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皓菱
采访者:罗皓菱
受访者:张炜
第20届图博会上张炜等山东作家集体亮相,文学鲁军”异军突起。
上世纪以来,山东文脉既产生了臧克家等现代名家,也出现了刘知侠等红色经典作家。新时期以来,莫言、张炜、尤凤伟等作家的作品产生了很大影响。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张炜的芦青河、尤凤伟的石门……已成为当代文学地理的重要地标。
据不完全统计,改革开放以来,山东先后有40多位作家的50多件作品在中国作协主办的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等重要文学奖项的评选中获奖。2011年,山东省作协主席张炜的《你在高原》和山东籍作家莫言的《蛙》同时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12年莫言更是走向国际舞台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山东作协主席张炜作为“文学鲁军”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从1980年发表小说起,迄今30多年的写作生涯,发表了近1400万字的文学作品,被译成英、日、法、韩、德等多种文字。近日,张炜接受了北京青年报记者的专访。
这个时代不需要庞杂的巨量文字而是需要苛刻地对待自己的每一个字
北青报:今年图博会上,山东作家群以整体面貌与读者见面。您认为山东作家群有什么共性的特征?
张炜:理解山东作家并不容易,大家一个基本的印象就是山东作家很扎实,很愿意写现实,视野比较开阔,是受儒家文化影响最重的一批作家。我们说齐鲁文化,很多人把齐文化和鲁文化混同了,这是两种非常不同的文化。(鲁文化的)儒家文化是一个农耕文化,对物质主义的警觉是很强烈的,强调理想和精神的意义和价值,这是儒家文化的一个基本特征。但是(东临滨海的)齐文化是一个实用主义的文化,商业主义的文化。另外,它又是一个海洋文化,所以很浪漫、开放,齐鲁文化两种文化在山东作家身上融会交集,所以山东总是能产生一些重要的作家,历史上如此,今夭也如此,未来更如此。两种文化碰撞产生的张力留下了巨大的思想空间。
北青报:几天研讨会下来,很多评论家都对山东作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有评论家说山东文学的高度代表中国文学的高度?
张炜:大家对山东作家的鼓励居多,批评不够,其实山东作家有自己的盲点和误区。山东作家其实可以写得更自由一点,更精练一点。自由不意味着泥沙俱下,不意味着无所顾忌。另外,你必须锤炼自己的文体,写得极其简约,这个时代不需要庞杂的巨量的文字,而是需要苛刻地对待自己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维护中国几千年来形成的符号系统———民族的语言。在这个泥沙俱下的数字时代,维护语言的纯洁性和健康,维护这套传播文明和文化的符号系统是当代山东作家最重要的任务。因为他们写得还不够精粹,不够简约,还是有些急躁,要跟自己的小聪明作斗争,跟自己的文化投机心作斗争。这些是现在山东作家面临的最大问题。
在整个商业化、欲望化、消费化的全球经济潮流里,特别需要文化保守主义
北青报:说到维护文化符号系统的纯洁性,现在网络语言频出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不久前,有关“局丝”这个词,连草根出身的冯小刚都认为不妥,但是大量的网友认为,语言是在变化的,这些词汇已经有了新的含义,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张炜:我不具体说哪个词,但是网络当中形成的大量的不骓的荒唐的词汇,有基本的文化素养和文明修养的人一定要躲开,在这个方面一定要谨慎保守,我们整套语言文化系统这么放肆地去破坏,这个是绝对不可以的,因为整套表意符号,一路从甲骨文发展过来,到了成熟的杏汉语再到清代的文言再到民国的白话和数字时代的白话,走过了很漫长的道路,无数人为它付出了生命和汗水,维护这套符号系统是当代中国文化人的最高使命,维护不好,我们的中华文明就会崩溃。现在已经出现了很多危险的征兆,那么多有素养有知识的人竟然非常草◇地去跟随运用网络上的东西,一定要保持充分的警觉和距离。
北青报:可是语言也在发展,怎么来掌握这个“度”呢?
张炜:变动是永久的,不变是不可能的,但是你会发现我们任何一个符号系统它的演进是有序的,缓慢的,不然的话就会在加速混乱当中崩塌,不跟极度保守的警觉性结合在一起的发展和演进一定会崩溃,欲速则不达。再则,你要看这种创造来自哪里,所谓的产生和创造一定要再进一步地沉淀,没有这种沉淀,光是媚俗、媚众,变相跟随,那是没有自尊没有自信,对自己的文化不负责任。
北青报:过去有一种观点认为山东作家是一种文化保守主义,总是立足于过去?
张炜:我觉得山东作家有的是过于保守,但是总体而言,是保守得不够,应该说在这个时代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保守主义者非常可贵,因为在整个商业化、欲望化、消费化的全球经济潮流里,特别需要文化保守主义,特别需要靠近传统。传统是一个芜杂的,不完全是好的,但是这种靠近肯定是趋向美好的一面,这是最重要的。现在山东作家也有一个问题,就是也有一点时髦的趋向、妥协的取向,我希望山东一定要坚守住自己的立场,即使要创作得五花八门,但总的持守不要变,要对得起这块丰厚的传统文化土壤。
急于走出去是一种自卑的心态
北青报:这次图博会上作家社推出了19本的《张炜长篇小说年编》,其中也包括450万字的《你在高原》,基于什么考虑?你现在正在写什么呢?
张炜:我的前半生的文学创作结束了,我要有意地总结一下,这个总结让我感慨万千,我是那么热爱写作,沉迷于写作,写作对我而言是很大生命的力量,非常愉快的事情。我目前在写一些中短篇,我对中短篇是最重视的,因为它难度特别大,这样的创作对我来说越发变得战战兢兢,在心里面存了十几年好几个故事还没写出来,就是因为太难了,我没有把握写好。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在心里存了很久,长篇没有一部少于十几年的,《你在高原》写了22年。
北青报:《你在高原》就因为它的篇幅曾经引起过很大的争议,但是你说自己倡导的是简约原则?
张炜:我一直遵守简约的方向,包括450万字的《你在高原》,在这种框架里,美学取向里,是我个人的能力前提下所能做到的最大的简约了。这是一切好的艺术的一个前提,无限的放纵,泥沙俱下,不尊重语言,就是一个不自信、没有自尊的创作。简约、克制是我极力推举的,我向往诗的境界和以少胜多。
北青报:这次图博会上,你的中短篇小说精选集出版了英文版,像《你在高原》这样的作品走出去会比较困难?
张炜:好的作家不太挂记走出去,因为你立足于这个土地的时候,最能理解你的文字的还是这个土地上的生命。虽然我的作品也翻译了不少,但我并不给予过分的重视,那没有多少意义,浮躁的、不求甚解的才会呼喊走出去。
走出去这件事情急不得,我在20年内由我个人否定的外文版本就大概有十五六部,文学走出去一定不要急,它是别的语言的再创造,一个好的作家应该有自信,为本民族和脚下的土地的人去写作。急于走出去是第三世界一种自卑的心态,那不是标准,也不是鉴别的重要的东西。
如果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出版商,它可能花很少的钱随便找个翻译,但那没有意义,对中国文学是一种误解和损害,我不希望它翻译的仅仅是传奇故事,一定要从语言的特质、地方性、相对完整没有遗漏地传达。
我看过很多国外翻译过来的书并不比中国作家整体水准显得多么高
北青报:这些年国外出版商对中国文学的兴趣在不断提高吗?
张炜:我想应该是在提高,但不是我们想象的突然提高,而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我个人从90年代初到现在,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一点点在提高,不是一个突变。
北青报:你希望外国读者从你的书中看到什么?
张炜:国外的读者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读者还是少,他们是抱着不平等的心态,我们以前说弱国无外交,套用一下,弱国无文学,翻译你一部作品,人家通过这个窗口窥视,不是平等从文学的角度欣赏你的语言艺术,而是从里面看其它的信息,这就很糟糕。
北青报:中国作家似乎对外国作家有一个仰视的过程?
张炜:对外国作家还是应该有平视的心态,我也看过很多国外得奖翻译过来的书,并不比中国作家整体水准显得多么高,中国作家做得不错。当然你从一个文学的几百年的传统中挑出几个人,马尔克斯、托尔斯泰、经典式的作家,当然要仰视,就跟仰视我们的屈原、苏东坡、某一个个体非常优秀的(一样)。你很难从中国当代去找,找不到马尔克斯,甚至略萨这样的水准你也很难找出来,但是不意味着我们中华民族就停留在当代了,我们还有过去和未来。
中国当代文学充满生机,泥沙俱下,数量庞大
北青报:你觉得当代无大师吗?
张炜:也不能说当代无大师,但是具备穿透历史和时间看出谁是大师,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眼光,只能交给时间,当代不作数的,至少100年。我从来不认为我写了这么多,我就是个了不起的作家,很可能经过50年、100年我的作品用时间来鉴别很差,我也一点儿办法没有。
北青报:德国汉学家顾彬曾经对中国当代文学提出很严厉的批评,但是莫言得奖以后,又出现了另外一种极端的自信,你怎么看当代文学?
张炜:我从没听说过顾彬说媒体报道的那番话,我没法考证。中国当代文学当然是充满生机,泥沙俱下,数量庞大,最后等待时间的检验,它的杰出的作品最后能在时间的淘洗下留下来也不会像想象那么多,但也不用太悲观。中国最好的创作时期很多人说是80年代,作品饱满、情感真挚、朴素,这个是很对的,但是也不能否认当下的这种蓬勃的四面喧哗嘈杂无比的状态,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产生大作品。
真正的艺术家和思想者必须回到相对安静的角落里
北青报:这次会上,有很多优秀的山东作家亮相,包括一些非常年轻的山东作家,但是大众并不知道,似乎山东作家在商业运作方面差一些,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
张炜:好的作家就要充分写出自己的心灵,不要过分关心有多少读者,那是不自信的表现。不停地想去扩大影响、走出去、获得多少读者都是不自信的,文学的鉴别是非常复杂而晦涩的,艺术怎么能那么通俗呢?梵高在世的时候一幅画都卖不出去,但是经过时间的检验,他是现代艺术里面屈指可数的大艺术家。不要听乌合之众怎么说,那些冲动、浅薄的人一拥而上,真正的艺术家和思想者必须回到自己相对安静的角落里。
我希望山东作家还是要安于寂寞,不要去向往去迎接那些喧哗和热闹,那有什么意思。一个人一辈子的时间很短暂,怎么能被它们所消耗呢?好好写自己的东西,为自己的心灵写作,这个才有意义,一定要跟商业主义彻底划开界限,出版社有一些商业运作,必要时配合一下可以,但不要当真,要及时退开。
山东作家受儒家文化影响很重,对物质主义和商业主义很警觉,很难出现特别畅销的作家。但是这种作家比较厚实、扎实,对未来看起来更有希望。我希望作家笨拙一点、稳健一点,走得健康一点,走得远一点。国外一个大作家说,大动物都有一副平静的外表,小动物就是很机灵的,我希望山东作家成长为大动物,而不是跳跳跃跃的机灵的小动物。过于机灵、投机,眼前是显眼的,长远看他不会负重,不会走远。
北青报:那你对商业化的写作持什么态度呢?
张炜:商业化作家自有他的价值,因为作家分各种各样的,要包容,满足欲望、消费、一般的娱乐是无可厚非的。动物也是分层的,一定要宽容包容,构成立体复杂的文化文学的生态。但还是应该相信永恒的真理,要有追求,更高的追求。
(实习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