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尚晓岚
陈希我
采访者:尚晓岚
受访者:陈希我
福建作家陈希我的中短篇小说集《我疼》日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并在京举行了研讨会,许多中坚评论家到场,显示了对其作品的重视。陈希我的小说,通常和“先锋”、“疼痛”、“黑暗”等词汇相连,无论这些标签是否准确,他的写作确乎与众不同。日前,陈希我接受了记者记者的书面采访。
几乎所有文字都是在删改之下才得以面世
记者:您从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写小说了,90年代末引起关注。这个过程似乎比较长。您是怎么写起小说了呢?
陈希我:最早就是受了“伤痕文学”的感召开始写作,那时我才十多岁,感觉写作能促进社会变革。但实际上那些能够发表的作品都是把握好恰当的“度”的,而我却没能做到,所以一直没能发表。我也不肯妥协,记得有一次一个杂志建议我把小说背景改成台湾,我一口就拒绝了。所以我20年几乎没有发表作品。现在一些爱写作的人对我说要像我这样写作,我告诉他们不要学我,一,你能熬20年吗?二,即使熬20年也不见得能发表,我终能发表是撞上了狗屎运了,你们未必能撞得到。
记者:研讨会上,评论家申霞艳也提到您多年来屡遭退稿。台湾版《冒犯书》甚至被福州海关扣留。您被退稿一般都是什么原因呢?要求修改的话您会答应吗?
陈希我:申霞艳同时也是编辑,是我的好朋友,但也频频退我的稿。我有不少私交甚好的编辑、主编,但他们也不敢发我的东西。我的作品经常被认为写黑暗和写性,《冒犯书》被扣留大概也是这原因。现在我会看情况修改,否则你就看不到我一篇作品。我的几乎所有文字都是在删改之下才得以面世的,虽然很无奈,但总比放在抽屉好吧?我觉得写作就是发言,放在抽屉里不是发言。曾有诗人说他们可以不发表,但写诗可以,写诗是发射激情,写小说是怀孕生育,很难让一个孕妇接受十月怀胎后胎死腹中的现实。
不挖掘黑暗人性,写作没有动力
记者:评论家似乎普遍重视您的《移民》,说这部小说有忧患感,在您的作品中是个“异类”。那么您怎样看待自己的创作呢?
陈希我:《移民》所以“异”,因为它直击社会现实,我的其他作品更多的是揭示人性现实。必须说明的是,人性不可能是空洞的人性,正如所有历史都是当下史一样,所有人性都是现实的人性。一个对社会现实麻木的人是没资格写作的,特别在我们这样风云际会的时代,写作者会难以遏制地被刺激起来。当然《移民》在写现实时仍然写出了黑暗的人性,不挖掘黑暗人性,我的写作没有动力。
记者:批评家们既肯定您小说的逼视人性,肯定那种冒犯、尖锐和独特性,也批评您的题材不够开阔,用力过猛,缺乏日常合理性的铺垫等等——但同时,似乎又有一种阐释上的困惑,比如觉得您要是把缺点改了优点也会消失……您怎样看待这些批评呢?
陈希我:我想写作者和批评者及读者的立场是有区别的,批评者、读者希望完美,而写作需要的是“这一个”。某种意义上说,特色就是局限,完美就是平庸。我们读卡夫卡、鲁迅、王小波、残雪,一眼就能认出来,很难想象卡夫卡像巴尔扎克那样写作。但是作为研讨是可以求全的,我也会在保持我写作风格之上听取意见。但对疼痛的感受不会麻木,对黑暗的揭示不会迟疑。至于对我作品阐释的困惑,我想引用研讨会上雷达先生和陈晓明先生的意思:我们现在阐释这代作家所能够用到的概念和理论非常少,我们必须要有新的概念和理论,否则无法揭示出今天汉语文学的一种格局和它的变化。
记者:您有时以第一人称女性口吻写作。您笔下的男性时常显得粗暴、狭隘、占有欲强,女性相对被动和顺从,但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两性关系似乎不怎么美好。
陈希我:也许我的作品里确实没有美好,但与其说我写两性的恶斗,毋宁说是博弈。既然是博弈,那么男性就采用男性的方式,女性就采用女性的方式,但这种关系会发生逆转的,某种意义上小说写的就是逆转。有人说我是男权主义者,但也有人说我是站在女性一边,我觉得我自己试图站在女性一边理解和感受这个世界,撇开意识形态原因,这也是一个好写作者必须有的自觉,男人太刚性,女人柔软,才能体会入微。当然女性视角也有问题,好作家应该是“雌雄同体”。
中国文化对于日本,是元素而非来源
记者:您有留日经历,如今在福建师大教日本文学。《大势》直接涉及中日关系。《罪恶》、《风吕》写中国人在日本。请扼要谈谈您对日本文化的看法。
陈希我:我们常以为日本文化来源于中国,抱着这种心态一旦被打,就莫名其妙,特别委屈。实际上日本文化并非来源于中国,他们有自己的文化,中国文化只是作为元素被使用。比如寿司,你可以指出米饭等元素来源于中国,但寿司不是把这些元素杂糅而食,可它又确实给我们这种感觉。所以关于日本文化,有人说是“包袱皮文化”,它不像西方的“皮箱文化”那么具形,它柔软,但很自主,跟日本打交道,必须警惕被假象所蒙蔽而洋洋自得。
记者:您说很喜欢谷崎润一郎,他贴着恶魔主义标签,擅长写受虐、性,在其中寻找超越性的美。他的作品给了您什么启发呢?还有哪些作家是您特别心仪的?
陈希我:谷崎润一郎的“恶魔主义”来源于王尔德的“唯美主义”,有人说,“唯美主义”其实就是“唯恶主义”。“美”和“恶”确实有着天然的联系,真善美和假恶丑并不那么泾渭分明。因为有恶,所以文学之花才璀璨。谷崎的“恶”体现在对人性黑暗的洞察,比如虐恋情结。但谷崎笔下的虐恋跟西方不同,他很少简单用鞭打折磨来表现,那是很外在的,这是我不喜欢西方虐恋描写包括萨德作品的原因。谷崎更多的是写日常景象,写心理之虐,这使得他的作品更有力地直接撼动我们的常识。除了他,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太宰治、三岛由纪夫都是我喜欢的,还有村上春树的中短篇小说。
写作能以毁灭生活为代价吗
记者:您的小说里似乎很少有美好的、柔软的事物,而是有很多现实生活的污泥浊水,人们内心的小算盘,包括中国人的“窝里斗”,唯一能够超越日常、从痛苦中解脱的出口就是死亡或者说自杀……小说一定要写得这么狠吗?是否会损害文学的丰沛和复杂呢?
陈希我:写作是在极端点上的发问,当福柯通过监狱考察人类社会,当卡夫卡把人变成了甲虫,当鲁迅说中国历史是吃人的,虽然极端,但我们被震撼了。文学的丰沛和复杂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折射出来的。中国小说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抓住关键点,从而产生放射作用,而是去对枝叶事无巨细描摹,导致平庸。
说到死亡的超越性,西方是超越了罪,日本是达到了美,这罪和美都是超越现实的,精神性的。而中国是世俗社会,能够把死亡作为对俗世痛苦的解脱已经“很不中国”了,中国人可是讲“好死不如赖活”的。但我感觉还不够,这仍然不能使中国文学达到高级。我正在写一部叫《救赎之爹》的小说,试图书写中国式的精神之路。
记者:但是您在研讨会上也说,近来身边三个爱好文学的朋友不幸的精神状态,让您重新思考写作的伦理。
陈希我:这是回到现实思考的问题。作家有两个身份,一是写作者,二是生活者,这就导致作家分裂。当我在写作中竭力极致,我的现实生活也危机重重。写作需要审视生活,但生活是不能被审视的,它需要被遮蔽。正如我在《我疼》这本书的“引”里所写,“感谢我们身体里有阿片样物质,因为它,我们才不会每时每刻感觉到血液在血管壁摩擦,神经像闪电一样闪射,我们于是得以活下去。”但写作恰恰是要去揭开这种遮蔽。于是成就了写作,毁了生活。我曾说过,没有写到疯狂、自杀的作家不是真作家。这些出了精神状况的朋友,有的是跟着我写作的,有的是出了问题后作品大放异彩,让我激赏,但我又有罪孽感。写作伦理何在?如果要拿毁灭生活作为代价,我们为什么要写作?
评论家说
李敬泽:希我是极有特点的作家,喜欢的人可能很喜欢,不喜欢的人可能很受不了。他比许多小说家都更深入地分析和追问了我们的经验,但面对我们的经验,他也比任何其他小说家都更为粗暴。他像个偏激的外科大夫,只管治病而不管死活。
白烨:写痛、写性,构成希我写作的最大特点,从传统看确实是旁门左道,但是我觉得有时候创新、独特就表现在冒犯、亵渎之中。他是一个辨识度极高的作家,他跟谁都不一样。但我还是希望看到他超越疼痛,能有更丰富的视野。
谢有顺:陈希我的力量来自特殊的精神想象。你读他的小说,在某个精神和存在问题上是环环相扣的,但是在经验层面上,这个逻辑不一定成立。作家的想象力固然可以疯狂一点,可以变形、夸张一点,但是疯狂和变形最终还是要落实到最低限度的日常合理性上。他的小说有骨感,但是肉感太少了。
张莉:希我不是一个讨喜的作家,他不让自己舒服,也不让别人舒服。我非常不喜欢他的性别视角,我认为他写女性身体的丑陋和不堪,带着内在的压迫心理,我特别受不了。尤其是《抓痒》,我曾经愤怒地跟他讲这样有问题。但是我也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写,实际上他把自己当成上帝,他的视角是俯视的,不管男女,他把大家当做蝼蚁般的存在,这是他写作的一个特点,但也可能是问题。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