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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金《南京安魂曲》修改40多遍

2011-12-06 10:50:17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作者:

   

作者:刘婉媛

  采访者:刘婉媛

  被访者:哈金

  哈金: 谦谦君子在流浪

  哈金在大洋那一端,像个冷静的观察者。他用美国的字句描述中国的血肉。他渴望回归母语世界,但故乡对他却态度暧昧。写作对于他,或许是一种精神上的还乡。

  哈金一点都不“酷”。

  他其实有资格摆出一副“拽”样子:从1990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沉默之间》开始,哈金共撰写了6部长篇小说、4部短篇小说集和3部诗集。长篇《等待》在1999年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描写抗美援朝志愿军战俘的小说《战争垃圾》在2004年获得第25届国际笔会/福克纳奖;另外,他的作品还两度入围普利策小说奖。更何况,他人到中年才开始用非母语的英文写作。

  但是,他就是不酷。平时已经习惯讲英文的哈金,一张口说汉语就抖不掉出卖身份的东北腔。他谦和得让人无法怀疑他的真诚和低调。女作家虹影曾评价他说:“哈金是个很谦虚的人,是一位真正的谦谦君子。”

  实际上,中文世界并不了解他。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他不曾回过故土,更从未用中文写作原创作品。他不仅与中国远隔重洋,也隔着一堵厚墙。2002年,他的获奖小说《等待》在大陆出版,成为第一部引进大陆的哈金作品。时隔9年,他的另一部小说《南京安魂曲》进入内地。

  一切都异常顺利,“这可能和小说的题材有关吧。”哈金说。

  残忍的冷静

  作为哈金的最新作品,《南京安魂曲》以南京大屠杀事件为背景,讲述美国女传教士明妮·魏特琳在金陵女子学院开设难民营、抵抗日军暴行、保护上万妇女和儿童的故事。

  但是,这句话并不能概况作品的全部。大屠杀的血腥与残暴像黑白胶片一样默默叙述着,而大历史中人物的人情冷暖、命运多舛才真正惊心动魄。女主角魏特琳是一位坚定的女子,无畏、无私地救助了无数难民,但在滔天暴行面前却也屡屡无助、无奈;她将自己完全奉献给上帝、学校和难民,却也不能逃脱遭到忌恨、诽谤的命运,最终在抑郁中自杀身亡。

  近300页的叙述,安静且残忍。

  哈金从2007年开始构思这部长篇。此前,他参加过多次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纪念活动和研讨会,从中听到一些令他感动却鲜为人知的故事,后来他偶然读到了女传教士明妮·魏特琳在南京的事迹,认定可以以她的故事为主轴展开这次写作。

  “南京大屠杀是如此宏大的事件,我需要从一个小的角度切入。用一个美国人作为主人公,这个故事就可以有一个国际的视角。当然,这样也可以用近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这件事,会比较客观。”哈金对记者说,魏特林的故事很感人,但并不像德国人拉贝那样为众人熟知,原因是魏特琳最终选择了自杀,“这不合乎基督教教义,因而在西方很少有人知道她。”哈金解释。

  2008年,哈金开始动笔,写完后又先后修改了40多遍。最初,小说以第三人称进行叙述,但在修改到第32遍的时候,他发现“做不动了”。因为在大屠杀之后那两年半,魏特琳的故事已经不够戏剧性,以第三人称叙事显得非常散乱。经过痛苦的思索,哈金决定改用魏特琳的助手高安玲作为叙述者。哈金对该书编辑说:“你再给我两年时间吧。”

  还好,从第32遍修改到最后成稿,最终只用了4个月。

  对于大屠杀的血腥与残暴,作者的描述只是点到为止,毫无渲染;犹如纪录片中的远景,令你看到事件的存在,却让你放过不忍目睹的细节。

  “我在大学里是教小说写作的,契诃夫有个理论,就是写小说的时候,越是感情特别强烈的地方,身为作者越要把感情压制下去,要冷,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才能感人。”哈金对《中国新闻周刊》坦陈,“我确实是故意这么做的。”

  冷静只是读者最终见到的面貌。哈金查找资料的过程却是将内心塞入一条黑暗而漫长的隧道。在那段浸润于血腥史料的日子里,哈金难以自拔地陷入低沉和沮丧之中。“尽管书已经写完了,但现在只要有人提起,还会情不自禁地感到难过。那些细节已经融到心里去了,它们也许会一直呆在我心里。” 他说。[NextPage]

  “残疾英语”

  “精简干练”“平实而睿智”,这是西方评论家对于哈金写作风格的评价,他们还乐于把哈金的语言风格与海明威相提并论。作为一位二十岁之前对英语“目不识丁”的作家而言,哈金不可能把英语作品写得繁花似锦。于是,诚实本分地写下一个个文字意外成就了一种风格。

  1956年出生在辽宁一个偏远小镇里的哈金原本与英文世界毫无关系。14岁的时候,他隐瞒年龄报名从军。退伍后,到佳木斯市当了三年铁路话务员。1977年恢复高考,21岁的哈金赶了这趟头班车,考入黑龙江大学英语系。

  “在报考志愿的时候,我第一专业填的是中国文学,第二是哲学,第三是世界史,第四是古典文献,填到后面都觉得没什么可填的了,所以第五专业就随便填了个英语。可后来人家录取了,你就得去啊。”哈金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高考中,哈金的英语考了62分。

  刚开始没把语言学习当一回事,有一搭没一搭的,直到大三去听中文系讲的美国文学课,哈金才开始在学英语上下了点工夫。本科毕业,他又考到山东大学攻读美国文学研究生。彼时,改革开放掀起外语热潮,外语人才开始吃香。“不过,我一点儿都没沾上光,就是在学校里埋头读书。”他说。

  1985年,哈金硕士毕业,正好有一个“公派自费”的留学机会,他拿到美国马萨诸塞州布兰代斯大学的奖学金,远赴大洋彼岸攻读英美文学博士学位。转年年底,哈金开始用英文写点诗歌,但总是三心二意的,并不认真,总想着迟早回国去。

  1989年接近毕业的时候,他的人生意外地发生了改变。“当时就开始想,可能回不去了。”

  拿到博士学位的哈金到处去找工作,但屡屡碰壁,期间他在餐馆里端盘子,生存压力每天犹如大石在胸。1990年,有个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英文诗集《沉默之间》,并获得不错的评价。但即便如此,英文写作当时还并未成为他择业的一个选项。

  1992年,他去亚特兰大的爱默里大学应聘一个助理教授的职位,教诗歌写作,居然幸运地成功了。“我自己很吃惊,大家也都很吃惊。当时申请这个职位的有240多人,有的已经出了六本书,可能是因为我有博士学位,比其他应聘者学位高,也出了一本诗集,还有名师推荐。总之就是很幸运, 没说什么错话。”哈金说。

  但如何保住这个职位又是个问题。哈金从未学过诗歌写作,更奢谈要教这门课。此外,学校规定头七年必须要出书,才能提成副教授,拿到终身教职,否则就得走人。

  “真难啊!”谈到这段经历,哈金依然满腹感慨。但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决定以英文写作作为安身立命之本。

  1996年,哈金先后发表了诗集《面对阴影》和短篇小说集《词海》,后者获得海明威文学奖。其后, 他大约一年一本书,并获得一个个重要文学奖项逐步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坛上的稳固地位。

  哈金的作品多数取材于1985年以前的中国,或是当今的美国华人社会。但他的写作技巧与谋篇布局又完全是西方式的。哈佛教授王德威曾评价说,“哈金从来没有写一个小说是为了贩卖东方主义和中国传统文化”。此外,尽管他的作品里有反思与批判,但如果认真研读,就会发现他并没有刻意通过严厉批评中国政治以在西方立足。

  1999年,《等待》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哈金成为历史上获此殊荣的唯一一位华人。当媒体记者探访哈金曾经打过工的餐馆,餐馆老板得知他获奖的消息,几乎是“大跌眼镜”,不敢相信这个12年前在店里端盘子、英语讲得磕磕巴巴的中国人,居然能用英文写书还拿到了美国最顶级的文学奖。

  作为某种意义上的成功者,哈金却从来不鼓励文学青年效仿他的写作之路。有人请教,他就直截了当地泼人家一头冷水:“不要尝试走这条路。”直到现在,哈金仍然对《中国新闻周刊》强调,走上这条道路,完全是“被逼无奈”。

  他感到更多的是非母语写作的痛苦与煎熬,“就好像是用残疾的英语来写作。”[NextPage]

  无法抵达的故乡

  2004年,哈金给北京大学递交了简历和求职申请。

  那些年,回国的念想此起彼伏。当时,他听朋友说北大英语系一位教英语诗歌的老师离职了,觉得自己挺适合这个职位。“结果是石沉大海。后来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北大接到我的申请了,一位副校长还向别人打听我的情况,但我什么回复都没有收到。还有人说我可以申请长江学者,但我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哈金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告别故土已经25年,1997年成为美国公民之后,来华签证总是个问题。种种复杂的原因,能说的和不能说的,最终都被哈金笑着归结为“运气不太好”。最近母亲病重,他归心似箭。不过,机缘只能等待。

  他的许多作品也在等待,就像他十多年前写的小说的名字一样,一语成谶。《等待》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军医受父母之命娶了没有文化的妻子,一直分居两地。军医想离婚而不成,只能根据军队规定,分居满18年婚姻可自动解除。他最终等到了离婚之日,而18年已然蹉跎。

  香港导演陈可辛10年前和哈金谈好将这个故事拍成电影,但10年过去,这个剧本仍在等待审查。

  至于用母语写作的想法,因为回不了中国而变得更加遥不可及。“有些东西只有用中文写才有意义,但真正要写,必须在中国生活至少两三年,而动笔至少还得五六年,期间不能被打断。这样一来,基本上下半辈子的全部时间都要用上去了,所以我真不敢下这种决心,各方面条件都不允许。”他诚实地说。

  对于用中文写作的先决条件,除了“能在中国来去自由”以外,哈金的另一个条件是,“得等到家人都不再需要我(养家)”。他的夫人卞丽莎当年从中国随他赴美国留学,如今两人育有一个儿子,正在美国一所大学里攻读历史专业博士。

  事实上,哈金写作生涯中的许多抉择都与家人有关。他当初下定决心用英文写作,据说也是因为夫人说了一句话:“你如果用中文写作,两头都不到岸。”

  而在2001年,哈金离开南方的埃默里大学到北部的波士顿大学任教,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儿子到北边上学。前几年,耶鲁大学请他去当教授,他复信同意后又婉拒了。“耶鲁的英文系是全美最好的,我个人是有虚荣心,很想去,但太太儿子死活不让我去。他们说,‘你去那儿名声好挣钱也多,但工作量太大了,没时间写作,还不如留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写东西。”

  如今,哈金安静伫守于波士顿,一边教学一边写作,日子四平八稳。“我每天至少都会写一点点。要强迫自己写,特别是在做长篇的时候,不能让它冷下来。就像做饭一样,撤了火就完了,这个火不能断,总得烧,一烧得烧好几年。”

  刚刚结束《南京安魂曲》,他已经开始动笔撰写下一个长篇。这本小说仍然以他在美国的经验为素材,主人公是美国华人。预计会在两年后完成。

  至于能否引进大陆。“很难说,可能还是不太容易。”哈金淡淡地回答。

  对话哈金:我根本不算成功

  “我根本不能算是成功,只能就是往前走而已,走一步算一步。别人不会看你容不容易,只会看你最终的产品怎么样。”

  记者:听说《南京安魂曲》改了40多遍,你写作总是这么辛苦吗?

  哈金:是的。里面的细节都是一点点从资料里抠出来的,然后再把它们给鼓捣到一起,一点点编成一个故事,很费事。弄好一个东西,得下很大工夫。可能在母语的环境当中,写东西就容易写得很快,中国有这个传统,中国传统文人写作讲究洋洋洒洒。实际上,真正的写作要一点点改,真正的工夫都在于一点点修改的过程。

  记者:会不会改来改去,失去了潇洒自如的神韵?

  哈金:一般情况不会的。你会意识到,在什么地方要保持那种潇洒自如的状态,你不能把这个东西改丢了。在《南京安魂曲》中,有很大篇幅是写战争对人的心理和精神的创伤,在这方面并没有特别戏剧性的情节,因而你就得一点点地写,一点点地修改,不可能一蹴而就。

  记者:用英语写作,你开始不太情愿是吗?

  哈金:那当然不情愿了,这也没有办法。1989年以后,孩子也出生了,孩子就要变成美国人了,但我自己心里却从来没有移民的精神准备。当时我想了好长时间,最后才决定移民美国。可决定留下来之后,我根本找不到需要汉语的工作,我找了好多,人家根本不要我。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NextPage]

  记者:但你现在已经很成功了。

  哈金:根本不能算成功,只能说是往前走而已,走一步算一步。别人不会看你容不容易,只会看你最终的产品怎么样。

  记者:如果你当时回国了,现在还会从事写作吗?

  哈金:我得想想……估计不会吧,有可能会做个翻译,或者做研究什么的。

  记者:你的写作和许多华人的英文写作不太一样,不怎么有东方主义的东西。

  哈金:是的,基本上很少。写中国的事情只不过是一个故事的背景,当然背景也得有意思,至少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但我更强调共性,一般不在表面上的不同地方下太大的笔墨。也就是说,不是让他们(西方人)觉得中国哪里和他们不一样,而是让他们自己受到感动。人们必须有相同之处,才能感同身受,受到感动。

  记者:你同时身兼作家和教授身份,那你觉得自己现在更多是一个教授还是一个作家?

  哈金:当然是作家。虽然大学雇我教课,但我主要还是要写东西,我的职业是写作。因为只有写东西,才能教学生,教的也是写作。现实情况是,文学性很强的东西肯定卖得不会很好,所以必须得有一个稳定的工作。

  记者:如果做专业作家,在美国能活下去吗?

  哈金:严肃的专业作家也就只有那么三五个吧。还有一些作家,家里多多少少有点底子,这样才能生存。绝大多数作家需要做些别的事情,比如写专栏,或者是办报纸、做网站、做电影什么的。不像中国,有一个作家协会,旱涝保收。帕慕克曾经跟我说,他在中国见到莫言,“我从来没看到过一个作家能这么安然、淡定”。

  我已经算是很幸运了,在美国人眼里算精英。在大学里,靠写作拿到一个教职是很难的,现在的薪水应该算是不错。

  记者:你会关注国内文学界的情况吗?

  哈金:知道一些,但是他们的作品我读不过来。有些作家我也认识,开会时经常会碰到,比如余华、莫言、阎连科、王蒙、张抗抗等。他们的书如果有英文版,我还是会看的。

  记者:看着国内的热闹,有时会感到寂寞吗?

  哈金:这倒也没有。因为要做成一本书,需要那种寂寞的状态。我在做一些大的项目的时候,很害怕被琐事打断,一旦被打断就完了。

  记者:问一个俗不可耐的问题,但对一个作家是一定得问的,你想过诺贝尔文学奖么?

  哈金:那只是一个偶然的东西。诺贝尔奖不是一个金牌,专门奖给优秀作家的。优秀的作家很多,很难说谁该得谁不该得。比如奈保尔,200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说绝对没有希望获奖,因为政治保守、反动,而且名声又太大,名声又不好,虽然我认为他是完全有资格获奖的。所以这个事情很难说。

  对于作家而言,书都在那儿搁着,特别是一些里程碑性的书,你只能是努力地去接近那个水准,这是最主要的。如果有人得了诺贝尔奖,但他的书大家都不看,那也没啥意义。所以我觉得大家把这个奖看得太重了,特别是大陆的作家把它看得太重了。

  (编辑:符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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