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郭慕清
被访者:叶兆言
十一月的南京,秋意凉,驱车赶往叶兆言家的路上,我摇下车窗,细细打量着这座古都,许是刚下过雨的缘故,街道湿漉漉的,空气中氤氲草木清冽的气息,不远处,秦淮河畔,人潮涌动,依旧那么喧嚣。我有些诧异,眼前南京的世俗生活,宛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热闹,不能与我印象中的悲怆吻合,那些她所经历惨烈的苦难和死亡,似乎已经输给了时间和生活。
这是一座看似矛盾的城市。雨花台和秦淮河,累累白骨和夜泊秦淮,一面是大悲大痛,一面是醉生梦死,南京人被不同历史不断磨合,成为了“南京大萝卜”,他们不忘历史,却能妥帖生活,这种散淡平和的气质在叶兆言的作品中体现的淋漓尽致。轻描淡写式的“反高潮”,白描手法勾勒出的深刻,叶兆言故事里的人物像南京街道两边的法桐和雪松一样,不管世事如何变化,他们都能茂密繁盛、酣畅淋漓地生长着,一副要天荒地老的模样。
车子缓缓地离开了市区,进了乡间,叶家的房子建在半山坡上,长长石阶的缝隙里长了些许青苔,树木遮蔽着这座古朴简素小院,天空瓦蓝澄澈,草木生长的气息,沁人心脾,这里远离尘嚣,寂静自在,让人有一种“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惬意。
叶兆言披着一件黑色马甲,坐在树下喝茶,他的夫人王月华女士,温婉的苏州女子,一边问我来的路途可还顺利,一边塞给我一只她刚从树上摘的果子,浅浅笑着,“自己种的橘子,很新鲜,你们尝尝。”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从午后暖阳当头聊到了日薄西山。(文/郭慕清)
叶兆言
当代的文学再也不是一块敲门砖
郭慕清:当下,怀念上世纪八十年代突然成为一个热潮,您在新书《白天不懂夜的黑》中,借主人公林放的经历在反思八十年代文学热的本质,能谈谈这本书的创作心路历程吗?
叶兆言:这本书的主题是文学,小说的主人公林放就是一个典型,他是个八十年代非常火爆的作家,可到后来,他不再写了,一无所有,只剩下了一个皮囊,只剩下了一个好的肾,他准备捐给一个女人,一个他久处的女人。
郭慕清:听起来很悲哀,也很可怜。
叶兆言:是的,很悲哀,我在故事里隐含这样意味,文学只剩下了一个还能捐出去的肾,而这个肾捐给谁并不重要,主人公要把它捐给同居女人。这不是那个俗套的故事,为了爱情捐肾,而是他身上只剩下这么一个有用的东西,他之所以捐给她,不是因为他爱她,而是因为他仅仅剩下这么一个东西。这是非常悲哀的,是我想写的,今天的文学大概如此,只要说一个读者说自己爱文学,作家会倾其所有,哪怕是他的“肾”。
郭慕清:在文学的编年史里,八十年代一直被许多人称为黄金时期,它以鉴镜的姿态存在,反照着当时文学日渐边缘化的处境,文学只剩下一个仅有的“肾”,是否印证了很多文学评论家所说,“文学已死”,“文学正处在特殊的时期”呢?
叶兆言:不能这样说。八十年代文学十分火热,全中国到处都在讲文学,人们都拿文学说事,文学成了敲门砖,这是极不正常的,是对文革时期缺失的一个恶补。拿我小说里的主人公林放来说,他因为发表批判孔子的文章成名,从街道小厂借调到一所中学去教语文,后来他迎合政治需要,写对文化大革命的批判小说,就像很多八十年代作家一样,一头扎进这股文学热潮,也借此改变了命运,有了稳定的工作,很多作家还被领导慧眼发现,得到提拔。实质上,当时的“文学热”,热的其实不是文学,而是文学背后带来的名声、地位、命运的改变。
郭慕清:可这种文学热潮也为很多作家赢得读者,名利双收,作为一名从八十年代走过来的作家,您怎么处理读者和作家的关系?
叶兆言:对我来说,写作是为我的读者服务的,就像一个体育运动员,为那些愿意看球的人去打球一样,写作者也是为喜欢阅读的人去写作的,这是一个正常社会的正常状态。如果说一个社会所有人把目光都盯到了文学上,运动员也跟你谈文学,商人也跟你谈文学,大家都在谈文学,这不正常。在一个好的、正常的时代里,人们完全有选择阅不阅读的权利,作家不能要求别人阅读自己的东西,他能做的只是把作品写好。
郭慕清:可人们常说读书是一种生活方式?
叶兆言:对呀!阅读是对喜欢阅读的人才有意义,一个健康发达的社会,人们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以喜欢时尚,可以喜欢玩电子游戏,可以喜欢玩电脑,为什么非要认定一个喜欢体育的人就比一个喜欢文学的人庸俗呢?这种价值判断是有失偏颇的,一个正常社会,人们可以,而且应该有很多种选择。
今天文学的丰富性早已经超过去的八十时代
郭慕清:现在热爱文学的人少了,文学失去了光环,您有没有觉得难过?
叶兆言:现在读者也少了,写作的人也少了,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要么经商,要么从政,早已经没有时间搞文学,甚至在《非诚勿扰》的一期节目里,女孩子一听男孩子说喜欢文学,喜欢写诗,就啪啪地灭灯,很决绝,但我觉得这不奇怪,我能理解。
郭慕清:现在喜欢写诗的还有很多啊!
叶兆言:这就正常了,为什么你说喜欢写诗的人还很多,我说正常呢?就是诗歌真正成为喜欢写诗的人的表达方式,这个社会就正常了,诗歌变成什么人都玩的东西,成为一种人们晋升的工具,被利用,就不正常了,就如唐诗宋词只属于喜欢唐诗宋词的人一样,小说也只属于喜欢写和喜欢阅读小说的人。
郭慕清:各种文学表现形式,为钟爱她们的人所钟爱,才是文学最好的归宿。[NextPage]
叶兆言:对,有人说文坛寂寞体现了文学的衰落,在我看来,恰恰相反,正因为如此,文学才回到了她的本质。当代文学,再也不是一块敲门砖,而是一种救命方式,文学可以挽救失意的心灵,文学是属于弱者的,是为失意者准备的,是属于这种需要“肾”的人。一个失意的人,觉得日子了无生趣,可突然他突然发现文学了,他觉得这东西挺有意思,能够能体会到文学的美妙,这就是文学价值所在。
郭慕清:你如何评价当代的文学和八十年代的文学?
叶兆言:很多人觉得八十年代太美好了,年轻人充满了机会,文坛生气勃勃,很多诗人和小说家无限风光。我想说的是,八十年代并没有那么光鲜,你们现在看到的,什么“伤痕文学”、“先锋文学”等等,都是经过时间和历史筛选过滤下来的,并不能代表八十年代文学的全部,我作为过来人和你们感觉不一样。
郭慕清:怎么不一样?
叶兆言:我很狼狈,尤其是在八十年代初期,我不停收到退稿信,几乎没有办法生存。如果你想去了解真实的八十年代文学,可以去找老的《人民文学》,翻阅那些旧文学刊物,你看过一定会大吃一惊,好多文学作品是惨不忍睹的,是没办法看的,可凭什么这些小说当时那么流行?为什么当时人们都觉得这类作品很深刻呢?很肤浅呀!
郭慕清:生活中,当人们在怀旧的时候,很容易将记忆美化,对八十年代,也不能例外。
叶兆言:我并不否认那个年代的美好,那个年代很多人喜欢阅读,嗜书如命,但是不要过于美化八十年代,不能理想化,它有它的问题,很多作品是模式化的。反思回望过去是必要的,但是不能否定当代文学,今天作家的创作环境比以前更自由,市场环境和批评环境比过去更开阔,在这个飞速发展、转型变革的中国社会,也给文学创作提供了洋洋大观的创作素材,可以说,今天文学的丰富性已经超过去任何一个时代。
郭慕清:这不仅是个物质丰富、知识爆炸的时代,也是一个比过去更加开放和自由的时代。
叶兆言:对,和过去相比,发生巨大改变了。当代很多作品的文学价值和深刻程度远远超过了八十年代的作品,比如说莫言。现在很多人说,当代文学不好,为什么非要看?可是他又看过什么当代文学呢?中国当代文学的成就其实比很多人想象得好得多。你可以不去读它,但不用非要宣布是因为它不好才不去看。
没有什么比写作心灵上的自由更重要
郭慕清:您对八十代的写作生涯最深刻的记忆是什么?
叶兆言:那时候物质还极度匮乏,当时我正在读研究生,又刚结婚生子,家里只有一间房子,生活条件很艰苦,完全没有地方写作,只能经常跟别人借房子创作。我有很多作品是在一个像仓库的地方写的,地方不大,也就两三个平米,我躲在里面写作,觉得很满足。那时候,我写作根本不挑地方,只要带着有一只笔、一个热水瓶就行了,到哪儿都能写。
郭慕清:只需要一个安静去处。
叶兆言:安静不安静,其实也无所谓,只要不打搅我就行了。在咖啡馆有时候也很吵闹,也可以写作呀!火车站更吵闹,也可以写作呀!写作效果还很好,在嘈杂的环境里,人会觉得特别孤独,那种感觉特别适合于写作,特别容易走进到写作气氛里,有熟人在旁边是不行的。
郭慕清:那么糟糕的写作环境,也没有让你放弃写作,很不容易。
叶兆言:对我来说,那是一个跌跌撞撞、懵懵懂懂的时期,我也遭遇了很多挫折,所以,你或许可以美化,因为你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文学热”,可我是不能再过多地美化它了。
郭慕清:那您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出那个跌跌撞撞、懵懵懂懂的状态了呢?
叶兆言:我回味自己的人生,有两件重要的事情对我影响至深,一个就是考上大学,高考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所以我对高考始终保持着一份尊敬,另一个就是我成为专业作家,不管专业作家制度有什么样的毛病、怎样的不合理,我作为一个得利者,必须承认,这样一个工作对任何一个热爱写作的人来说是最佳选择。
郭慕清:这个制度也是被很多人所诟病的。
叶兆言:当然,制度本身存在很多问题,比如说不公平,最优秀的作家不一定都能获得这样的机会,很多作家没有得到保障,但是,我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让所有的优秀的作家都获得这样的机会。对于任何一个爱好写作的人来说,最需要的是一个安宁的、不被打扰的写作环境,这个要求也不是很高,只要给他就行了。
郭慕清:您怎么看待当代的写作环境?
叶兆言:很多人觉得一个专业作家,写作肯定会受到很多限制,这说明这些人不了解我们,我个人认为,当代作家写作是非常自由的。
郭慕清:较之于过去,社会环境更开放包容了。
叶兆言:我觉得最关键问题不在于环境开放和包容,最关键的问题是关心小说的人少了,这是作家之所以能游刃有余的原因,当然也是作家最悲哀的地方。当下的人们面对的选择、面对的世界更丰富了,他们有更多、更美好的去处,寻找文学的滋养的人少了。假如文学还是如过去一样火热,很多只眼睛盯着,很多人说这个书该怎么出版,那个书要怎么修改,写作就没有那么自由了。
郭慕清:当代作家获得宽松的写作环境,却失去了众人的关注和热爱,您觉得这像是一个悖论吗?
叶兆言:文学是美好的,也是小众的,本来就没有那么多观众。你应该能感受到我对写作的热爱,现在这样,我觉得特别幸福,我可以很自由地写作,能够充分享受写作,没有什么比写作心灵上的自由更重要。我在这里,我写什么都没人管我,在过去100年里,有这样的日子不多,所以作为一个职业作家,只能好好地写,努力地写,才能不辜负这个时代。
(实习编辑:葛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