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也退
采访者:云也退
受访者:桂裕芳
玛格丽特·杜拉斯百年诞辰之际,北京大学法语系的退休教授桂裕芳接到了媒体打来的电话,让她谈谈与杜拉斯的交往。“我的记忆已经很差了啊,”桂老师说,她比杜拉斯小16 岁,“我记事很不确切了,我跟那个记者说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我并没有见过杜拉斯,我只是翻译过她几部后期小说。我见过的是另一个法国女作家,叫……不是尤瑟纳尔,也不是萨冈,叫……对了,萨罗特。”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总部设在巴黎,约三十年前,桂裕芳临时调去教科文组织做了一阵工作。她住在总部附近的一所军事学校,靠近塞纳河,娜塔莉·萨罗特住在河对岸的一所正对着塞纳河的公寓楼里,几乎只相隔一座桥的距离。这位生于旧俄、后入籍法国的犹太女作家,日后成了法国“新小说派”的主将,也是几位主力之中最年长的一位。认识之后桂裕芳着手翻译萨罗特的书,这就是1986 年在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童年》。
法语文学翻译家大多不怎么喜欢“新小说派”,1950 年代兴起的这个流派反传统的小说叙事,撇开连贯的情节,注重捕捉感觉、印象、念头、光影等碎片。桂裕芳却相反。“我过去也读法国小说,但真正产生集中的兴趣,是从新小说派开始的。我看王蒙的东西,都感到与新小说派有点相像。新小说派现在已经不流行了,但那种写法别有味道,他们说,你不能从全知全能的角度来看一个人物和事件,你不能假装不仅看到他的外观衣着、容貌神态,还懂得他内心。新小说派说,不是这样的,我们不能看到人的内心。所以我们要写物,写物才真实。”
桂老师举罗伯-格里耶的《嫉妒》为例:“嫉妒”(La Jalousie)又有“百叶窗”的意思,“怎么叫嫉妒呢?是指主人公嫉妒他的妻子跟邻居有关系,可是整本书里没有出现过‘嫉妒’一词,主人公只是有意无意地通过一个窗口看外边。写得很有意思,比如说,太阳刚出来的时候,两个人坐在一起晒太阳、喝茶,他就看到椅子腿,彼此接近,越来越近。这是好有意思的写法,我很欣赏这种写作。”
《童年》是桂裕芳最好的译本之一,也是“新小说派”为数不多的代表作之一。她喜欢翻译小册子,不爱大部头,《巴黎圣母院》、《红与黑》等拥有二三十个中译本,却没有桂老师的一份,她是个明白人,性情人,不喜欢凑热闹,好在也没这个需要。尽管如此,她还是被拖进了一些自己并不喜欢的任务之中。她名下有一大批法国名作家的作品:雨果的《九三年》,纪德的《窄门》、《背德者》、《梵蒂冈地窖》,弗朗索瓦·莫里亚克的《爱的荒漠》和《黛莱丝·戴克茹》,萨特的《恶心》,米歇尔·比托尔的《变》,萨罗特《童年》,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二卷,还有莫泊桑和皮埃尔·洛蒂等等。“这里面,只有比托尔的《变》是我主动申请翻译的——我是个被动的人。”
桂裕芳曾有过往来的另一位法国作家,也是“新小说派”的一员:克洛德·莫里亚克。克洛德比萨罗特要晚一代,很多产,写过小说,也写过很有影响的传记,但是,桂老师说,他同他的父亲弗朗索瓦·莫里亚克关系不好,争吵不断。老莫说小莫写的那套亵渎了法国文学。老莫的牌子大,贵为1952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桂裕芳翻译了他两部最优秀的代表作《爱的荒漠》和《黛莱丝·戴克茹》。
桂裕芳刚刚装修了位于北大宿舍区的宅子,房间里阳光明媚,但存书很少,因为装修的缘故,书籍都堆在了其他地方。她还把她的翻译手稿都撕了,“太多了,我不喜欢留它们。”内心通透的人,不为外物所累。
记者:你也是译林出版社七卷本《追忆似水年华》的合作译者之一,当时为何做这件事呢?
桂裕芳:当时译林社的编辑韩沪麟的胃口很大,他到我这里来,说要做这件事,请我参与。我说:这么大的工程怎么弄啊?结果我被他拉进来了,开了好几次会,十四个人一起,为了书名怎么翻译吵了好半天。后来有一个人说不应该是“似水年华”,没那么诗意,就是“时间”嘛。我担任翻译的是第二卷里比较短的一部分,我说我要那段短的,不要翻长的,长的那部分交给袁树仁去翻译了。
七卷本,翻译第一卷的李恒基是个很好的译者,徐继曾主要翻译的是理论著作。这之前,郑克鲁编一个法国文学选集时找过我,让我翻译《追忆似水年华》里“小玛德莱娜点心”那一段,也就是两三千字,这段给我的记忆非常美好,从一个点心里找回童年,等等。所以韩沪麟要我翻译,我还是答应了,就是译得少了一点。
我做翻译总是很被动的,比如《洛蒂精品集》是柳鸣九给我的。我接法语翻译的活基本只有一个条件:篇幅不要太长。
记者:你还翻译过法朗士的《贞德传》,还有萨特的《恶心》。
桂裕芳:《贞德传》,对了,这本书你觉得有意思吗?一点意思都没有,把贞德一路做了点什么说一遍。编辑硬把这本书塞给我,真没劲。《恶心》我也不是有意翻译的,是出版社要的,收在《萨特文集》里,台湾也拿去出版了,书名改成了《呕吐》。这本小说,我的感觉一般。
记者:你对莫里亚克有系统的研究吗?
桂裕芳:在法国有一些研究莫里亚克的社团。很有趣,最大的社团有两个,到一定时候就开会,交流,我去过几次,是受他们邀请的,各个国家的人都有。有一个社团在索邦大学搞研究,确定主题,但没有时间对话,每个人念自己的论文,开完会之后就出一个小册子。另一个社团在莫里亚克的家乡波尔多,波尔多大学的文学系有个主任,对莫里亚克特别感兴趣。这两个组织互相唱对台戏,看谁是最正宗的莫里亚克爱好者和研究者。
巴黎的那个社团声势很大,还出钱在巴黎市中心竖了一个莫里亚克像。这个社团要创造一种“莫里亚克国际”的气氛,所以请来的人各国都有。波尔多那个社团则是用英语进行活动的,所以请来的人都是英美的。
我谈不上有什么研究,不过收集了莫里亚克的日记,内容很丰富,还有他的非小说作品。这些都没翻译成英文。有出版社找我写一本莫里亚克的传记,我推辞了。但这些资料都很宝贵,应该有懂法文的人把它们利用起来。
记者:你在北大这么多年,对于这所大学,你应该有话说?
桂裕芳:“反右”的时候,北大的校长非常好,上边压下来指标,他都会设法保护底下的人。这是好校长。八十年代后半程,丁石孙做校长,曾经把校门关了跟学生谈心,那时的党委书记也特别好。他们都下台了。我喜欢这样的校长,我不喜欢那些忙于外交、门面的校长,请这个外国人来,请那个外国人来,出去开开会什么的,学生根本见不到他们。我记得1950 年代做校长的马寅初,那时候,有了运动和报告了,我们师生都坐在台下,他拿个凳子坐在台上,看那个说话的人怎么讲。后来批他的时候,他说,你们这一大帮人斗我这么一个老头,我无所谓。后来北大搞教育改革,让教师们自己选校长,他们都选了北大方正集团的创始人王选,但王不肯上任:“有专业能力的人,都不愿意做校长,这等于是给自己套枷锁嘛。”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