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批评家叶匡政
中山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博士徐晋如
记者:你对当下的国学热怎么看?你觉得媒体追逐国学热、百姓流行学国学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徐晋如:国学在本质上是传统之学。今天媒体追逐“国学大师”,大众拥趸“国学大师”,其深沉心理是对现代之学的厌倦。所谓现代之学,首先是相信大众价值,其次认为科学万能,再次是迷信进步。可是,一百年来中国人的苦难证明,彻底打倒传统的现代之学并不能给我们带来幸福。
一百年来,中国人被两本书害得极惨,一本是赫胥黎的《天演论》,一本是卢梭的《民约论》。由《天演论》而相信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结果导致人人只想着以自己为优者胜者,使别人为劣者败者,这使人性中恶的一面无限放大。以《民约论》为思想武器,彻底打倒吾国贤士大夫主政的根本传统,我想这也是中国文化的精义所在,从而打毁了自由躯体上最有抵抗力的部分,使得我们没有能在民国时期就实现自由的民主。国学,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传统之学,也许不很实用,但却能塑造完善的人格,对现代之学引起的残酷竞争、掠夺性发展、人心荒漠都有疗救的作用,这是国学热的根本原因,也是大众呼唤大师的根本原因。
叶匡政:在很长时间以来,国学都在我们的教育和文化传播过程中被剔除。早年的国学,以经史子集为固定体系。但是自从1949年之后,国学体系又按西方学术的要求重新分了一遍,国学被分出很多学科,这导致每个研究者都有各自领域的专长,比如研究清史的专注于清史,但是,也因此缺乏文史哲相通的通才。80年代之后,我们推崇的是西方学术。
目前,我们把传统文化和知识型的内容都作为国学的范畴。这一方面符合政府期望。我们处在意识形态真空的年代。中国是一个缺少价值观的国家。民众对很多常识性的问题看法不统一。因此国学热也是民众的内心需求。
记者:你觉得当下被娱乐和金钱绑架的“国学”是真正的国学吗?我们需要普及国学吗?为什么?
徐晋如:中国文化现状有一种极为危险的倾向,那就是知识问题民粹化。可以说,国学从古以来即是精英之学,现在无数媒体却想把它变成大众化的学问,其结果只能歪嘴和尚念经。我觉得,国学无法普及,也不应普及。因为任何真正的知识都是无法普及的,你看孔子不早就发现了这样一条真理吗?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叶匡政:被媒体传播的国学都是基础常识。说到儒家观点在生活中的应用,还是应该通过严肃的研究产生。娱乐化国学只是一种形式,过去文人靠读《四书五经》普及儒学,对于不识字的百姓来说,戏曲是最好的传播方式。所以国学在传播过程中必会带上它的时代特征。被娱乐和金钱绑架是时代特色。
我们需要国学的目的,不仅是为了传承中国传统文化,更多是为了通过培养社会的核心价值观,来重构一个全体民众可以共享的文化共同体,藉此唤起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国家认同的新秩序。
传统社会要孝顺父母、要对朋友忠诚、要对人讲信誉,应该重义轻利,我想到了现代社会依旧如此。即使我们生活在一个虚拟的世界中,我想奉行的还是这些准则。今天社会令人担忧的是,普遍的价值观的缺失,这就导致了功利主义盛行。人的成功与否,最后都只用财富来衡量。一个常态的社会,它60%以上的主流人群,应该奉行的是基本相同的社会价值观,这个社会才能稳定,这个社会中的人才可能感到幸福。
现在教育解决的只是人生存的问题,它并没有解决人的信仰问题。人没有信仰,就无处安身立命,就无法明白真正的成功其实是内在的,与财富并无直接的关系。一个国家要有它的哲学基础,而一个人更要有自己的哲学认知,才能安顿他的心灵,才能在他遭遇挫折时也有所寄托。
记者:对国学的界定,绝大多数人都不太清楚。以至于有人说,季羡林去世后被追捧为国学大师是不妥当的,他真实的身份应该是“东方学大师”。您如何定位“国学”和国学大师?
徐晋如:不可否认,季老是一位学术大师,但季老所研究的问题,与国学完全无关。称呼季老为“国学大师”,是对季老一辈子所从事的印度学研究的否定,是对逝者莫大的侮辱。季老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人,他一辈子过着纯粹学者所应该过的生活,他在印度学研究领域做出非常多开拓性的工作,称之为学术大师毫不为过。而季老对传统文化有着文化托命人的自省意识,对于五四以来全盘殖民化的文化路向有着深刻的反思。然而,季老终究不是国学研究学者,当然更不是媒体希望他做的所谓“国学大师”。
国学之称,本不恰当。盖国学过分强调了与西学之别,不知西学亦有今古之别。今天我们所说的国学,其实与西方古典之学“百致而一虑,殊途而同归”。当国学还被称为中学之时,冯友兰先生就指出,所谓的中学与西学,其本质是传统之学与现代之学的分别。故概乎言之,国学即中国传统之学,其治学目的,即横渠四句教所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国学是内圣外王之学,就内而言,是通向人的心灵,使人心向善;自外而言,国学是一种制度设计,它所寄托的是大同之世、太平之世的理想。这些,其实与西方古典哲学的目标完全一致。它们都是形而上学的,而非科学的知识体系。而只有从事古典的、形而上学的研究的学者,才可能是国学大师。季先生是一位现代学者,哪怕不管他的专业领域,他也不是国学大师。
叶匡政:国学就是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统称。对东方学的范畴我不太清楚,但是季是研究梵文印度文化的,应该不能称为国学大师。在西学来了之后,我们才有了国学的概念。章太炎编《国学论丛》的时候,才提出了国学概念。至于国学大师,我觉得台湾的钱穆是最后一个国学大师了吧。现在在国学研究上,台湾的傅佩荣还不错,他最开始学的是西方哲学,后来才研究儒学。至于为什么中国缺乏国学大师,是因为我们已经将国学体系分裂成了很多学科,所以少有能把历史和多重学科贯穿很好的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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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你对百家讲坛上的学术超女、儒学大师呈何种态度?
徐晋如:称于丹为学术超女,像这样的称呼我不能接受。她根本没有学术,又怎么能称为“学术超女”呢?我没听说百家讲坛还有哪位被称作“儒学大师”了。
记者:有人说,中国一贯匮乏博通中西,以古开今的真正大师,而另一方面,打着国学复兴旗号、处在文化走秀中的大师突然泛滥。那么,您认为我们这个时代还能诞生真正的国学大师吗?推荐你认为够资格的几位国学专家。
徐晋如:我的观点是,只要胡适开创的以科学为基础的学术传统依然占据主流,中国就不可能产生国学大师。因为胡适把产生国学大师的土壤给毒化了,在学术界没有真正认识到我们的学术已经步入歧途,没有彻底反思胡适学术传统的危害之前,要求中国出现国学大师,大概只能是空想社会主义。
徐晋如:诗人,中山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博士。
叶匡政:诗人,学者,文化批评家。主编过《国学基本教材》。曾在知名报刊开设儒家专栏。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