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晓勤 余阳
陈思和
采访者:记者
受访者:陈思和
1954年生于上海,原籍广东番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兼任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文艺学学会副会长等职务。著有《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主编)、《巴金图传》、《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等。
去年10月,陪莫言前往瑞典领奖的学者,正是陈思和。莫言领诺奖时,发表了演讲《讲故事的人》;之后,陈思和写了一篇文章,详细分析莫言这位“讲故事的人如何讲故事”。8月上旬,南都记者约了陈思和在他上海的工作室会面。三房两厅的工作室几乎是书的住所,密密麻麻的书整齐码在书柜上,文史哲俱有。在记者拜访时,陈思和正在校对旧作《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的英文版。
在陈思和眼里,评论家跟作家是“相互较劲、相互成长”的关系。“他可以写得比我想象的好,我可以评得比他认识到的好,目标就是我们一起在探讨今天的生存,探讨对这个社会的看法”,陈思和说,“我看着一个作家就像看着树一样,从小树,到大树,到枝叶繁茂,而我也在慢慢成长。”
但陈思和对中国当代文学发展有一个担忧,“新的不来,青黄不接”。“大家都公认(莫言)他们是最重要的作家,成了我们文坛的象征。年青一代的作家的成就,总被时代的主流风格遮蔽。”
贾植芳先生对我的影响很大
南都:“文革”期间,你做图书馆管理员,怎样走上文学评论这条路的?
陈思和:“文革”时期我在上海卢湾区下面的一个街道图书馆当管理员,当时图书馆里有一项叫书评的工作,组织各个地区的工人、学生,成立书评小组,还编印了一本刊物《图书馆工作》,油印的,每两月一期。当时我就参与这些工作,帮他们打杂。现在上海一些很重要的媒体人,那是都出自那个书评组。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与文学评论沾上点边,但我的兴趣最早偏向历史。那时,文学书籍还不能自由开放,历史方面的书籍已经开放了,《二十四史》这些书都可以看,我看了不少。恢复高考后,我填报复旦大学的第一志愿好像是历史系,第二志愿才是中文系,后来录取我到中文系。
南都:你们班出来的人才好像特别多。
陈思和:是的。复旦中文系在“文革”当中分两个专业,一个是文学创作专业,另一个是文学评论专业。文学创作专业出过一个很重要的作家梁晓声,比我高几届的学长。到77级考试的时候专业还是这样设置,我当时想做书评,觉得考文学评论专业挺好。但是,等我们进去后这两个专业取消了,中文系恢复了语言专业和文学专业。考入我们这个班级的作家特别多,张胜友、胡平、卢新华等等,他们都奔着创作专业去的,但考进去后才知道创作专业取消了,只好正常读书。而我也得从头学起。我们这个班在思想解放运动起过比较重要的作用,比如卢新华写小说《伤痕》,他把小说贴在墙壁上,有些人读后觉得写得好,有些人觉得不好,反正就这样争论着传开来,作品后来发在《文汇报》上,一下子就全国出名了,带动了伤痕文学的发展。
南都:后来,你和同学李辉一起研究巴金,为什么?
陈思和:我在图书馆工作时看过一些文学作品,像《鲁迅全集》等,但很多现代作家的作品我都没看过,因为图书馆不开放这些书籍。进了大学,我发现自己对现代文学还是不熟悉,那就从头开始读起吧,茅盾、蒋光慈、丁玲、巴金等作家的文集都读,读的过程中巴金特别吸引我。因为,第一,巴金是个无政府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这个概念在“文革”当中很臭,《人民日报》专门发表文章批判无政府主义思潮,把打、砸、抢的流氓武斗、违法党纪国法全归咎于“无政府主义”;第二,我在“文革”当中看过巴金的《家》、《春》、《秋》、《憩园》等,很喜欢。我就想,巴金写了那么多好小说,怎么会是“无政府主义”?他肯定不会去打、砸、抢嘛。巴金那时已经开始写《随想录》,他走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思想解放前沿。我就思考什么是无政府主义者,对巴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系统阅读巴金。
南都:贾植芳先生怎样指导你们研究巴金?
陈思和:上世纪80年代,贾植芳先生和巴金先生对我的影响很大。贾先生不只影响我的学问,而是整个人格。我和李辉在写巴金文章的时候,贾先生还戴着反革命帽子在图书馆劳动,但已经不是重体力劳动了。他接受的国家项目就是编巴金的研究资料。我和李辉在图书馆看巴金的书,碰到贾先生,他人很好,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会主动与你聊天,他看我们在读巴金,就聊开来。他手头有一批西方人写的巴金的著作,借给我们看,让我们做翻译,就这样与先生关系熟了。师母那时还在山西,他一个人住在一间很小的房子里,我们晚上没事就到他家里去喝酒、聊天。
贾先生平反以后恢复了中文系教授职务。我们是1982年年初毕业,毕业论文是写巴金的。我们最早写的论文给他看,他说,“不对,你们写的论文全是根据解放以后出版的《巴金文集》写的,研究巴金要看他解放前发表的出版本,解放以后他都改过了,必须找到原始的文章。”这给我们很大启发。后来我与李辉就天天跑图书馆,从上海东北角的复旦跑到西南角的徐家汇藏书楼,每天换乘好几辆车才能过去,论文写好后,老先生帮忙发表在《文学评论》上,那时候很少有大学生能在《文学评论》上发表文章的。
毕业后,李辉去北京当记者,我就留校了,学校规定青年老师必须跟一个老先生做他的助手,其实就是帮老先生干活,整理文稿等等。我有幸跟着贾植芳先生做助手,他那会儿承担了一个国家科研项目,研究外来文学思潮如何影响中国。我在他身边工作学到了很多很多。1986年,我与李辉合著的《巴金论稿》正式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先生还给我们写了热情推荐的序文。
南都:你们这批学者的研究都是从个案研究切入,比如你研究巴金,许子东研究郁达夫。
陈思和:对(笑)。比如北京那群学者,钱理群研究周作人,王富仁研究鲁迅,陈平原研究林语堂等等,凌宇研究沈从文,蓝棣之研究诗歌,还有黄子平、季红真都是北大谢冕的学生,研究当代文学。王晓明最初是研究沙汀、艾芜。每个人基本上都是围绕一个作家研究。后来出现一个问题,我们每个人都把自己研究的这个作家说得很好,结果放在一起,大家都好,怎么办?总得有一个文学史的看法。我后来就提出中国新文学整体观,就是要从文学史的背景下考量一个作家,后来人家说重修文学史就是消肿,每个作家都被说得很重要,说得文学史都肿起来了,因为“文革”中很多作家都被打倒被批判,所以给他们恢复名誉,每个作家都说得很好,后来发现不对了,就需要更加理性地去探讨。
《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写了十年
南都:所以,你们提出了“重写文学史”的命题。为什么要“重写”?
陈思和:对我来说,现代文学不是一个专业,不是说我吃这个饭就每天写点文章来换稿费,我把它看做是我的事业,我可以通过这一个渠道改变很多事情。当时对社会最关心、抱有希望的学者都在研究现代文学。1985年现代文学馆开了一次创新座谈会,我们都去了,1985年的时候正好是强调思想解放、创作自由的时候,当时社科院文学所所长刘再复提出文学研究的方法论创新,反正大家都在创新,我就写了我第一本个人专著《中国新文学整体观》,其实也是系列论文,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他们在会上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等等,就从那个时候开始,现代文学的学科在改变。
南都:对于现代文学史,你如何“重写”?
陈思和:现代文学在1949年以后就有,但界限和内容都很狭隘,就是指1917到1949年之间的三十年。真正的发展是在1980年代,学者们提出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现当代文学”等新问题,现代文学这个学科慢慢发展起来。发展中碰到一个问题,就是必须改变原来的文学史的框架,1988年,在徐俊西老师(他原来是中文系总支书记,搞文学理论,后来担任了社科院文学所所长,后来又当了上海市宣传部副部长)的邀请下,我和王晓明为他主编的《上海文论》(今《上海文化》)开设一个专栏,每期发两篇文章,对以前的文学史提出一些不同的看法。我们当时还年轻,连副教授都不是,没有真正进入到“重写文学史”的阶段。只是我们对原来不合理的文学史的观念观点,提出一些意见来解构文学史。
南都:你撰写《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花了多长时间?
陈思和:从构思到完成10年。1988年提出“重写文学史”嘛,1989年专栏结束后,我打算写一部文学史,当时理论基础不够,写不出来,待我解决了一系列的理论问题,提出“战争文化心态”、“民间文化形态”、“无名”与“共名”等文学史的理论准备,再去编文学史就好编了。我现在正在做《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程》的修订,也有13年的时间了,章节都由别的撰写者完成了,就是缺少一个新的理论去整合,我就一直拖在那里。
南都:编写的过程中你如何挑选作家,标准是什么?
陈思和:编写这本书,我的想法是,一是让学生有一种自由自在的精神状态,让他觉得什么书都可以读,什么书也都可以不读,不要被束缚在什么是“经典”啊,这种条条框框要不得;二是,一定要尊重自己的理解。
我就从文学史开始改革。一本文学史可以把文学运动、文学史料等方面的“知识”淡化,突出文学作品的审美意义。一个中文本科毕业的学生,走上社会后可能从事的是完全与中文专业无关的工作,但他如果能够掌握近百篇文学作品,有诗歌、小说、散文,至少提高审美眼光和审美能力,基础打好了,他就算当一个文员、公务员、媒体从业人员,也有足够的审美能力去应付工作。所以在《当代文学史教程》中我强调解读文学作品的审美性。
南都:这本文学史中提及的每一部作品你都有阅读?
陈思和:当然。包括《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现在国家有个学术著作外译计划,已经拨款把它翻译成外文介绍到国外。我怕外国读者无法理解里面大量的政治术语,几乎每一章每一页我都在修订,再补充些材料。有些还重写,比如《今天》杂志,当时为了讲《今天》杂志的意义,我把它拆成好几块,有些放在朦胧诗一章,有些放在西方现代主义影响的一章,有的是放在“潜在写作”里讲。如今我把它整合起来变成一个专门的章节介绍,今年假期我都在做这个工作。
成功作家遮蔽了年轻作家的努力
南都:你觉得,文学史写作最大的困难在哪里?
陈思和:文学史编写本来就没有绝对的标准。但是在理论上你必须要解释得通,自圆其说。以《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为例,我有自己的见解,不会与别的文学史重复。比如我提出的“潜在写作”,还有关于官方文学、知识分子的文学、民间文学三个层面的互动整合。再如民间立场和民间意识,就是民间文化怎么样来影响了当代文学。我都是先有理论,再去编文学史的。你问我写文学史什么最难,最难就是你有没有属于自己的文学史观?按鲁迅说法就是“史识”,对文学史的认识。鲁迅说,如果没有“史识”,就是一大堆材料长编。但如何把文学史观(史识)转化为文学史语言来表达?那就需要有文学史理论,需要特殊的文学史的概念术语。
南都:那么,这种文学史观由何而来?
陈思和:学习,思考一些理论问题,不要回避学术专业上碰到的困难。大多数人一碰到难题解决不了,就绕开了,我是不会绕开的,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问你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当代文学发展到21世纪的头10年,又碰到了不少问题,最大的问题你认为是什么?
南都:还是老的不去,新的不来,青黄不接?
陈思和:你说得对。为什么?一批和我同样年龄的作家,在文坛上努力了整整30年,他们从1980年代开始写作,像莫言、贾平凹、王安忆、张炜、方方、余华等。但问题在哪里?他们都是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作家(极个别是60年代初出生),他们接受的文学教育从鲁迅、沈从文、巴金、张爱玲那里来,可以说是“五四”新文学承接下来的传统,他们也有发展,形成了比较固定的成熟的个人风格,已经被时代所认可。这个被时代认可的文学风格很容易遮蔽其他年轻作家的创作。接下来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我们找不出他们自己的风格,因为我们是以前面成功作家的风格来衡量青年作家的风格,总觉得他们还没有成熟,其实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也都四十多岁,正当壮年了。他们的总体成就总是被时代的主流风格遮蔽,更严重的是,80后、90后的青年人可能就不会去学莫言学王安忆,不可能在他们里面找出一个小莫言,小王安忆,他们走的已经是完全另外一条道路。文学观念、美学趣味都变了。
南都:归根结底,原因在哪里?
陈思和:这么一个时代文学的群像走到顶峰以后,遮蔽了以后好几代人的努力,这是客观上造成的结果。我们现在的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当代评论家、学者和媒体都围着这一批成熟作家转,他们占有了文学的空间(这空间本来就狭窄),文学评奖、作品讨论、媒体关注,都围绕着这批优秀作家。一个没有名气的作家可能也写出了相当好的作品,但是没人关注,写得再好也没人关注,报纸版面都被这些大作家占有了。文坛真正要发生新的变化,就要走出他们的阴影。
南都:从你是文学史撰写者、文学评论家的角度出发,该如何改变这种现象?
陈思和:我是个评论家,就要从理论上去分析,现在大家似乎都视而不见这种现象,这没关系,肯定是有人看见的,比如作家协会把郭敬明吸收到作家协会去,开年轻人的讨论会,往主流方面去引,80后作家张悦然很典型,她为什么那么红,因为她的作品还是比较靠拢莫言那样的主流,所以,有人就不停说,张悦然不错,笛安不错,因为她们的标准是在跟主流相衔接。但你想,她们怎么超过莫言、超过王安忆?不可能呀。
现在处在一个潜在的分裂当中,这个分裂很可能有朝一日会发生一个突然变化,我们的主导的审美方式全部改变,如果我们没有充分的理论准备的话,会出现一个很困难的情况;所以现在要把这两种完全断裂的美学追求整合起来,要解释这样的现象。
南都:那你自己的研究方法是?
陈思和:我的批评不从理论出发,所有的文学研究、文学批评,关键是要关心现实生活,关心世界,在实践中提出问题,你就会发现你面对的文学有什么问题。发现问题才能去解决问题。这是最重要的。
[同题问答]
对你影响最大的书有哪几本?
《管锥编》,让我知道什么叫做博大精深学贯中西;鲁迅和周作人的书,让我知道如何做一个知识分子;《狱里狱外》、《随想录》让我知道这个世界可能坏到什么程度,如何应对;《伦理学的起源和发展》、《面包与自由》(克鲁泡特金著,巴金译),让我知道人生的理想,怎样追求。
你认为,要做好学问,最重要的是什么?
身体要健康,兴趣要集中,多学几门外语,少一点才子气。
你个人最满意的著作是哪一本?
《思和文存》比较有代表性。
学术研究工作要经常到深夜吗?工作习惯是怎样的?
以前是不熬夜,早起工作;现在年纪大了,只能是白天工作。
学术研究之外,有什么业余爱好?
我的工作太忙,事情太多,几乎没有业余时间。如说“爱好”,是向往有好茶喝,有好的电影看,有空闲时间到处走走,与三五个知音一起聊天。
(实习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