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珊
施战军
采访者:郭珊
受访者:施战军
作为一名资深的文学批评家,施战军与文学批评最早接触源于大学时代阅读古代文学批评史,在转向现代文学批评的过程中,九叶诗人唐湜和京派作家李健吾对他产生了很大影响。那时他开始意识到一个好的批评家对于整个文坛风习的益处,他说,批评家犹如一个摆渡者,挑出作家作品中的木秀于林者,将他们摆渡到文学史的彼岸。
从事文学研究多年,施战军一直在思考:文学到底是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被文学吸引?文学存在的理由是什么?文学和历史、时代有什么关系?而近年来,对于这些问题,他觉得自己的思路正日渐清晰。
讲座当中,施战军指出,无论现今的文学题材如何类型化,文学写的始终是人本身。真正好的文学作品是带有人文趣味的,有一个终极的指向,就有要包含对人的“体恤”。文学是人文的,它不仅需要朝前看,还需要时不时停下来向后看,寻找历史前进中某些“掉下来的好东西”。施战军认为,进入现代社会以后,科学主义大大挤压了人文主义的空间,人们“身上只有科学的视角,心中没有存下人文的自觉”,这种倾向也为当前文艺创作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
因此,他倡导听众们对“崇拜向前”、“一切可知”科学主义进行审视与反思,在心中保留一份人文主义者对世界的敬畏。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他再次重申,探索人类“何以如此”以及“何以为爱”这两大命题,仍然是当今文学艺术所要秉承的第一要义。
谈人文与科学
今天我们对人文的认识变弱了
记者:您在讲座里探讨了“人文之心”与“文学之魅”的关系,而在今天,人们可能更习惯于将“人文”一词与“科学”相提并论,作为一名文艺批评家,在您看来,“人文”最本质的特点是什么?与“科学”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施战军:用最通俗的话说“人文主义”,其实就是要探究人之为人的意义,而且要探究人与其他存在的联系,在联系中确定人的位置。文学有时候不会具体地告诉你怎么生活,就像路遥的《人生》没有办法做人生教科书,但是小说的意义确实非常大,它告诉你人生可能就是一个无尽的循环过程,每次都是借此历史循环的力量往上推进,而科学是始终往前看的。
记者:您强调要对科学主义的思维逻辑进行反思,在今天重谈人文主义,和五四时期鲁迅等前辈倡导的“立人”思想相比,这两者之间又存在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施战军:人文主义与科学主义之争,理论上的渊源也有过。上世纪20年代以后现代文化史上曾经有关于学衡派的论争。五四时的主流思想是德先生、赛先生,就是民主和科学,那时候我们对于科学的崇拜几乎是一种概念崇拜,只要是科学就代表正确,到今天我们也依然是,一说什么正确就说它是科学的论断,科学表示绝对正确,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认真分析科学这个词是什么。科学成为一种绝对、不可撼动、唯一的意识形态的正确性,五四时就给我们养成了这样的毛病,而人文被搁置在一边。
在以科学为宗的思想下,我们的历史观也容易出现问题。那时社会流行的历史观是线性的,认为往前越来越好,极大丰富,生活永远是前面是最美好、最牛的,一切都是向前的崇拜,往前走就要无尽地掠夺,将所有的资源据为己有这样才能发展,最后反而是“人”找不到了。而文学是人文的,甚至有时候要停下来往后看,寻找历史前进中“掉下来的好东西”。中国作家当中有两个特别聪明,一个是沈从文,一个是老舍。沈从文就是一个“站着不走”的人,老舍的观点比沈从文还朴素,他认为自己所有创作的价值,体现在呈现老百姓的生活。因为他们保持了“向回看”的能力,才成为一个真正的好作家。
学衡派那一批人从美国回来,深受西方新人文主义思想的影响。经过世界大战,西方世界开始反思自己的现状,不少人发现科学技术的发展对整个社会,对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所造成的负面影响非常显著,尤其掀起一股现代主义的文学创作思潮,人的孤独、人与人之间的疏离、隔膜这样的主题开始成为世界文学、哲学的主流。包括哲学家罗素,他们认识到西方由于过度的发展观、扩张观、话语权,使社会和人际关系产生了失衡,怎么办?他们从东方的典籍里找到了修复这样的社会关系、修复人心这样的一种武器。在那个当口,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东方文学家泰戈尔,这是西方的人文需要,他从古老的东方文明看到了比如说和谐,看到了人和自然之间一体的凝视,其实我们的先祖早就提出了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人与万物、人与宇宙这种感性的感应联系,在泰戈尔的作品中表现异常突出,他的作品就为西方的新人文主义提供了范本。
这一百年来,中国形成了一种思维逻辑上的科技主义的傲慢,这种傲慢的情况下,会使得我们的人文学科受到轻慢,人文的东西一旦受到轻慢的时候,往往会过分倚重科技,而把“心”轻慢了。比如我们过去说“学问”是了不起的,“学问”本身是人文的,但是现在“项目”和“文章”都是数字,是很科学的,过去的学术大师在今天的衡量标准下不一定受认可,但他们就是大师,那个时候,人文的东西可以得到它相应的认可,在今天,这种认可比较难,就在于今天我们对人文的认识变弱了。
至于“立人”思想,五四时强调的是个人、个性,要建立一种个人的权利,让每一个人的人性都苏醒,这没有错,但是忽视了人与人的关系。而在五四那批作家中出现了这样的问题,也就是人文的偏失,所谓科学、民主更多是社会理想。启蒙思想里永远都有强势的个人,去启蒙那些混沌的、麻木的平民,在这样强势的观照中,更多是高高在上的呵斥和审视,很少有对平民的同情。“立人”的思想后面应该是对每一个生命的体恤,真正好的文学作品是对每一个生命都有怜惜之感、都有爱、都有痛惜。而我是从这个角度来强调人文,而不是要拿“人文”来灭“科学”。[NextPage]
谈文学创作
现在的纯文学主题太单一
记者:在“怀疑主义”盛行的今天,文学本身也有逐渐边缘化倾向,但前段时间,电影《悲惨世界》引起人们对经典作品的赞颂,甚至有人感叹说中国当代作家写不出这样的作品,在您心目中,一部作品怎样才算是伟大的、堪称经典的?
施战军:我们写了那么多题材,历史、现当代、女性、知识分子、乡村文学、城市文学、成长小说等等,实际上文学是写人的,就是人何以如此、何以言爱。文学除了要解决我是谁、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等问题之外,我们还缺少一个纬度,也就是老舍、沈从文所思考的属于文学的纬度,也即我在哪儿,把位置安妥下来。接下来就是“我何以如此”,这个问题连带着历史、人性、人心、生活、时代。
真正大的文学作品、大的经典作品都是大的综合体,没有一个是单一的、单薄地讲一个问题的。一部《悲惨世界》其实就是对法律的审判史,有法律、有等级观念,还有类似《水浒》这样的烙印,永远脱不掉的身份歧视,但是它的伟大在于,即使在悲剧里,也要赋予人物以神性的光辉,在人物内心与环境的强大反差产生的张力之中,他才成为一个不朽的人物,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而是和社会直接针锋相对的斗士,我反叛、我杀人,这就不是雨果、不是《悲惨世界》、不是世界名著了。
好的作品最终指向的都是人要达到的东西,好的作家永远笔下带有指向,未必在作品里写得明晃晃。不太伟大的作家往往就是写成一个半成品,写到人的遭遇、写了人物命运的悲惨现状就停住了,不知道这些东西只是过程、只是材料,它还有指向。中国很多作家就困顿于找不到这个指向,为什么?就是因为他身上只有所谓科学的视角,心里没有人文的自觉,没有弄清楚文学究竟要做什么。这么多年我们被线性世界观和廉价创作误导了。
《复活》等这样的作品都是如此,好的、大的作家都首先肯定人是有破绽的,没有必要否认和回避,关键是好的作家都知道在这个破绽的基础上要看到人的某种完整性。如果缺少对人的某种完整性的向往,仅仅是描写一种现状、一种场景,比如说一种凶狠、狰狞的感觉,他有可能成为有特点、有个性的作家——这一点在今天做起来也非常不容易,但是势必成不了大作家,尤其不能成为伟大的作家。
记者:这些年来,网络文学对传统文坛产生了较大的冲击,您喜欢读网络文学吗?
施战军:网络文学严重地冲击了现在所谓严肃文学、纯文学的思考,它是一种“几乎什么都不想”的创作,像洪水一样涌入,比如盗墓、穿越,什么流行来什么。但是网络文学我觉得有一点很好,比现在的纯文学好,每天我们编辑部都会接到特别多的稿,每当编辑们凑在一起商量下一期出什么稿子,排出这一期发表目录时,问题就出现了,现在的纯文学的主题怎么这么单一啊,真不如网络文学丰富,大部分人写的是乱七八糟的恋情。有时候我写卷首语时就想问作家们,你们的想象力、趣味何以如此,纯文学的这种现状,真的太烦人了。
记者:人文情怀有很多种表现方式,好比自然,有大山大水和一花一草之别。现在“小清新”大行其道,而像《悲惨世界》这种鸿篇巨制似有式微之嫌,您怎么看待这种“小情怀”的文学创作和研究成果?
施战军:这个都没关系,是爱生活的表现,“小花小草”和“大江大海”的价值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面对这些对象的时候可能会有不同的态度。我曾经说过,从我们穿的鞋来看,实际上每一个人都是生命的旅人,我们文学作家们也是旅人。有的人是穿着锃亮的皮鞋、西装笔挺的旅人,这类的旅人是这样的:坐着飞机到了一个地方,大发感慨,要了很多当地的史志,回到自己的书房以后,正襟危坐,写出洋洋洒洒的文化散文,这是穿着皮鞋的旅人。还有一种是穿着拖鞋的旅人,比如他去了一趟西藏,拍了很多照片回来,然后穿着睡衣,光着脚丫,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张一张地往博客或微博里面贴,每一张照片下面都有一些非常清亮的小文字,偶尔还会配上几张用手机自拍的照片,这是穿着拖鞋的旅人。这些他们都有存在的道理和快乐的方式。最让人尊敬的是那些穿着布鞋的旅人,扎扎实实在街市里行走,驻足,真正接地气的人。乡村文学里面有陈忠实这样的作家,城市文学里面有张欣这样的作家,他们每一步都特别扎实,找到自己对生命的理解方式,找到“体恤”的表达通道,这种创作是“穿着布鞋”的创作。如果你觉得这是对生活的一种享受,有一些这样小的心思装点自己的生活,那也是美好的,虽然是“小美好”,但它毕竟是美好的一部分。[NextPage]
谈文学批评
不要尽信学者,要有自己的选择
记者:前一段时间,《文学报》的李建军发文批评莫言,进而引发了一场骂战,其中就引出了一个话题:现在的文学批评就是两大派,一个“红包派”和一个“谩骂派”,作为一个资深的文学批评家,您怎么看待这一点?您个人如何评价莫言的作品?
施战军:这个问题我确实是很难回答,他们是他们,李建军是李建军,莫言是莫言,这几个就能代表当前文学批评了吗?现在很多人认识问题的毛病就在这儿,一个事情出来以后,会彻底地“无限上纲”。文学批评界是一个很驳杂的群体,每个人都在干自己的活儿,谁都不想担任合唱队的一个什么角色。每个人对于文学的认识是不一样的,做法也不一样,这个问题没法评价,我已经三四年没有在《文学报》上发过一个字了,一是因为忙,另外也是文风可能有点不太统一吧。一个批评家他评论写得不够客观,那让这个批评家和报纸去埋单,不要希望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替他们埋单。
莫言作品中最可贵的就是魅性因素,从《山海经》、《搜神记》、志怪小说继承下来的文学精神,在他的作品里还有,这是他的中国性所在。另外莫言在今天这个时代获得诺贝尔奖有今天时代的特点,莫言今天还算不上伟大的作家,他是好作家,具有伟大作家的可能性。
记者:刘小枫老师倡导读者多读古书,他说,今人之书读多了会犯很多错误。您对此持什么意见?
施战军:一般来说,说这话的人都是自己读书读得很多了,现在开始读古代的书了。一个在当代存活的人,对当代的文化现象完全不接触,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当代也有好东西,当然需要甄别,这取决于你个人的慧识。刘小枫曾经也是一个文学批评家,后来搞宗教哲学去了。他曾经写过一系列很好的文学随笔,比如《我们这一代人的怕和爱》。他当时的笔名叫默默,我认为那个时候是他最可爱、最有学问、最具光辉的时候,他的一些文章很影响我们。但我和他对《金蔷薇》的解读是持不同观点的,我曾经也在文章中说出过默默对它解读的问题,他的解读带有很明显的反思文学的特征,他那里面没有看到文学本身的那种甜蜜感;他仍然在找苦难。一个理论家或者学者对世界的认识,对生命的认识,都会影响他对所有问题的判断,每一个学者都可能有自己的特点、专长,同时也有他的盲点。学者给你的一些信息,我们要兼听则明,不要尽信,要有自己的选择。
施战军,1966年生,文学博士。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小说学会常务理事,现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著有《世纪末夜晚的手写》、《碎时光》、《爱与痛惜》等。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