当中,有些人不能说浪得虚名,但名头给得有点过分了,等我六十岁以后我再毒舌,现在就不骂大家心中的偶像了。插一句,无所畏可能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不要有莫名其名的偶像尊敬。
近现代诗歌的一个优点是语言来自于各行各业,只要你心里有诗意,就可以形成诗歌,形式非常灵活,从大白话、废话到很高古的语言,只要你把诗意传递过去就好。现代诗歌大大丰富了汉语的内容和表达。
我的阅读方式是读选集,最开始是《朦胧诗选》,之后每隔三五年就会出一些选集,我通常都会买。第三个来源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有一套“蓝星诗库”,你说的张枣也在这里面,这套集子百分之七八十我都会读。剩下的呢就是微信朋友圈,有些诗人就会贴出来,当然疯子也有,很差的也有。泥沙俱下,差的居多。
记者:那磨铁老总沈浩波先生的诗呢?他也经常在朋友圈晒诗。
冯唐:沈浩波,《蝴蝶》嘛,作为朋友,我就不评价了哈。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