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玲
生于1929年的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复兴医院离休医生薛来凤,用三年光阴,完成了回忆录《一家人》,本月由华艺出版社正式出版——如若不是因为薛来凤有一个特殊的儿子——公认有才情、却难免有争议的作家王朔,这本回忆录更多吸引的,也许只是历史研究者的眼睛,像许多老者的个人口述史一样,只是为20世纪中国史的研究增添新的样本。
《一家人》以“妈妈永远爱你”收笔,此前这位母亲的笔下,没少费笔墨去表达自己对儿子的歉意。接受本报专访时,薛来凤开怀大笑为子女,潸然泪下亦为子女。老人的真诚反思,对今天这样一个匆忙得足以忽视亲情的时代,有着别样意义。
我做母亲远不如自己的母亲
身为医生,为病人尽了全力,是薛来凤此生的安慰。“我的时间,大部分在病人那里”。专访过程中,记者洗手,薛来凤会细心到给记者拿擦手的毛巾。“要能拿退休后的时间,去照顾小孩子,就好了。”她说,在做母亲这件事上,她远不如自己的母亲。
记者:您书里写到,您有一位非常好的母亲。
薛来凤:母亲上世纪20年代初随父亲去日本,以后就全心全意为丈夫,为这个家。姊妹之间感情也好。家里还弄文艺演出,每个人都尽情地显示自己的才能。五个孩子中,我是长女。父亲母亲,更加疼爱我。有时父亲还会专门带我出去,看我喜欢吃什么,他们还捞不着。我关于童年的记忆,似乎没什么痛苦。
记者:您和您的母亲,谁把母亲的角色扮演得更好?
薛来凤:我可不如我母亲。所处的时代也不一样。我妈妈天天围着家转,为几个孩子和丈夫,从没给我们造成任何精神压力,也从没让我们觉得孤单。七八十年前,家里最困难时期,她也让我把书读完,这一点上,她很有远见。
记者:您做母亲时,您的母亲还在世吗?
薛来凤:还在。母亲1966年去世的。她知道我做医生,忙。她病重时说过,你们的孩子,不像你们小时候,能得到那么多妈妈的爱。但这没办法。
对待家庭我充满了歉意
记者: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您会怎么选择?
薛来凤:这实在太难了。但是,如果你还是个医生……病人住在医院里,把生命交给你,你必须尽全力。我负责病房。人家都走了,我才能回家。遇到重病人,你还得留下来。即便回家,遇到重病人,一个电话,你还得去。事业和家庭,还是有一定矛盾的,是吗?有矛盾吗?我也不知道。
记者:从《一家人》看,对待工作,您100%对得住,但对家庭,您充满了歉意。
薛来凤:是这样。因为你没办法啊。你没有办法把……(哭)
记者:把什么都兼顾了?[NextPage]
薛来凤:兼顾不了。(哭)所以我有歉意。他们如果对我有意见,我也能理解。但他们,慢慢地也会理解。事业和家庭,我认为不能划等号。“大我”、“小我”的问题。
记者:选择了什么,就背负了什么样的命运。
薛来凤:不是说我这辈子做得多么完美。但对我做的选择,尽力了。我敬佩我母亲,但做不到她那样。没有时间……我的时间,大部分在病人那里。
记者:现在回想,是不是人在年轻时,越容易忽视的,是和自己很亲的人?
薛来凤:有可能是这么回事儿。
王朔曾对母子关系表示遗憾
薛来凤不讳言,自己更偏爱小儿子王朔,一家人都如此,包括家里的阿姨,包括与王朔年龄并不悬殊的长子王宇。在幼儿园里睡午觉,王宇先把弟弟抱上床,自己再去睡觉。“王朔小时候特别可爱。白白的皮肤,头发有点咖啡色的,谁看了都喜欢。有时候值班,我带王朔去。谁见谁夸。”
迄今,她都记得,在部队当卫生员的王朔,处女作《等待》被广播电台播放时她的幸福。“很纯正的少年,很纯正的小说。”
她和丈夫王天羽一直无条件地支持着王朔的写作。因《等待》被调去《解放军文艺》做编辑,但18岁的王朔更乐意自己创作,便写信回家要复员。父母同意了。
入职医药公司,王朔想辞去“铁饭碗”,专职写作,“就一年”。父母同意了。“我们毫不犹豫地答应他了。因为相信他,尽管不知道他能发展成什么程度。他很努力。”是薛来凤亲自给王朔办的辞职手续。
办完手续下楼时,薛来凤恰巧碰见上楼的王朔。那一刻,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儿子,已然跟别的青年不一样。特别可爱的一个青年。就是不一般。”
如今讲起,她会爽朗地大笑。“当时有种幸福感,满足感。我的儿子这么好。”但遗憾,这些话,她从没对儿子说出口。“说不出口。我只批评他。”别人家里慈母严父,他们家慈父严母。所以王朔曾说,自己五十多岁了,这辈子最遗憾的是和母亲的关系。
薛来凤说,怪自己,不怪王朔。连愧疚的话,当王朔的面,也没说出口。
反思以前批评王朔太多
记者:您后悔没夸过他吗?[NextPage]
薛来凤:我不想当面夸他。(大笑)
记者:为儿子骄傲,为什么不说出口呢?
薛来凤:我现在反思了,我批评他多。好的,就不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说。别人当我面都说,王朔怎么好。但我当他面没说过。
记者:您和爱人把王朔编剧、或根据他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一集不落的看,他知道吗?
薛来凤:他不知道。没跟他说。怕他翘尾巴。可能这样做母亲,是不对的啊。他也知道我工作上不错,但从来不说。只有一次,几年前,遇到我们医院什么人了,那个人跟他说,你妈妈在医院人缘很好啊,他打来电话说了这事。我很高兴。
记者:算是儿子夸妈妈了。
薛来凤:对。此外,他没说过太多。他说过我工作狂。
记者:王朔在一个访谈中说,自己五十多年人生路,最遗憾的是和母亲的关系。
薛来凤:好像说过,有点印象。作为母亲,我只能说是我做得不够,给他的母爱太少。
记者:现在有些年轻的职业女性,兼着妈妈角色,您有什么建议吗?
薛来凤:你这个问题问得我很难。我觉得职业妇女,特别是搞医的,还是应全力把自己本职工作做好。也应努力关爱自己的孩子和家庭,多给他们一些爱和温暖。
记者:您对我们这些外人一遍一遍地表示内疚,是不是连这些,都没对王朔说过?
薛来凤:是的。
记者:这些话,您真的只是在他面前流露过,没有表达过?
薛来凤:那倒是。他说过,你要是做得不好,应对大家说出来,你做得不够。开始我不愿意,后来慢慢地,我也说了。有一次,他说,我已经原谅妈妈了。
记者:在家,王朔似乎更受宠,但似乎也更敏感?
薛来凤:是。他小时候就跟别人不一样。我也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大家更偏爱他,他也有那么点儿,觉得和哥哥比,大家应该对我更加关爱。
记者:《一家人》里写到,王宇说王朔,弟弟在碗里尽挑肉吃,不管别人。[NextPage]
薛来凤:老大觉得,自己是哥哥,应该更关心别人。王朔觉得,我是弟弟,你们关心我。
不愿意外界对王朔“有误解”
薛来凤说,儿子的写作,自己没提过任何意见,“不能干预他的任何工作”。
对儿子的小说,她并未全看。“上班没时间。挑着看。”从《空中小姐》到《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到《看上去很美》到《致女儿书》等等,薛来凤都看过。
王朔作品,她更偏爱《等待》、《空中小姐》,以及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对《顽主》她则不太喜欢。“有些话,我觉得不太文雅。我好像跟他说过,我不喜欢你那样子说话。”这一喜好原则,同适用于此前让王朔备受争议的《锵锵三人行》。
但薛来凤透露,在生活中,在家里,王朔非常谦虚,从不吐一个脏字儿。“在我面前,从没有那样过。”
记者:您怎么看待他过激的言行?
薛来凤:也许最近有人刺激他了,还是怎么的。他说了一些不太靠谱的。
记者:看《锵锵三人行》,您担心吗?
薛来凤:担心啊。这个我说过他。我给他打过电话,不要总骂人。
记者:他什么反应?
薛来凤:不吭气。因为在我们面前,他从来不说脏话。在那些场合,他就说得津津有味。这点,我就觉得不太好,但我不敢深说。他已经大了。
记者:您害怕外界“误会”您的儿子吗?譬如说凤凰卫视上他的举动?
薛来凤:我不愿意别人误会他。
记者:如果给您一个机会给儿子解释,您期望公众怎么理解他的举动?
薛来凤:那我怎么好……
记者:去袒护自己的儿子,是吗?
薛来凤:是的。也不好,不是吗?
记者:也许,在这个多元的社会,有人觉得这是个性呢?[NextPage]
薛来凤:那我也不喜欢他骂人啊。我跟他说过。他知道我不愿意他那样做。
记者:有没有一种可能,是……
薛来凤:故意的?
记者:譬如,自己难过,或者脆弱,想借那样掩饰这些?
薛来凤:那,有可能。
记者:您会看报纸上关于儿子的报道吗?
薛来凤:会。
记者:有的夸他,有的说他不好。
薛来凤:我当然愿意是夸他的。那些不好的,我不愿意看。(笑)
记者:您有没有觉得自己儿子是最棒的当代作家之一?
薛来凤:我还没敢这么想。
记者:看到读者喜欢他,您一定欣慰的。
薛来凤:谁不希望子孝孙贤。但他的毛病,我一样不喜欢。
记者:是不是儿子一点点的不好,都会让您责怪自己?
薛来凤:那倒也不完全是。他人都大了,知道路该怎么走,人该怎么做。
现在愿意做一切让儿子觉得温暖和幸福的事
采访中,记者提及王朔《致女儿书》中,对女儿的爱感动了众多读者。薛来凤第一反应是:“还感动呢。没说我好话吧?”旋即笑了,并称,在爱女儿这一点上,王朔的确做得不错。
长子和老伴相继“告别”后,这对母子常来常往。薛来凤说,最初几年,自己常管得太多,现在意识到了。母子关系日渐改善。现在,彼此“都很注意”,“感觉一次比一次好了。”
为方便母亲出行,王朔给了她一辆车,还专门雇了一名女司机。自己写《一家人》,王朔送来了好多书。“我看了不少书。一边写,一边看。有个阶段,王朔说,你干脆不要写了,先看书。还叫我得把《红楼梦》看了。以前看的多是医药书。”[NextPage]
言及自己“不是一个最好的母亲”,薛来凤哭了。她说,现在愿意做一切让王朔觉得温暖和幸福的事。现在薛来凤想,还是王朔特别小的时候,自己抱过他,有时很想抱抱他,亲亲他。“但一想,这不吓人吗?没法抱了。他已经是个大男人了。”
说到这里,薛来凤没再叹气,而是释然地笑了。
记者:您为什么说《致女儿书》里,他没说您好话呢?
薛来凤:他有误会。
记者:哪些您觉得是误会?
薛来凤:我以前说了什么话,可能刺激了他。那种情况有。我现在特别注意了。他现在也在改变,在理解自己的母亲。我到他那儿去,我能感觉到他在主动缓解矛盾。这些都是不说的,但行动上有。
记者:《一家人》里写,到他家,他总让您多住一段时间?
薛来凤:我并不愿意在他那儿多住。他挺忙。我一个人怪寂寞的。他要写东西,我想放音乐,还怕影响他。生活规律也不一样。他起得晚,我起得早。时间长了不行。但他愿意让我多待。
记者:亲情,谁都愿意要。
薛来凤:我能感受得到。其实他很关心我。可能主要是语言上造成的误会。我有,他也有。
记者:觉得对方是最亲的人,都口无遮拦,结果把对方给伤害了?
薛来凤:以前彼此不注意。他也是一个成年人。可能我对他说话时,拿他当孩子了。他觉得我在教训他。现在,我们之间,已经好多了。《致女儿书》里也化解了一些。现在,我不再说一些伤害他的话。他不喜欢我说他坏话。他特别有自尊。我特别记得,有次他穿一件军服一样的衣服,我这个当妈的不懂,就说衣服不好看,怎么买这个颜色。他受不了,对我意见特别大。他觉得我干预他了,当他小孩子了。想想也是,这么大一个人,有选择的自由。我这个当妈的,说这说那,没有自知之明。
记者:儿子可能只是在以自己的对抗,去证明自己是个大人了。
薛来凤:对。是这样。说句良心话,我对孩子们的要求,也是严了点。缺乏母亲的慈爱和耐心。我真的缺乏。
记者:但是,还是跟儿子在一起最幸福?[NextPage]
薛来凤:那当然啦。跟儿子在一起,说什么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嘛。即便有些矛盾,也就是问题的看法……有些是我造成的。
记者:以后您肯定能让他感受到更多的爱。
薛来凤:他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亲亲他,抱抱他,不可能了。只能说,生活上互相关照。我每次去,他总是给我带回来点儿,我也想方设法,给他带些东西去。我们在互相努力呢。这么大岁数了……晚年的生活,咱们要快乐。元旦,我就到王朔那里去。我准备给他包点包子。他包子包得也挺好。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