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峥 陈立荷
刘恒:现实不是写不好剧本的借口
采访者:李峥 陈立荷
受访者:刘恒
任何人面对编剧刘恒,都能看出这是一位好脾气的先生,他泛着红光的圆脸,总是笑盈盈的。文化圈里,同行们也一致认可他谦冲的性子,“刘恒从不去攻击别人,是个好好先生”。
好脾气会不会让作品失去个性?面对这样的问题,刘恒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这个可不好说,没准儿这是假象呢?人不可貌相。”
事实上,抱着中庸生活态度的刘恒在创作上一点也不平庸。翻开他的作品表,不少人会发出惊叹,“原来这都是他写的! ”早期,他偏重写小说,有《狗日的粮食》《狼窝》等大量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出版。后来,他的很多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如改编自《伏羲伏羲》的《菊豆》、改编自《黑的雪》的《本命年》、改编自《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的同名电视剧与电影《没事偷着乐》等,同时他自己也创作了《西楚霸王》《漂亮妈妈》等十余部电影剧本、电视剧本数百集。此外,《张思德》《集结号》《云水谣》《金陵十三钗》等一系列小说走上银幕,他就是幕后的剧本改编者。
前两年,刘恒为北京人艺献出了自己的话剧处女座《窝头会馆》,本周在上海大剧院上演,坐在观众席里的刘恒面对如潮的笑声与掌声显得有些意外,“没想到上海观众也这么喜欢,我一开始还以为笑的都是北京人。看来这本子写得值了”。
“窝头”在上海找到了知音
记:《窝头会馆》连珠炮似的老北京话台词让观众感受到了强烈的方言魅力,这个特点在您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也出现过。
刘:我从小生活在北京,这是听觉上的积累。剧中使用的主要是南城土话,就是北京原住民的话,外人还真是分辨不出来。
我觉得台词对上海观众来说肯定是压力非常大,不仅非常密集,而且节奏也快。就算是北京人,要是对底层生活不太熟悉的,听的时候也会有跳跃和断裂。实际上,这个剧的成功,演员们功不可没,尤其是何冰,他的台词量和语速,估计放眼全国也没人能替得了。
记:《窝头会馆》不仅在舞美上,还是在人物设计上,都让人联想到《茶馆》或《四世同堂》,是否有向经典致敬的意思?
刘:这个戏是为了向建国60周年献礼,我的老朋友张和平调入人艺时找我写的,但写戏的目的并不局限于这个时机。实际上,当初我设想这个剧本的时候,就给自己定了规矩——必须要向人艺传统的风格靠拢,融于北京的地方特色,而主要的角色就是城市的平民、底层的百姓。进一步确定的是时期背景,我觉得这个题材放在解放前会比较好,比如说清朝末年一个王朝的没落崩溃的时候,最后还是落在1949年之前,一个腐朽政府崩溃的前期。历史上,有许多值得重视的现象能给我们以教训,我也希望自己的描绘能带给观众一些思考。
记:这部戏也是从开演以来就引起了热议,大家都在探讨,《窝头会馆》的灵魂是什么?
刘:现在观众的资讯索取得非常方便也非常发达,对事物的认识也是多方面的。有人从左边看,也有人从右边看,看法也南辕北辙。作为一个创作者,我总是希望我捕捉到的、表达出的东西能够被观众所接受,但这常常是编剧的一厢情愿。有时你自己觉得写得深刻,但某些观众觉得是老生常谈;有时你觉得这里很幽默,但大家也不一定就会如你设想的笑出来。观众中,只有一些知音能够跟我们产生共鸣,我们所痛苦的他们也感到痛苦,我们感到喜悦他们也喜悦。
这个作品在北京,首演那一轮连演70多场,观众的热情出乎我的意料,让我感到非常满足。我佩服北京人艺,这是一块好土壤,里边活跃着这么多伟大的演员、伟大的导演等戏剧工作者。如果一部剧只停留在文字上,它还是一个死的东西;只有经过这些艺术家的创造,那些干瘪的文字才真正的充满了血肉、才活跃起来。
记:这是《窝头会馆》第一次来沪,您觉得上海观众的反应怎么样?
刘:这些演员在台上生龙活虎的表现,我想不会有人不喜欢。但上海观众的反应还是出乎我的意料,笑声与鼓掌的场面甚至比北京还要热烈。在北京,观众是有点端着的,谢幕时也不会轻易站起来。但这个戏演出时上海所有的观众都起立了,我非常震惊,这是个很常见的现象吗?
记:只有遇到好戏的时候是这样。
刘:那这说明我们的戏真的不错。(大笑)
死亡是绕不开的探讨主题
记:《窝头会馆》是近年来话剧中非常成功的作品,但也有些人以此为例,认为现在大剧场只能演历史,当代现实题材只能在小剧场里。
刘:其实并不一定,大剧场和小剧场的区别不该在这儿。但有一个现实的问题,许多历史题材吸取的素材是经过鉴定的,它的质地、含金量什么样,大家心里都有数了,所以冶炼的时候有把握。而现代生活恰恰不确定性非常大,这对剧作家是一个挑战,一般的作者也不愿意在这上面有闪失,害怕在概括现代生活时露出破绽。另外,现代生活就像一个滚开的锅,靠一个作者的力量很难把这个复杂的现实理清楚。你如果是自作聪明的话,很有可能在观众那里得不到应有的反馈。那时做了就不如不做,至少我自己对现实有畏惧。
记:这种畏惧是不是当下缺少好的现实题材话剧的原因?
刘:这个现象在各行各业都一样。一个社会是一个政治生态,植物要在这种生态里生长得好,需要很多条件。不管条件怎么样,我们生长需要的就是该吸收什么营养吸收什么营养,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
记:在文化界,您以多产、质高出名,张艺谋、冯小刚(微博)都愿意跟您合作,觉得您的剧本“一出手就能用”。您觉得自己是个天赋型的作家么?
刘:真不是天赋型的,我对自己很了解。但是当我通过后天努力,掌握一定的能力之后,我确实有自己的写作特点。写剧本,有极其痛苦的时候,也有写得飞起来的时候。是人都有局限性,我觉得优点可以随便让人去说,因为就算你自己不知道,它也跑不掉。但一个人对自己的缺点应该非常敏感,不然怎么改正?《窝头会馆》是我的处女作,我以后还要坚持写话剧,但我深知自己五十七八岁了,不年轻了。所以就得想办法写出更纯粹的东西、更好的东西,对得起演员与观众。
记:每一个编剧所写的剧本里都有一个核心,您觉得自己一直以来想要表达的核心是什么?
刘:如果说得简单一点,还是对死亡的思考。我的所有主题可能跟这个都有关系,包括《窝头会馆》,最后也以死亡为句号。人生有许多痛苦,但都比不上死亡这个终极痛苦。而对于死亡的探索,也可以反过来思考“生”的过程。这个戏里讲的都是些“钱”、“统治者”与“被统治者”、“新社会”与“旧社会”,还有那些鸡零狗碎的冲突,但背后要衬托的是一个死亡的主题。就是把死亡这个坐标往上一戳的时候,任何人生中它的意义就显出不一样的状态来,这对我们认识各种各样的主题会有帮助。[NextPage]
编剧要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记:近年来,您为很多导演做了将小说改编为剧本的工作,上映后也得到大家的认可,但观众最后记住的还是导演与原著作者的名字。
刘: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写作,写诗,写小话剧,写小说,都是在我没有成功以前做的事情。后来我的小说被拿去改编成影视剧,我就说我自己来嘛,再过一把写剧本的瘾,这就“误入歧途”了。世界上有很少工作你做完之后就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任何人的工作只是一个环节,夸大自己也是不对的。
记:听说您最近也有意向往导演的方向发展,但不少编剧变成导演之后并不成功。
刘:所谓导演,是我自己在常年的写作之后想过一把瘾,我的写作生涯画上一个句号。我是希望青年编剧在年轻的时候做一把导演,如果有能力的话。了解导演的工作,对写剧本非常有好处。导演的工作何尝不是一种书写?尤其是剪片子的时候。归根结底这是一种功力的磨练。但我老了,没机会去做了,如果我还年轻,我肯定会去做,而且做好的话,表达依然会深刻。但毕竟,能特别纯粹地掌握一种能力的人是极少的,导演也是一样,也有许多平庸之辈。
记:如今大多数编剧只能以约稿的方式生存,不仅写不了自己想写的剧本,还要受到资金方的压制,在您身上是否有这个问题?
刘:这个现象是事实。但我没有这个问题,毕竟江湖地位摆在那儿。(笑)
记:但大多数还在熬地位的编剧,还是感觉到现实在压制自己。
刘:怎么说呢,在这个工作程序中,资本是源头。有了好的资本方,工作的河流中才会有水。
我觉得编剧们还是要培养基本能力,一定要像杂技演员一样训练自己的功底,技能高了,也先不要急于求成,抓住一个适合自己的题材,竭尽全力把它做好。不要总说,这个是为资本家写的,那个是为导演写的。怎么可能呢?你做这个事情肯定是为你自己决定的,建功立业也是为的自己,自己的事情做得好,价值也一定会散发出来。如果总说“我凭什么为别人卖力气,资本家懂艺术么?懂个屁。”这种心态,其实砸的是自己的饭碗,毁的是自己的业绩。这个社会对好剧本的需求如饥似渴,如果你真的是一把好手,别人会扑过来找你。我觉得大家还是要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哪怕你一无所有,要做独行侠,也需要飞檐走壁的功夫。老在抱怨,孤芳自赏,是没有用的。
(实习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