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小平
《你在高原》封面
雪中的万松浦书院
张炜
采访者:傅小平
受访者:张炜
今年,成名已久的作家张炜向世人全面展示了他惊人的创作力。他将自己的作品按“年编”形式分三个系列出版,分别为:张炜散文随笔年编、张炜中短篇小说年编、张炜长篇小说年编。
这是张炜所发表的1400多万字文学作品的精选结集,展示了他三十多年来“像是在写一封长信,它没有地址,没有规定的里程,只有遥远的投递、叩问和寻找”(张炜)的创作生涯。
患得患失不应是知识分子的性格特征
傅小平:在最近的几部作品里,您比较多地提到“简单”、“朴素”等字眼。我想某种意义上您是针对当下纷乱浮躁的社会人心才有此一说的。
张炜: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没有什么奇怪。知识分子要践行,更要提议和呼唤。如果大家都觉得没用,都不说话,这个世界就是无声的了。每个人都依据自己的能力和方向做一些好事,这个社会的大背景才能改变。如果等待社会的大背景改变了才去做,那就没有多少意义了。
傅小平:此前您在上海书展,参加“《行者的迷宫》座谈会”,以“默与鸣”为题,未尝不是包含了这样的呼唤。
张炜:“默与鸣”的说法源于古代的范仲淹,原话大概是“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他在强调一个人要说出该说的话,强调为人的责任。真话还是要说的,尽管有时这会让人讨厌。弄清讨厌的是什么人、喜欢沉默的是什么人,这个很重要。“话多必失”,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可是患得患失却不应该是知识分子的性格特征。其实一个民族的文明正是说者建立起来的,作家需要起码的勇气、天真和坦诚。
就写作学而言艺术没有“现实主义”
傅小平:在《行者的迷宫》里,您谈到作家的眼光既要向内,也要向外,并打通内外的界限,从而表达一种综合的经验。能否进一步展开阐述?
张炜:我的意思是,现代小说面临着更巨大的变化,可能它今后不仅要单向延续狭义现代主义的“内向”,而且还要注目十九世纪或之前的“外向”。“内”与“外”的接通与结合,大概是未来小说写作需要考虑和完成的一项大工程。
傅小平:有一个问题,您在一些篇章里也曾谈到。作家步入写作之初,他的文笔会有些稚嫩,但常常不经意间会让你感动。写作时间长了,这种感动就会慢慢消失,甚或为了让写作有一个客观的面貌,他们会刻意过滤掉这种感动,有些作家甚至把感动等同于煽情。
张炜:人如果不再感动了,作为一个生命失去了这种能力,实在是一个大悲剧。感动如果成为写作者的一种姿态和手法,那也很廉价。
傅小平:某种意义上,这也和感动的“贬值”有关,曾经被推崇的浪漫、抒情等,都被视为不真实,也因此越来越淡出写作者的视野。
张炜:“浪漫”在我看来更多的不是创作方法,而是艺术本来就有的质地。没有飞扬的想象,没有激越的心灵,哪里还有艺术的酿造?从现实到艺术是一个心灵酿造的过程,发生的是化学变化而不是物理变化。没有将现实生活当成酿酒的粮食,这种“现实”对写作者也就失去了意义。所以说,缺乏浪漫情怀的写作者,不可能是真正的艺术家。就写作学的意义来推论,甚至可以说艺术是没有“现实主义”,而只有“浪漫主义”的。当然这样讲并不妨碍研究者的学术说辞,也不妨碍他们从作家作品的外部色彩上做出某些解说和概括。
构思一部作品会放在心里许多年
傅小平:有评论家近乎执拗地认为,十卷本《你在高原》不能称为长篇小说。对此您怎么看?
张炜:这样的评价太高了。如果《你在高原》不能称为长篇小说,它的异样品质会更好。可惜我在专业小说写作的道路上已经走了四十年,或许早就没有挣脱的凶猛了。小说是各式各样的,认为超越某个凝固的模式就是虚妄,也是门外之谈。
傅小平:您的整体创作,尤其是《你在高原》,书写的是一个大时代。在这个大时代里,体现了您宏大高远的精神追求。对眼下这个时代,您作何判断?文学又当有何作为?
张炜:我希望作家的写作能有超越性质,不要被时代潮流和倾向所淹没。可以一块儿呻吟,也可以独自呼号。但不管怎样都要有生命的质感,不能空洞苍白和大而无当。
傅小平:我对您的写作构思和布局特别有兴趣。
张炜:我构思一部作品,哪怕是一部短篇,往往都会放在心里许多年。它只要放在心里,就会经历无数次的修改,不管是自觉还是不自觉,修改都会发生。一个人有再强的思维能力,有些大工作还是需要较长时间才能计划起来。有人担心存在心里的时间太长了,要写的东西会不再新鲜,会有陈旧感。其实一旦陈旧了就等于这枚种子发霉了,那它就不再需要发芽了。真正茁壮的种子一定会生长出来。一般来说,单薄的作品,许多时候就是因为埋在心里的时间还嫌太短。
书院是投向实用主义的小小一镖
傅小平:正因为您诉诸文字表达的,都是深埋心里不能忘却的,您的多产更让人感到震动。
张炜:一个作家多产,他需要的理由也多。如果是一个有大牵挂的生命,想不多产都不行。这些年我忙碌于写作之外的事情(办书院和山地考察等)太多,产量也就不多,算是中等吧。你说的一些人物的演讲记录,如果不重复、有新意,那恰是难度更高的创作。多产一般要来自精神强度,来自认真的生活态度,所以他对文字的认真,很可能会到了近乎苛刻的状态。通常来说,芜杂的堆积只会令人厌烦。
傅小平:总体看,您的写作是严肃庄重的,这和当下流行的写作格格不入。您认为流行的写作观念是否包含了某种误读?您怎么看待自己的这种写作状态?
张炜:娱乐作品不能说毫无价值,但不能让所有人都投入娱乐。通俗作品也自有价值,但不能让所有作家都去写通俗作品。我不是写娱乐作品的,也不适合写通俗作品。至于说让更多的人欢迎,这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因为我知道更多的人会欢迎什么。
傅小平:现在很多人谈到您,都会想到万松浦书院。您在很多文章里,都写到这个书院,可见对它倾注的热情。如果从精神寄托的层面上讲,这个书院是您的“瓦尔登湖”?
张炜:“瓦尔登湖”的思想并不怎么深刻,尤其在当下,但是真要实践它也不容易。今天有条件驻进这样一个“湖”的人,也确乎不多,太奢侈了。说到万松浦书院,它不光不是这样的一个“湖”,而且还和“湖”的思路背道而驰。因为书院是集合和继承传统文化的地方,是深入探究的地方,是投向实用主义物质主义的小小一镖,而不是躲个清静,不是闲情无为,更不是自力更生自我勤俭就能概括的。
我需要的写作时间不多,读书时间多一些
傅小平:您在写作中高扬诗性,且对“诗性”一说做了很多辨析。诗歌对您的写作产生了何种重要的影响?
张炜:我最早是写诗的,现在也一直写。诗处在了文学的心脏部位。诗歌虽然并不一定比现代小说更有表现力,但它的确是文学的核心,这一点不需怀疑。诗性的强弱当然决定了作家的品级,但诗性却不一定要由诗歌来表达。我认为中国现代诗的出路不完全在、或者说主要不在翻译诗那儿,而是继承诗经一脉,然后再往前走。
傅小平:您曾说过,自己一直在写诗,却苦恼于表达的困境。这该怎样理解?
张炜:我很早以前出版过两部诗集,前几年在上海文艺也出版过一部。不满意。不满意就得想法解决,好在还没有束手无策。诗是文学的最高形式,是核心,是最高品级。这和拥有读者的多少无关。现在的自由诗处于成长和探索的前期,甚至还不是中期。白话诗的音乐性减弱了,不能在心中歌唱了,这大概不是吉兆。大家担心它在歌唱中变成顺口溜一类。其实深刻和深沉的咏叹永远都不会成为顺口溜。
傅小平:在《夜间写作的人》这篇散文里,您写到夜间写作造成的损失,并对这一可能导致作家丧失现实感的写作表示警惕。事实上,我着实听说过一些作家习惯于在夜间写作,因为夜间会让想象力发挥到极致。
张炜:事情说那么绝对就有问题,我只是就一个方向说了一下。白天写作和夜间写作当然有些区别,这方面大家都有体会。可能各有利弊吧,平衡和控制一下也许有必要。我主要是身体扛不住,所以才白天写。我需要的写作时间不多,读书的时间多一些。
讲故事虚构事情,是容易藏拙的
傅小平:《你在高原》之后,您更多转向散文创作。更准确地说,是您在写小说的同时,一直在写散文。我们也看到,的确有很多作家倾心于写散文,越到写作的后期越是如此。当然有些作家,比如张承志,他坦诚自己越来越感到不适合写小说,而且也越来越排斥虚构作品。那对您来说,散文创作意味着什么?
张炜:我的20卷散文年编是1982年之后到11年的全部散文,第一次集合到一起。1982年前的散文太差,一开口就是片面性,荒谬得很,于是没有收。而我的小说年编是从1973年的作品开始收的。可见讲故事、虚构事情,是容易藏拙的。胡言乱语言不及义,胡扯,耍滑头打哈哈,有时候还会让人当成“大学问”“大思想”去推崇,而要直言和阐明理性就不那么容易了,想打个哈哈蒙混过关可不容易。
我十六七年前就在准备的一部小说,因为那个450万言的长卷给耽搁了,但是现在还没有力量写出来。不是体力不够,而是心力需要积蓄。它对我可能是极重要的一次写作。
傅小平:您说到的这部十六七年前就在准备的小说,是怎样的一部作品?事实上,一直关注您写作的读者也非常关切,有了《古船》、《九月寓言》等被广泛阅读和阐释的小说作品之后,有了《你在高原》这样大部头的小说创作之后,您还会在小说创作的世界里,给读者带来怎样的惊喜和感动?
张炜:等我的心力聚起之后,会写出一部对自己来说真正重要的作品。它是我从未表现过的题材。我不会满足于过去的创作,因为最想说的一部分话、对我构成大诱惑和大兴趣的,还没有说出来或没有说尽。我在从容的时间里,饱满的状态下,会好好地说一番。
傅小平:是什么支撑着您持续如此长时间、有质有量的不懈写作?
张炜:朋友们写得又多又好。这是对我的鼓励。我觉得写作这种劳动和探究既有无比意义,又有极大的吸引力。一部作品开始了,创造一个世界的工作也就开始了,还有什么比这种工作更有意义?这简直是让一个生命诞生,当然是了不起的事业。我觉得为此花上一生是值得的,最不可能光阴虚度。人生的最大幸福也就在这里。
《你在高原》
长达450万字的原创长篇小说《你在高原》,是张炜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创作完成的。全书分39卷,归为10个单元。2011年获茅盾文学奖。
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系列作品,而是已知中外小说史上篇幅最长的一部纯文学著作。其中除了《家族》等两个单元做了重要修改和重写之外,其余则是第一次正式面世的作品。从语言到故事,从形式到内容,从韵致到意境,《你在高原》的分卷各不相同,创作风格差异之大令人叹为观止;它们几乎囊括了自十九世纪以来所有的文学试验。这种极为罕见的巨大的创造性和神奇变异,很难想象会发生在同一个作者身上。
它的主要部分还是一批五十年代生人的故事。它源于我的挚友(宁伽)及其朋友的一个真实故事,受他们的感召,我在当年多少也成为这一故事的参与者。我起意的时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我动手写下第一笔的时候是八十年代末。……
我源自童年的一个理想就是做一名地质工作者。究竟为什么?我虽然没有书中一个人物说的那么豪迈——“占领山河,何如推敲山河”——但也的确有过无数浪漫的想象。至今,我及我的朋友们,帐篷与其他地质行头仍旧一应俱全。我的少年时代,有许多时候是在地质队员的帐篷中度过的。我忘不了那些故事和场景,每次回忆起来,都会沉浸在一些美好的时光中。这十部书,严格来讲,即是一位地质工作者的手记。
这是一个深入阅读的时代吗?当然不是。可是我要终止这二十年的工作吗?当然不能。可是如此的心灵记录,竟然也需要追逐他人的兴趣?连想一下都是亵渎。我耗去了二十年的时光,它当然自有缘故,也自有来处和去处。
——张炜
万松浦书院
是作家张炜于2003年所创办。该书院坐拥万亩松林,面向滔滔渤海,芦清河从它身边汩汩流过。书院坐落于龙口北部海滨万亩松林,又在港栾河入海口(江河入海口为“浦”)附近,故得名“万松浦书院”。它具备中国传统书院的所有基本元素,如独立的院产、讲学游学及藏书和研修的功能、稳定和清晰的学术品格、以学术主持人为中心的立院方式、传播和弘扬文化的恒久决心和抱负等。书院为院长负责制,日常学术业务工作在院长指导下进行,张炜任院长。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