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少川
苏炜
采访者:江少川
受访者:苏炜
江少川:在新移民作家群中,你是出国较早的一位。我的书桌上,此刻就放着你的散文集《独自面对》,也读过并保存有你的长篇《米调》与《迷谷》。先从你出国谈起吧,你在80年代初就走出了国门,请谈谈当时出国的动因与想法。
苏炜: 我的出国留学可以说是一段偶然的机缘,但这机缘却改变了我整个的人生轨迹。关于这段机缘的故事很长,简单说来,我本没有留学之念,是两位访问中山大学(我的本科生母校)的美国教授(一哈佛、一加州大学)的极力建议和推荐促成的,所以我后来到了UCLA(洛杉矶加州大学),读了一个文学硕士后再转到哈佛做研 究助理。86年则是从哈佛回国的,回到北京中国社科院文学所任事。我或算是最早的“海归”吧。出国当年(1982),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渡口,又一个早晨》在《花城》杂志发表,我好像算是新时期起步的那批知青作家里,最早发表长篇小说的吧。所以当时我还在“作家梦”中,而不是在做“出国梦”。我在《独自 面对》的后记里详细述及我当时出国的动因:“我想出去看看真实的外部世界,先把自己彻底打碎,再重新拼接回来。”
江少川:你的文学创作在未出国前就已起步,出国后仍然笔耕不辍,坚持创作。在海外用华文创作之艰辛可想而知,你一直坚守下来,请你说说自己在海外坚持用母语创作的感受,并梳理一下出国前后的创作历程。
苏炜:说难,很难;说易,也是最自然的选择。母语,是所有人存在的栖身之所。我自小就立志以中文写作为人生志业,所以出国后坚持以母语写作,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但是,在此洋风洋水之地,坚持华文创作,一无关职位升迁,二无关金钱实利(如果算实利得益,基本上是“赔本买卖”),三是必须以一个职业饭碗养 “写作”,可资让你完整进入创作状态的精力与时间可谓少之又少;更不必说,远离乡土、母语的“原乡”土壤,远离母语环境的读者和受众了。这些,都是域外华 文写作的“先天”性艰窘之处。这也是与同期“出道”的“文革后”作家(或称“新时期作家”)同行相比,自己的写作量、成品出版量都“大不如人”的原因之一 ——比如我今天还感到惋惜,自己第一部正式发表的长篇《渡口……》,因为当时正在出国伊始的紧张忙碌之中,根本无暇进入出版成书的操作,所以只能算半成 品,今天已很难读到,这是很多有兴趣的读者和研究者近时常常向我抱怨的。当然,自己的写作量偏少,还有更多其它的主客观原因。
然而, “我写故我在”。这么说,好像有点矫情的悲壮,却是所有域外华文写作者最真实的心态。今天,母语写作于我(或我们),主要是为自己写——既为自己还有话要 对这个世界说而写,也为写作已成了自己一种“生理习惯”、一种“瘾”甚至一种“病”而写。正因为少了许多功利目的(我不愿意矫情地说,海外华文写作就完全没有功利性,完全与名利绝缘——只要文字面世,就一定会在世态、世俗里打滚,不可免俗),又可以保留一种有距离感的、相对简单纯粹的写作状态和环境心境, 所以,“海外华文写作”反而又具有某种同样是“先天性”的优势,可以远离纷扰,澄然静心地“澄怀观道”,进入相对沉潜、寂寞的写作状态。写作是一种寂寞的事业。对于今天灯红酒绿的世俗世界,甘于寂寞是写作人的基本操守与修为。海外的环境提供了这么一种“寂寞自处”的可能性——不妨称之为“优越性”。这是海 外华文写作近年显得佳作频出、业绩兴隆的原因。我曾在台湾出的一本文集《站在耶鲁的讲台上》的后记《说“澄”》里,解说我自己为什么把在耶鲁的办公室称为 “澄斋”的理由,回溯自己几十年间辗转寻找“一张平静的书桌”的经验,可以说,今天身处海外环境,特别是在耶鲁校园,就提供了我这么一张“平静的书桌”。 我为此心存感恩。深以为这是命运对我的厚待,对苍天造物、大地恩典,常存敬畏之心。
对了,近时坊间有“(美国或海外)好山好水好无聊,(中国)好脏好乱好热闹”的说法流传。我写过一组“暮冬十绝”言说自己的心境,其一云:
未愧平生巾履轻,天涯每惜此心清。
好山好水甘荒寂,月魄冰魂有浩声。
江少川:你的短篇小说集《远行人》,可以说是国内最早出版的新移民作家小说集,你出国不久,就写出了这些小说,可谓先行者。你当年创作这一组短篇,主要想告诉读者什么?
苏炜: 说句玩笑话,“一个不小心”,就成了一个“之父”。这里面有一段掌故:现在弄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人好像很少注意到这个相关史实:上海《小说界》杂志(现在不知是否还“健在”?),是最早开设“留学生文学”专题的刊物。记得大概是1988年秋天,《小说界》和上海作协联手,在上海开过一个“留学生文学”研讨会——恐怕这是新时期以来第一个与“海外华文文学”相关的正式会议。拙作《远行人》当时刚出不久,自然应邀与会;当时另一位在“留学生文学”栏目上正活跃的作者——和我同时在美国留学、也是老朋友的查建英,也出席了这次会议(她的留学生小说集《丛林下的冰河》,大概是在此一年后出版的,《丛林》一文,是其中的代表作)。我们俩人当时因为很熟,在会上也喜欢说笑打闹,就被与会的作家同行们起哄,把我和查建英,一个叫作“之父”,一个叫作“之母”——就是中国大陆“留学生文学之父”、“之母”的意思。这个说法当然没有流传开来,反而流传过一些我和查建英关系的八卦传言(我们都一笑置之,至今仍是常来常往的好友)。但我和查建英,确是中国大陆背景的海外留学人中,最早开始进入“留学生文学”与后来的“新移民文学”创作的,这比一般人喜欢谈论的、90年代引起更 多关注的《北京人在纽约》、《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等,其实要早好几年,这是一个我们俩都不必自谦的话题。
至于《远行人》要向读者传达的 意思,顾名思义,就是“出门远行的人”的“域外故事”吧。在当时那个上海会议上,和查建英小说里显现的蓬勃进取气息相比,我曾开玩笑说,《远行人》属于 “留学生文学”中“伤痕文学”,那里面的人物都背负着一个沉重的“过去”,大都有一种在两种文化撞击中不知所措的心态,其中甚至是一些畸形的典型。所谓 “边缘人”、“异乡人”的主题,在《远行人》里表现得比较充分。其中《贝雷帽》、《老夫当年勇》以及《伯华利山庄之夜》和《墓园》等,都记录了文革后最早 一批移居海外的中国人特有的生活和精神状态。其中《墓园》,甚至写进了我自己作为最早的“海归”的心态。[NextPage]
江少川:你这个短篇集受到哪位作家创作的影响?是外国作家吗?
苏炜:也许可以透露一点《远行人》写作的秘密:《远行人》直接受的是乔伊 斯的《都柏林人》的影响。我们中文系出身的人都知道白先勇的《台北人》是受的《都柏林人》的影响。我当时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刚好借到一本《都柏林人》的台 湾版中译本,一读之下很喜欢,就开始学着乔伊斯的套路写《远行人》。这组小说最后一篇的《墓园》,其行文气氛,甚至就是直接受的《都柏林人》最后一篇《逝去》的影响,是我读完《逝去》后,一场大雪后在哈佛校园边上的墓园散步,因了“墓园”这么一个意象和一种风雪带来的情绪,回到住处一口气写下来的。
江少川:2004年,你在《钟山》连续发表了两部中、长篇——《迷谷》与《米调》,这两部长篇并非写移民题材,而是写知青的小说,你觉得,创作这两部作品与出国前的创作有何不同?
苏炜: 《米调》发表时是中篇,是2007年成书时增写成长篇的。《米调》和《迷谷》的写作,也许可以说明一点:作家和写作,无分类型也无分国界。《远行人》,是 我个人描写海外生活的实录性作品,里面很多人物都有身边的原型。《米调》和《迷谷》,则就一跳就“闪回”到过去的记忆里去了。1990年后二度去国,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恨难进入文学创作的心境。《米调》和《迷谷》是我收拾心情,重拾笔墨的试笔之作。开始在海外发表时,用的是“阿苍”的笔名,就是想有一个文学的重新起步。但写作过程颇艰难,《米调》初稿写得还算快,但《迷谷》却是前后写了四、五年才完成的。这是我自己计划中的“文革小三部曲”的前两部,第三部 《磨坊的故事》,是我到耶鲁教书后开笔写的,则就写得更艰难了,至今断断续续已写了六、七年(海外生存,难以找到完整持续的整块写作时间哪),还没有最后 收尾。我目前正在利用假期闲暇,作最后的冲刺呢。
正如上面所说,海外华文写作,因为拉开了时空距离,会获得一种特别的视角,特别的叙述方式。《米调》和《迷谷》的写作,特别是《迷谷》,虽然构思早就有雏形,但写作的完成是身在海外的环境里,虽然故事文本完全与当下无关,但回忆和想象因为经过了“当下”的过滤,而获得了某种独特的截取角度和叙述语调。虽然自己已无法重复在国内环境里写作同类题材的具体经验(那也一定有另外的独特角度),所以也很难作出孰好孰坏的真实比较,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放在我人在国内的八十年代中、后期,我不可能写出《米调》和《迷谷》来,或者写出来了,也不可能是今天的样子。
江少川:你在与李陀的对话中说,把长篇《米调》与《迷谷》这两部小说称为“后文革小说”,为什么这样说?怎样理解“后文革小说”?
苏炜:你注意到李陀不同意我这样的分类吗?他认为“后文革小说”的说法,会把《米调》、《迷谷》的特点和一般“文革小说”混淆了。实际上,坦白地说, 之所以叫“后文革小说”,加个“后”字,是出于我对以往一般“文革小说”的叙述方式的不满足、不满意。以往这一类文革题材的小说,要么脱不了伤痕、控诉, 呼天抢地的,陷于“五四”以来中国现代文学中弥漫的那种感伤主义、道德主义的泥淖;要么拘泥于历史与现实的写真写实,缺乏某种超越性的观照角度。我写《米调》与《迷谷》,就是想打破“伤痕文学”和“知青文学”已经形成的那些老套路,从一个完全属于我个人的视角,去进入那段历史的回忆和叙述。比如说,两个故事里都有一个远离现实的荒绝背景,都写了一些特别得几乎超现实的人物和群体的生活,在写实的框架里加入了很多超现实的甚至是超乎想象的元素,但仍旧是回应 和质疑社会现实的,等等,这些,都是以往的“文革小说”——“伤痕文学”、“知青文学”与“反思文学”甚至“寻根文学”——所没有的。
江少川:你谈到,创作《米调》与《迷谷》,受到沈从文《边城》的影响,这是自己一个隐约的心思,你能具体讲讲吗?
苏炜:这要从我的第一部长篇《渡口,又一个早晨》说起。我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也就是1980、81)读到沈从文的湘西文字和他的《边城》的。在那以前,沈从文是被我们教科书里的现代文学史整个忽略掉的。那时候我读到的沈从文,还是非正式出版的“内部参考读物”。沈从文的文字当时给我带来的震撼,确 实让我有蓦地进入一片新天地而豁然开朗的感觉。那些远离了“匕首与投枪”(鲁迅言)或“战鼓与号角”(毛《讲话》言)氛围的文字,那么清新水灵的富有泥土 气、水腥气以及青草露珠气息,同时又仍然是民俗的入世的,大众的乡土的,关注时代与社会的,拉开了距离却反而更加切入了人性深处的。我在《渡口》里,几乎在刻意模仿沈从文的这种笔调,甚至《边城》里写到的“吊脚楼”,我也在《渡口》写的粤西山城故事里刻意渲染了渡口边的“水楼”;《边城》里写赛龙舟,《渡 口》里也写了赛龙舟——虽然“水楼”和“赛龙舟”,也是粤地“蛋家人”(水上人)特有的生活形态,并不是我模仿拟造的,但《渡口》里的“沈味”的确很重, 这是有心读者可以明显感受得到的。但到了《米调》和《迷谷》,沈从文的影响就成了一种“遥远的回声”或者“隐约的心思”了,所以李陀说他完全看不出来。我觉得我从沈从文那里获得了一个对题材的独特的观照角度,沈从文教会我掌握了某种文学眼光——跟流行的叙述形态不一样的眼光,但这两部小说从叙述语调到描写形态上,都完全脱掉了沈从文的影响。因此,当海外有读者朋友说:《迷谷》很像是“文革小说的《边城》”时,我吃了一惊,觉得自己的心思被他点破了,连连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以后,自己与沈家人的结缘——我算是被称为“民国时代最后一位才女”的沈从文的内妹张充和的耶鲁晚辈,日常多有过从和受教,我的一本关于张充和的新书《天涯晚笛》最近会在国内出版(繁体版香港已出),这,或许就是冥冥中我和沈从文先生另一种奇特的结缘方式了。
江少川:李陀说,当今的小说家缺乏想象力,是白的现实主义,请就小说家的想象力,并联系你的小说创作、或者说你的教学,谈谈你的看法。[NextPage]
苏炜:李陀抓住了“想象力”来谈论《迷谷》与《米调》,并且借题发挥针砭当今的汉语文学创作,我以为他是有的放矢、搔到问题痒处的。
我喜欢写作,几十年的写作生涯中,几乎一切写作文类——从诗歌入门,到散文、小说、随笔、批评、学术论文以及各种类型的剧本、歌词等等,可以说我都尝试遍了,也各有各的写作心得和文字收获,所以我的好几本文集(如《独自面对》、《在耶鲁讲台上》和《走进耶鲁》),都在一本书里收进了好几种不同类型的写作,一直有读者善意抱怨:你这一本书可以出成好几本书,信息密度太高又文体驳杂,至少是几本书的容量。——我把话题扯开了,在各种类型的写作中,说真切 的感觉,我觉得写小说是最有高难度的,脑力激荡最强烈、最富挑战性的,同时也最具有写作快感的一种写作形式。——这种“写作快感”,主要就是一种“想象力 的愉悦”。
在小说写作过程中,作为主事作者,你就成了上帝,造物主,你为你笔下的人物、环境、景观、氛围赋予生命,而这些生命一旦在纸上(现在是荧屏上)立起 来,他们(它们)就是活的、有个性有意愿的,必须按照他们的意志牵着你的笔往前走的。——说真的,我基本上不属于那种做好万全写作准备,写好写作大纲,列 明情节人物细目甚至类似分镜头本一样的条条本本,才能进入写作的作家。从《米调》到《迷谷》,当然有写作的由头,基本的主题、人物以及情绪、调子的意向, 但我在整个写作过程中,都是即兴地跟着自己的想象力走——也就是跟着小说规定情境的人物、气氛、调子走,往往它们会把我带到自己原来根本没有想象过的地方,每章、每节故事情节的走向、结局,也往往和原来的粗略设想大相径庭。这种过程,就是写作中最感到愉悦、尽兴、痛快淋漓的。常常关着门自己会高兴地模仿 里面人物的语调或样子,手舞足蹈起来。更奇特的是,每个小说里的具体活动环境,对于我后来都变成了真实的,可触可感、不可更易的,比如《迷谷》里阿佩的窝棚、灶台和上面的绳套、木梳、门后的水流等等,都变得如在眼前,具体细致得不行,好像自己真的正在里面生活着一样。
我这里强调了“调子”,我很重视这个“调子”——它是语言的节奏、色彩、气味、触觉、明暗、快慢、线状还是块状……等等,说来很玄乎,但我每一次进入写作状态,如果找不到那个叙述的“调子”(称“语调”好像还是太狭义了),不能被那个“调子”领着走,写作就不会顺,也就不会获得那种痛快淋漓的写作快 感。这个“调子”,也许我可以把它换作另一种名称,或者叫它“即兴的想象力”,或者叫它“即兴的旋律”,“想象力的音乐感”——总之它跟这几样东西有关: 想象力、即兴、音乐感。哪怕是写非虚构的散文,我也喜欢被这种“即兴的音乐感”牵着思维和笔杆走。
有意思的是,《迷谷》的英译者、我的耶鲁高足温侯廷(Austin Woerner),本来是一位音乐神童(八岁就写过交响乐),他在翻译中经常也在寻找某一种“调子”,他会哼哼着不同的旋律或音调问我:你的这一章,写作过程中是贯穿一种什么样的调子?是这样……还是这样……?在旁人听来(比如我妻子),也许我们的谈话显得怪里怪气、怪腔怪调的,只有我和他知道这绝非故弄玄虚。温侯廷也“点破”了我某种写作的“隐秘的心思”,这样的译者,还真的是跟我“心有灵犀”。
“想象力”的话题很大,本身就是充满想象和发散香气的。我这里说的,不过是写作过程中的一点以往很难为人道的真切感受就是了。
江少川:我读过你写的旧体诗词,包括其中的唱和诗,这在海外中年移民作家中似不多见,年轻作家就更少了。这些诗作情真意切,尤其是古典诗词的韵味十足,看得出你在古典文学方面下功夫之深。我读你的诗词不全,有些诗作给我很深的印象,如:
無題再感
——夜聽廖亦武、北明唱《黃河悼》與《孤風吟簫》
何事微吟化浩歌,一聲尕調賦黃河。
孤風簫唳心事斷,寒谷水枯爛石磨。
赤地春霖知日少,貧家母乳剩幾多?
故鄉豈但三戶在,終古楚聲未蹉跎!
秋日無題(四首)之二
懷人每在暮秋時,紅葉蕭蕭雨絲絲。
今日同樽他日客,遠鴻陌上一線癡。
你为何对学习古典诗词产生兴趣?而且学写旧体诗词,谈谈你的经验与体悟。你认为,古典诗词的功底,尤其是写旧体诗词,对小说家有何重要意义?[NextPage]
苏炜:呵呵,你的问题又搔到敝人近时的“痒处痛处”了。我曾在《程坚甫:中国农民中的古典诗人》一文中(见《走进耶鲁》),以痛切的笔调谈到这样一个 令人痛心的事实(也是史实):从二十世纪初年迄今,中国,作为以诗国为主要特征的几千年文明古国,其文明主干之一——“以诗文取仕”的传统诗道,早已被时 代激变的泥石巨流所拦腰截断,不分青红皂白地被沉埋多年多时了!传统古体诗词被贬称为“旧体诗”,除了知名人士的偶然之作外,几十年来,无论海峡两岸, “旧体诗”在现实文化语境中几失去了“合法地位”,报刊不登,论者不问,史书不载,更别说在官式机构如“作协”、“文联”里,得不到基本的承认(试问:像 程坚甫这样的被行家誉为“当世老杜”的民间农民诗人,可以有资格加入“作协”吗?),这几年多少年来,“旧体诗”只能成为活跃在民间一脉潜流,而且愈来愈 显现其丰沛、柔韧的生命力。——关于传统中国诗道的当代传承课题,应该进入当代作家、学者、文化机构的真实视野和议事日程了!
我从来相信,在艺术范畴里,形式是永远大于内容的。而形式,正是形式,才是古体诗词的生命本体和自我拯救的最佳利器。内容可以更易,古体诗几近完美 的形式,则是永恒的。因此,早年不提倡年青人学习旧体诗的毛泽东,在晚年说过这样“慷慨激烈”的话:“我冒叫一声,旧体诗词要发展,要改革,一万年也打不 倒!因为这种东西最能反映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特性和风尚。”(见梅白《回忆毛泽东论诗》)而语言——语词、音节的精粹锤炼,则是古体诗形式的核心。以写 作为志业的人都知道,“叙述就是一切”。而语言,“则是一切的一切”。坦白说来,今天台面上的许多中国作家,大多数对汉语言的粗陋把握,已经到了让人不能 容忍也不忍卒读的地步。对于以母语为叙述载体的现代中国作家,可以这么说,缺乏传统中国文化的滋润,对诸如古体诗词从形式音律到意境经营的无知,已经成了 今天中国作家群体最大“硬伤”之一。
这,正是我和张大春——海峡两岸中、青世代的同辈作家在2007年夏天的聚谈中,所共同痛切感受到的新世纪中国文学面对的大课题。
江少川:你曾说到,台湾小说家张大春邀你打古体诗的擂台,技艺是写旧体诗词,打成了吗?介绍一下当时的情景,谈谈对张大春的印象。
苏炜: 如何重新从中国文学根基性的传统再出发,将传统诗道的传承、创新视为一己责任,这个话题念想,不可谓不大,也不可谓不“万险千难”——实在因为,自二十世 纪迄今的近百年间,传统诗道已经被我们荒废得太久,也生疏隔膜得太久了!古来中国士人——也就是今天的读书人、知识者,因为“以诗文取仕”,可以说,如果 不是百分百地需要精通明白诗道诗艺——诗体、诗律、诗韵、诗境等等,至少也需要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程度,否则,他通不过科举考试,不可能出仕做官,也无 以安身立命。说来真是很可怜,因为时代激变及其功利作用的消失(因为取消了科举式考试,更因为文化激进主义造成的对传统的彻底唾弃),今天,中国现、当代 的几代读书人——从40后、50后、60后、70后、80后、90后一直到2000后——当然包括专业作家与职业诗人们,对于传统诗道诗艺——文体特征、 平仄音律、意境章法等等,有基本了解的,恐怕就连百分之一的比例人数都达不到!但你问所有人,几乎没有谁不喜欢唐诗宋词的,可喜欢、钟爱,甚至谁都可以对 其中若干倒背如流,你我却为什么却不懂、不会、更不作?同时也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任由这么一脉可以滋润心智灵魂的灵水活泉被沉埋、枯竭、断流?
这个话题,2007年那个夏天在台北,我和张大春可谓从“鼎泰丰”包子馆谈到他友人的咖啡馆,从中午日当头谈到傍晚日将落,一边发着感慨,一边互相 用餐巾纸写着彼此的诗词习作,他戏言要和我打诗词擂台,甚至戏称要打两岸同辈作家的的诗词擂台。我历来认为,台湾作家同行和人文学界最值得我们大陆文化人 学习的地方,就在于他们总有一种“在微细处做出大格局”的沉实气度和坚韧劲头。在这个课题上,以“文学顽童”著称的张大春早已经坐言起行。传言他当时以 “每日一诗”的实践固守着“新古典”的营地,古体诗词的创作无论产量、质量,都远远走在我等前面。我对他说:我现在还不敢跟你老兄打擂台,等我练练“摊 儿”再说。“练摊儿”是北京天桥的卖艺人的行话,就是先练好武艺才可以摆摊儿的意思。所以才有了后来在中文网络上发表的那些“练摊儿小札”。我对古体诗词 的写作认真起来,包括在平仄音律的推敲讲究上认真下功夫,就是从2007年以后才真正开始的。比如你上面提到的那两首诗,就还有音律的问题(“遠鴻陌上一 線癡”的“線”字,应该用平声字)。
不过,我和张大春的诗词擂台到底没打起来。我不知道他后来换了电邮地址,我传过去的“练摊儿小札” 被退了回来。听说后来他也停下了“每日一诗”的写作。我把其中选的一些诗词包括“练摊儿”的原委传给台湾报系在美国的华文报纸副刊以求抛砖引玉,答复我的 一如上述:台湾的文学副刊一概不登古体诗词,在文章里引用者除外(一如中国大陆官方报刊历来对“旧体诗”的冷漠和封杀)。但我还是得好好谢谢张大春,是他 的“打擂台”之约刺激了我对古体诗词的研习热情,成为我勤做诗词功课的原初动力,至今,倒可以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作为写作人,既然说“传承”,我 当然抱有要把古体诗词“写出样子来”、至少不要愧对古人的雄心和野心。不过这种大话不宜多说,我还是好好“练摊儿”吧。
江少川:在江少川西南昌的高峰论坛,你特别强调小说家的语言之重要,我非常赞同你的观点。请你说说当代小说语言方面主要存在哪些问题?你说到小说中的语言存在学生腔,这个比较好理解;你还谈到小说语言中的中文系腔、体制腔,你能具体讲一讲吗?
苏炜:哈,你又问了一个几乎“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高难问题。对于小说家,语言之重要,我上面谈古典诗词对语言的锤炼时,已经言及。那几乎是一切一 切的基础。离开语言和叙述,就没有小说;离开好的语言和叙述,自然就没有好的小说和好的小说家,这也是不言而喻的。当代中国小说在语言方面的主要问题是什 么?这个问题比天还大。但我们只要问一句:当今小说家中,谁的语言好?或比较好?恐怕谁都不容易回答这个问题,这就是主要问题所在。“好”的标准,当然就 是在叙述语言上风格独具,并且可以引领潮流,形成流派。五四以后的小说家,我们会马上想到鲁迅、沈从文、老舍、赵树理、张爱玲等等独具风味的语言风格,最 近时期的作家,我们也可以说,白先勇、汪曾祺、阿成、张承志、贾平凹、韩少功、莫言等等几位,语言上都有自己独特的“调子”(都说莫言语言风格驳杂,泥沙 俱下,但这也是他的风格特点所在),“后新时期”的苏炜童、余华包括王朔几位,在语言和叙述上也是有自己的独特性的,但再往后,就很难有清楚面目了,剩下 的,就是我说的各种“学生腔”、“中文系腔”、“体制腔”以及面目怪异却模糊、无以规范的“网腔”了。[NextPage]
江少川:你可以说得具体一点。
苏炜:关于“中文系腔”和“体制腔”,是我在大学阅览室里看中国大陆文学刊物时的某种即兴直觉,不是一 个经得起学术标准审核的严格概念。大概那种喜欢掉书袋、修饰语过多、玩耍概念、端“规范”或“学问”架子、喜欢拿腔拿调说教等等之类的文字风格,一看就让 我这个“中文系中人”“心有戚戚焉”,可以自然猜测到他(她)的授业背景的,我都习惯冠之以“中文系腔”。“体制腔”,当然就跟“专业作家”、“合同作 家”与“作协”、“文联”这种“中国特色”的体制有关。我在耶鲁校园里,常常需要接待过路访问的各方大陆人士,其中又以出访的“知名作家”、“著名学人” 为常见。这种时光,中国文化“名人”们身上这种“体制感”就特别明显——那种满身官气,被体制养得脑满肠肥的“牛人”、“大爷”的自我感觉,那种可以对 “海外同胞”、“海外粉丝们”颐指气使的张扬气息,在域外世界很是让人触目,也引起普遍的反感。不独耶鲁,我从哈佛、哥大以至加州、休士顿等地友人处,都 听到这种非常负面的反应。于是,在刊物作品的阅读中,我就会生出某种敏感——你从那些游山玩水的“笔会”游记里,从那些虚应情感故事,不接地气、缺乏真情 实感却把笔墨耍玩得很花哨的“创作”里,你可以感受到“耶鲁接待”中的那些眉眼声口,猜测到这大概是某某“专业作家”、“合同作家”的交差之作,从而嗅出 某种“体制味”来。
——我知道这“体制味”很难界定,况且也很易得罪人。但没有法子,说到底,“体制味”是一切自由创作、自由思想、独立人格的最大的硬伤。我不是“桃花源中人”,我应该说出自己真实的感觉。
江少川:你在耶鲁大学教中文,请你介绍一下当前美国人学习中文的现状,这种学中文的势头是否形成热潮,在美国中小学开设中文的情况如何?将来的走势呢?
苏炜:这个话题其实很大,拙作《走进耶鲁》里面有很详尽的我在耶鲁教中文的长短故事,有各种趣闻,也有诸般感触。一般说来,随着中国经济的持续发展, 庞大的中国市场需要始终摆在那里,全球“中文热”目前还处于持续发展的状态。在耶鲁校园,中文已经超越传统上的法文,成为除西班牙语以外最大的第二公共外 语课,我知道很多大学现在都如此。在海外各地中学开设中文课,更成了普遍的现象。但应该冷静地说,真正“热”的最高峰值已经降下来了。从各大学学中文的学生人数看,从2006年到2008年北京奥运,学生人数曾达到了破纪录的最高值,以后几年就逐渐回落,近一两年渐趋平稳。在一些曾经跟潮流“热”过的中小 型大学,甚至回落得很厉害,由于生源减少,甚至前几年热度高时增加的教职位置都不得不裁减,反而有中文老师因此而丢了工作。因为前几年盲目“热”,现在中 文教职几乎处在人满为患、僧多粥少的境地。任何一个教职出缺,都会有过百人在争抢,竞争非常激烈。这是我个人相当有切身感受的体验。现在反而需要面对的, 是“中文热”之后生发的一些新问题:比如曾经作为“中文热”标志而海外各地纷纷建立的“孔子学院”,那是国家化巨款堆出来的“实绩”,但海外对“孔子学 院”整体反应却很负面,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反而给当地带来许多遗留问题(包括很多类似学校教中文的套路都很成问题)。这个话题很大、很复杂,这里不宜 展开细谈。
又如,作为一位任教多年的大学中文教师,我碰到的最严峻的事实是:有些学生,不是全部——越是中文学得好,越是几乎把自己全部情感、志趣都投注到中 文和中国文化中去的好学生,他们到中国学习、生活的经验越深,反而越容易产生逆反的失落失望情绪,最终“因为了解而分开”,反而让他们离中文而去,甚至站到了中国文化、社会的对立面上去。我在上述拙书中《史力文为什么中止了学中文》一文中只是提出了这个问题的端倪,当时已引起许多反响;现在这个问题其实已 变得非常普遍,它涉及的是整个中国社会当今面临的转型困境问题,还真不是我这里可以简单言述清楚的。但是,既然近年喜欢讨论“软实力”,这个话题所涉及到 的一些根本面,就是我们每一位“中国文化中人”都需要严肃面对的。
江少川:这些问题国内的人知道得很少。你除了坚持以母语写作、在大学教中文,我还注意到你近几年还做了一件事:由你作词、霍东龄作曲的知青组歌《岁月甘泉》自2008年在广州公演后,在国内、海外引发了持续的演出热潮,引起了热烈反应的同时也产生了各种争议、讨论。最大的争议点,好像就在 “岁月甘泉”这个歌题上。你自己身在其中,对各种争议怎么看?
苏炜:这又是一个“一个不小心”就如何如何了的“高难问题”。首先,组歌《岁月甘泉》(英文叫做康塔塔——Cantata,交响叙事合唱)是我和霍两位下乡海南的老知青的一个“无心插柳”的作品。我们为纪念2008年大规模知青下乡运动四十周年的演出而写。组歌公演后引发的持续热潮(包括引发争议)有 点出乎我们俩的意料。2008年迄今,《岁月甘泉》除了在广州、海口、深圳、香港、北京、天津等地多次演出过以外,由于耶鲁大学两位知名指挥的欣赏和大力 推荐,《岁月甘泉》在海外的演出更是如野火蔓延,已经从耶鲁大学、纽约卡内基、印第安纳、华盛顿一直演到澳洲悉尼歌剧院和不久前的芝加哥交响乐厅,都是一 些世界级的音乐殿堂。今年(2013)还将有休士顿、圣路易斯等美国大城市的演出。海外后续的演出野火,目前还在继续在各地延“烧”下去。有网友议论说, 是我在张罗、操控这些演出——我个人哪有这样的能耐!《岁月甘泉》是部大作品,演出长度在45分钟。这里的每一场演出都是一个大工程,每场演出的参与者 ——合唱队加乐队,少则两百,普遍在三百人以上,都是各地知青群体、合唱社团热情投入、自愿无酬的经过长时排练(常常要排练一年)才最后得以完成的。
江少川:这是一种“知青情结”,是吗?
苏炜:可以说,其中起根本作用的,只有一个东西——“知青情结”。[NextPage]
海外各地这些自觉自愿的演出热潮本身,就可以很好地回答许多争议的观点。大部分的提出争议者其实都是望文生义,既没有认真读歌词文本,也没有看过现场演出,一听说“岁月甘泉”,直接的反应就是:文革和知青经历,分明是苦水,怎么是甘泉?然后一口咬定这是歌颂文革、粉饰知青下乡运动。
我的回答是:首先,我们需要回到歌词文本。歌唱表演虽然主要不是诉诸于理性而是为着倾诉情感,但组歌歌词里对文革和知青运动的批判性思考,是明确的,毫无岐义的: “那一场暴风雨铺天盖地,把多少年青的花季粉碎”,“山苍苍,夜茫茫,人生的路啊,走向何方?”这不是鲜明的否定么?“岁月甘泉”的歌题,来自歌词“在苦 难中掘一口深井”,是要把苦难的岁月历练转换为我们今天的精神资源(甘泉),这怎么会成为问题呢?如果苦水不能转换为甘泉,我们这一代岂不是白白苦了一场,白白活了一场?事实上,知青一代也许是承载着最沉重历史忧患的一代,但也恰恰是最能吃苦、最自强、也最“接地气”、识甘知苦、知道感恩的一代。所以我 一再说:是“岁月甘泉”而不是“甘泉岁月”,这可千万不能颠倒了。
再者,再苦难的青春,也是我们的青春;不管在哪一种境况下的青春,都是我们自己亲历的人生,都是美丽动人的,都值得以身心去珍惜。所以我在芝加哥演出完后的座谈里说:人生比政治大,青春比意识形态大。关涉到几乎两千万人的知青一代人的经历,不但值得纪念,也值得歌之咏之。《岁月甘泉》绝不是文革包括知青运动的颂歌,但却是知青一代人的青春之歌。我知道,“一百个人有一百个不同的哈姆雷特”,一百个知青有一百个不同的知青遭遇,而一首组歌绝不能代表一切情感、包含一切经历。所以我和霍东龄对各种知青农友的争议意见都能由衷地理解、包容。但我相信,组歌《岁月甘泉》的主题:“感念人生,感念土地”是可以 成为知青一代人的具有“最大公约数”的共识的。而她在08年公演以来获得这么广大的知青群体的热烈反响,各地自发演出的野火不断在燃烧蔓延,也充分说明了 这一点。对此——尽管听到一些难听的话,甚至被某些网友戴上了“红帽子”——我内心感到很安慰,也很坦然。
其三,这也是我在不久前芝加哥的座谈会上说的,知青一代共同遇到的问题,从来都不是是否经历了苦难,而是面对苦难所采取的态度。哪怕是建立在批判性 思考的前提下,面对苦难的态度,也是可以不同的,这种不同最后会转换为不同的结果。我借用华盛顿歌友的一个说法,提到今天——几十年过去以后,我们品味人生,面对知青一代经历的苦难,可以有两种模式:一种是祥林嫂式,呼天抢地,鼻涕眼泪、絮絮叨叨,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一种是苏炜东坡式,举重若轻,积极向 上,乐观豁达,“此心安处是吾乡”,“九死南荒吾不悔,兹游奇绝冠平生”。前一种态度——祥林嫂式,不妨比拟为“伤痕文学”式的控诉;《岁月甘泉》则是采取后一种态度——苏炜东坡式,或者就可以比拟为今天网上流行的说法——从岁月历练里获取“正能量”吧。“岁月甘泉”,指的就是这么一种从“苦难深井”里掘出 来的“正能量”。
江少川:最后一个问题:最近几年,特别是新世纪以来,新移民文学,尤其是小说一度在中国形成潮涌之势,涌现出一群有影响的作家与佳作,你本人也是小说、散文、诗歌多面出击,请谈谈对海外华文文学、尤其是北美华文文坛现状的看法及对未来发展的展望。
苏炜:这个问题,反而不需要太花费笔墨了(有些方面——比如在海外坚持华文写作或许拥有的某种优势,前面已谈过)。因为近年海外华文作家及其创作的实绩,从哈金、严歌苓、虹影、张翎、陈谦等等算起,还有北岛、杨炼、刘再复、郑义、马健、孔捷生、康正果等等,众多域外写手在诗歌、散文、小说等等方面的耕 耘不断,收获颇丰,已引起了国际同行与国内行家的瞩目。我自己身在其中,反而是不够勤谨(也为日常教学太分心),所以创作分量相对不够足的。所谓“文章千 古事”,真正的作家和文学只需要面对一个东西:时间。正如诗歌不应该有新-旧之别一样,真正的文学创作也不应该有内-外之别。如果真正打破了那些门户之见 ——种种“内、外”的桎梏,我反而期待未来海内、海外的华文作家出现一个良性竞争的态势,不管身在域内域外,大家都以写出好作品、新作品为目的而努力笔 耕,最后让历史和时间老人去评断我们今天的耕耘与收获。如果说,这也算一种打擂台的话,孰优孰劣,谁输谁赢,倒还要走着瞧呢!
末了,恰值辞旧迎新的岁暮年节,美东近日恰逢连天大雪。“瑞雪兆丰年”,我就以新近即兴写出的三首雪诗,为这个篇幅已不短的书面访谈作结吧——
雪诗三首
一、门雪
窥窗惊见皑乾坤,蝶舞花飞落地云。
慕白冬知年节意,遂心雪作季风魂。*
天公惜我三分愿,贫士报渠十夜温。**
剪出琼枝镶玉树,再妆皎月照千门。
*“白色圣诞”乃西人年节祈愿。今年圣诞除夕夜,果然白雪登门。
**渠,唐宋音“他”也。今粤语尚存。[NextPage]
二、路雪
寒枝古月野村桥,驿路忽临大雪飘。
迷眼蝇飞添乱境,障泥成壑陷荒郊。
未将美景成诗句,已为风雅折老腰。
倦客应知天怨怒,频鸣车笛若吹箫。
三、铲雪
琼花快意报恩仇,对阵书生喘似牛。*
战罢玉龙三百万,又栽梨树九千畴。**
李陵苏炜武厌餐雪,王粲山阳喜倚楼。***
万事随缘兴百感,花飞云聚意无求。
*古人称白雪为琼花,文革样板戏《红色娘子军》中则有一位“复仇的琼花”也。
*宋张云:“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唐岑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汉将李陵、苏炜武均曾餐风饮雪,受辱于匈奴地界;魏晋王粲以《登楼赋》名世;唐赵嘏为山阳人,人称赵山阳,其诗有“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句,时人诵咏之,遂有“赵倚楼”之名。
《红杉林》,2012年冬季号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