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颖
13日,一年一度的上海书展盛大开幕。
30卷本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五辑)和《共和国60年作家文库》引人注目,多位知名作家接踵而至,使得本届书展散发着浓浓的文学味。
对于当今的文学,有的作家最近发出了“文学应有社会担当”、“文学要走大道”的呼吁。
而以《手机》、《我叫刘跃进》、《一句顶一万句》而声名鹊起的作家刘震云,日前在接受《记者》独家专访时也表示,文学创作者要深入生活,做生活的倾听者,倾听生活给予的感悟和启迪。
写作就是谈知心话,当一个倾听者比当一个倾诉者要高明。
记者:您刚回了河南老家一趟,这是否给您的创作又带来新的想法?
刘震云:不是你向生活要什么,而是生活对你说。生活会让人自然而然地产生一些不同的想法。一开始你会觉得有话要说,最后你发现,是书里的人物有话和你说,作者其实是倾听者。“我本常人”,我说出来的肯定都只是常理,但我书里的人物可能不是常人,他可能说出一些不平常的道理,所以我觉得当一个倾听者比当一个倾诉者要高明。
记者:倾听生活的变化。
刘震云:我每一次回去,都会发现一些变化。如今咱们村里的人对我来说越来越陌生,一个是因为我认识的人不在了,另一个是因为新的人产生了,它变成了另外一个村庄或社区。我的家族原来有六个舅舅,现在就剩下了一个。你会发现,生活本身的变化业已非常剧烈和震撼,你不需要再编造,有些故事本身就是我写作的基础。
所谓故乡,就是因为有人,才存在。十五年前我去故乡是因为我外祖母在,外祖母就是故乡。现在我回去是看我的父母。
记者:听说您的母亲有一次看了鲁迅的书,和您说,“嗨,那写作这东西太容易了!后园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我都能写出来,我卖酱油,一个是酱油缸,另一个也是酱油缸。”
刘震云:后来报纸上登了这个事,传到我妈耳朵里。
记者:她怎么说?
刘震云:我记得我妈说过这个话,但是她对我弟弟说,没那回事儿。(笑)
记者:有时候我们觉得别人说的特别有趣的一句话,可能说话的人本身倒没有那么在意。
刘震云:是,大部分情况都是这样。这是记忆的变化。
写人有好多种角度,仰视、俯视或平视,最好的角度是自然的角度
记者:有人说,您的作品特别关注底层的小人物。 [NextPage]
刘震云:到底谁是底层人?这首先要有一个界定。如果从社会或政治的层面来看,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是底层人;从事智力劳动的人层次高一点;从事社会组织管理工作的人,像从政的人,地位会更高一点。但从生活的角度来说,就无所谓谁底层,谁不底层,就是一个人。而人在大部分方面,其实是非常公平的,都长了一个脑袋,俩胳膊,俩腿,有生也有死。
我写的人物,从社会层面来看,确实是底层劳动人民。但是作为一个作者,我从来没把我写的人物看成底层的小人物,也可能我写谁时,谁就是这世界上最大的人物。写人有好多种角度,仰视、俯视或平视。有的作者所谓“同情劳动人民”,实际上是俯视他们,把他们的伤疤揭开来让人看。其实这三种都不是最好的角度。
记者:您认为最好的角度是什么?
刘震云:最好的角度是自然的角度。看这个世界的角度有很多。我感兴趣的是个体的角度,生命的角度,生活的角度。比如我的记忆中,我外祖母的音容笑貌好多我都历历在目;但是你要问我土地革命哪一年结束,我还真答不上来。
记者:个体的角度能够客观地反映历史吗?
刘震云:我觉得个体是最容易客观地反映这个世界的存在。客观是什么?是每一个生命和世界发生的关系,即使是群体在做同一件事,也是由每一个个体在体验这样的关系。看似群体能够代表大家,但实际上,只有个体和个体对这个世界的体悟才能代表大家。为什么呢?因为所有的“大家”在基本的问题上是一致的:一个头,俩胳膊俩腿,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
记者:越是以个体的形式出现,越能代表群体?
刘震云:对。非常理产生在哪儿?它不是产生在常理之外,是产生在常理之后。这么多常理大家都看过来,这是相同的,非常理在这个后面。在“不同”里找出“不同”那是很正常的;但是在“相同”里面找出“不同”,是很不容易的。你写一个人和一朵花好,就比写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好容易。这是《聊斋志异》和《红楼梦》的区别。
我这次回家,在路上,我妈说了一件往事。她说我外祖母60多岁时,有一次和另一个老太太背了一些自己织的布到新乡去卖,走了两天,卖了16块钱,回来她和我母亲说,“这钱咱不花,存起来打个底儿,给娃儿(就是刘震云)长到十岁时再拿出来。”她记得特别清楚。我觉得这个历史很生动啊,它联结着我外祖母、我母亲和我三代人,这比说这些年家里发生了什么变化还要生动。
有句俗语叫作“智慧存于民间”,这话很有道理
记者:读您的作品,总能感受到民间的智慧。
刘震云:有句俗语叫作“智慧存于民间”,这话很有道理。我认为民间的智慧,力量是巨大的。人跟人之间的智力、能力其实都差不多,你未必比街上的大众、书里的所谓底层人高明多少。如果意识不到这一点,那证明认识水平还是很差的。
我小说里的人物、我们村里的人,看似很普通,其实他们恰恰是“不同”的。他们有时会突然悟出一些不平常的理儿来,说出一些不同的见识。而这些不同的见识,我是接受并且觉得高明的。
有一次我到武汉,有一个做房地产的,喝大了就拉着我教我一个做人的原则,说你千万别背后说人坏话,因为你背后说人坏话,总有一天他会知道;另外,你背后说人坏话,他不在场,你说给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会觉得,你能背后说他的坏话,就能背后说我的坏话。那坏话怎么说?坏话你得当面说,在背后要说人家好话。你说,这是不是我去武汉的一个收获呢?
记者:这种智慧,还不一定和学识有关。 [NextPage]
刘震云:对。知识分子分为上过学和没上过学的两种。虽然没有上过学,可能在生活中就是知识分子。
比如我的外祖母不识字,但是不识字不一定没见识,她看事儿比很多文化人还要透彻。她留给我三样遗产。第一,做事情要坚持。她个头不到一米六,但是三里路的麦田,她已经从这头割到那头,人家还没割到她的一半。原因很简单,别人都直腰,她不直腰。她告诉我:“直了头一回就会有第二回,我割到尽头再直腰。” 第二,两个人共事,总有个便宜。买个冰棍儿还有你买还是我买的问题。她和我说,有便宜,就让别人占,自己别占。第三,别做违着自己心意的事。不值得!有多大的事情你非得整天委屈着自己做?这三条是传家宝,得代代相传。
幽默是一种生活态度,苦难是冰,幽默是水
记者:您的小说常以故乡河南为背景,故乡对您的影响是什么?
刘震云:故乡和乡亲对我创作的影响,首先是一个概念,比如关于大小多少、东西南北、善恶爱恨这些初级概念。你从小生活在哪个地方,哪个地方就教给你这些概念。故乡对我更重要的影响,是一种面对生活的态度,就是幽默。
记者:河南人是不是天生幽默?
刘震云:河南人说话真的是挺幽默的,基本上两个人都是在开玩笑,用不正经的说话方式来说正经的事儿。河南人有些犹太人的习性,而且特别能忍受。面对生活的态度,是一种化解的态度。
记者:因为经历的苦难太多?
刘震云:太多了,而且特别严峻。面对严峻的苦难,用严肃的态度去对待是不行的,那苦难会变成一块铁。但你换一种幽默的态度,可能这个苦难就变成了一块冰,冰掉在幽默的水里,很快就化掉了。
我写过一篇小说叫《温故1942》。我们都觉得死亡是一件特别悲凉的事,要痛哭悲伤、妻离子散。但在《温故1942》里,河南人临死的时候都留给世界最后一次幽默。老王要死了,首先想的是一个好朋友老张,两天前死了。“嗨,我比他多活两天,我值了。”这也是一种生活的态度,特别幽默。
当然河南人也不是都这样。我们河南一亿四千万人民,你得允许我们有几种不同的语言。(笑)
不同地方的人确实性格不一样。你比如说过去有卖那种纸杯装的可乐,在北京,“唰”一下,上面还有好多泡沫就递给你了;在上海,就要等泡沫下去了,装满一杯才交给你。特别不一样。
记者:人们说您的作品有一种“刘式幽默”,能否说说“刘式幽默”与您的创作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刘震云:这也是我头一回说,因为以前没有人这么问过我。别人不问的时候你说吧,它就很特殊。(笑)别人不问,当然也憋不死我。(笑)今天咱就说说吧。
我觉得大体是这么个关系。一般都认为幽默是一种手段,你想写得很幽默,这是最麻烦的。相声可以这样,小品也可以,因为它的目的就是让人笑。但是如果在写作上把幽默当手段,那真是不理解幽默是什么。这样的作家我劝他还是算了吧!您是一个严肃的人,您就按照严肃的态度来对待生活,还稍微自然一点,是吧?写作的幽默,得把词语剔去。我没想要故意幽默,是这个事本身很幽默,你不用去夸大它的幽默性。
“人找人”是特别困难的,“话找话”比“人找人”还难
记者:您说过,《一句顶一万句》讲的就是“人找人”、“话找话”的故事。[NextPage]
刘震云:我曾说过,西方是人神社会,中国是人人社会。在人神社会,每个人都可能找到一个好朋友,这个好朋友就是上帝,你可以跟上帝倾诉;但在人人社会,你如果有知心话,必须在人中找到一个知心朋友,而这个寻找的过程是特别艰难的。上帝的嘴是严的,知心朋友的嘴是不严的。20年前的好朋友,现在不一定是好朋友。你变了,朋友变了,或者生活变了,这三点有一点发生变化,过去的朋友就不是朋友了。如果朋友的关系发生变化,知心话马上变成凶险的话,变成一把刀子扎到你的心上。
记者:《一句顶一万句》里的人物似乎都难逃一种找到朋友、失去朋友的循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对上话的人,却会因为种种原因而无法持续。您是不是对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感到悲观?
刘震云:不是悲观,是向往,正因为它难得。
记者:为什么这样值得向往的事情都不长久,都会变化?
刘震云:不长久和变化不是我想这样,生活本身就是这样。好景不长,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快乐、沟通、知心的愉快,存在于一个瞬间、一个阶段,它支撑不了一个生命。支撑生命的东西是五味杂陈的,你总是想不到犄角旮旯会出来什么。“人找人”是特别困难的,“话找话”比“人找人”还难。越是稀少的东西,就越珍贵。
记者:您的另几部小说关注的也都是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问题。《手机》说的是技术的飞跃反而让人与人之间的沟通越来越难;《我叫刘跃进》说的是不同社会阶层在不同的语境里很难沟通。
刘震云:人与人之间的语言隔阂、沟通障碍,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一个问题。孔子那个时代其实沟通也挺困难的。他为什么周游列国?就是为了和人说上话,但是很少有人理解他,他转来转去又转回去了,就证明在沟通上存在很大的困难,双方还是说不到一块儿去。
记者: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沟通困难。
刘震云:每个时代困难的方向不太一样。我们总是认为距离的缩短、现代化的出现,会带来人和人关系的拉近,其实并不是这样。现在城里很多人住在一栋楼里,本来以为大家住在一起距离就会近。你要是住在村里面,人跟人都认识;但是到了都市里,连对门都不认识。
可能这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出现的一种人物关系的类型。我觉得距离、时间、人、说话与心之间的关系是特别有意思的。有四种话是有力量的:一种是朴实的话;一种是真实的话;一种是知心的话;还有一种是与众不同的话。与众不同的话其实是最有力量的。所以要写一本书,肯定是有不同的话要说,而不是有相同的话要说,相同的话真正成废话了。
记者:什么是知心的话?
刘震云:知心的话,未必都是严峻的深刻的,未必感人肺腑催人泪下,有时就是有一搭无一搭。你看《论语》,孔子传道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可也是一句顶一万句。(笑)
一辈子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是幸福的
记者:现在有很多人认识您,不仅是因为读过您的小说,还因为在您的作品改编成的影视剧里,见过您扮演的小角色。比如在电影《我叫刘跃进》里,您打了个哈欠。
刘震云:有这回事。(笑着点头)
记者:您为什么愿意在影视剧中“出镜”?
刘震云:首先,在影视剧中出镜没有商业的考虑,因为我在戏里表演一分钱没赚。其次,我在影视剧里出现一般不超过十秒钟,是个点缀,好像面都捞到碗里了,上面撒了一点小葱花。[NextPage]
可能是因为拍这些片子的都是好朋友,所以大家才愿意凑在一起。好比我和上海的姚明不认识,但是我听出版社的人说,他读过我写的《手机》,读得咯咯直乐。如果他在我的书上批两句话,这就和我在电影里出个镜是一样的。当然这个不代表他写作比我好,就跟要说我篮球打得比姚明好、戏演得比葛优好一样,这话就太特殊了!(笑)就是凑个趣儿。
记者:《一句顶一万句》被不少人认为是您目前“最成熟最大气”的作品。
刘震云:相对于我自己以前的作品来说,这是比较成熟的一部。成熟不是说从文字上看是锦绣还是朴实,关键是心境。是你愿意做一件事情,而不是这件事你做得多么好。前者是过程,后者是结果。我是从来不看重结果的人,因为每一个人的最终结果都一个样。(笑)
当然,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一辈子吃的东西、住的地方、出行的工具、交往的圈子,是非常不同的。但是你还真难比较,占有得多是否就幸福,占有得少是否就不幸福。幸不幸福,这是另外一个范畴的事。你比如说吃,我们世俗的眼光会觉得上层人吃鲍鱼、海参是好的,但你会发现餐桌上这些东西常常没有吃完,他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记者:并非很享受。
刘震云:对。但是你看街头一个民工端了一碗羊肉烩面,他那种投入的程度、从食物中得到的快感、满头大汗的样子,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就剩下他和那碗面。他占有的食物很少,但他和食物的关系更亲密。他一碗面才三块钱,你吃着几千块的大餐觉得同情他,殊不知,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你!你说是谁比较幸福?
有的人一辈子有好多任丈夫或妻子,你觉得一定幸福吗?但有的贫贱夫妻,可能就一块儿在菜场卖卖菜,却真能体现出人和人、男与女之间那种特别亲密的关系,这甚至不是很多明星能够体会到的人间真情。
记者:您曾经讲过有个舅舅对您说,您写作没他卖面和萝卜重要,人三天不吃饭就会饿死,三天不读您的书能死吗?您说还真不能。
刘震云:(笑)对,这是我舅舅的论述,我完全同意。
记者:那您觉得写作在什么时候重要?
刘震云:在你提供了这种重要性的时候。比如说,是不是在“相同”里发现了“不同”?是不是能让人从阅读中体会到那些偶尔会想到但不成体系的思索?
我从来不认为创作是个多么高尚的职业。有的作者在谈创作时总说,写作是多么伟大的事,是多么艰苦的事,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还未必能写成。那你干什么当作者?那你干点别的嘛!(笑)
就跟我舅舅卖萝卜和面一样,先得保证卖的萝卜和面是好的,如果不好,它也是不重要的。”好”的前提是什么?就是“不同”。这萝卜就是比其他萝卜个儿大汁儿甜。如果我不是喜欢做这个,而且并非觉得自己有能力做好的话,真的还不如回去卖萝卜。(笑)
我对我女儿也是这么个心态,我对她说,你喜欢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而且你的喜欢可以不断地改变,你不一定一开始喜欢这个,一口气就做了一辈子。我们的生活中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在做不喜欢的事。一辈子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我觉得这个人就是幸福的;如果做自己不喜欢的事,那就太别扭了!
写作是什么呢?我同意我妈的话,虽然她已经不记得她说过了。(笑)我同意我妈不记得了的话——写作是个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儿,如果你喜欢它。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