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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知老忘老,我还在奔跑

2023-06-09 20:17:38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陈俊珺 栾吟之

   
不久前,莫言来到上海龙美术馆“壮游与长歌——莫言/王振两块砖墨讯特展”现场。

莫言生于1955年,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国际写作中心主任。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不久前,莫言来到上海龙美术馆“壮游与长歌——莫言/王振两块砖墨讯特展”现场。

  继2014年后再度接受《解放周末》记者的采访,他的言谈依然与他的小说、书法、诗歌一样,充满趣味。

 如果书法只能挂在墙上欣赏,就会失去生命力

  记者:您父亲曾说:“字是男人最好的衣服,也是女人最好的衣服。”您开始练书法与这句话有关吗?

  莫言:在我父亲那个年代,民间能够写字、读书的人很少,村里对能写一手好毛笔字的人会高看一眼。因此,我从小就有了要写好毛笔字的想法。长大后,我看到擅长书写的人常常受到尊敬,更觉得挥毫是一种令人神往的状态。但后来我一直用钢笔写小说,没有空练习书法。

  2005年,我跟着一个访问团出国,想带一些书法作品作为礼物送给外国友人。几个朋友动员我自己写,可我当时写的书法实在拿不出手。回国后我就开始练习,在这18年里虽说不是每天都写,但也是不间断在练。

  2018年,我与北京舒同文化艺术研究会会长王振一起办了一个名为“两块砖墨讯”的微信公众号。此后,我更是经常提笔写字。刚开始是临帖、抄写,随着“开眼看世界”的游历越来越多,我的书法与诗词创作融合成了一个整体,慢慢形成了一种创作理念:知行合一,书写和文本合一,文墨共生。

  记者:“文墨共生”是怎样一种状态?

  莫言:文墨共生其实是中国书法艺术的原生面貌。

  当年颜真卿写《祭侄文稿》、王羲之写《兰亭集序》、苏东坡写《寒食帖》时,都没有想到他们的书法会被后人视为珍宝、不断模仿。颜真卿就是想写一篇祭文,满怀悲愤悼念他的侄子。王羲之则是通过一则游记,记述刚刚发生的一场聚会。他们挥毫时首先想到的是文章,而不是怎样创作出一幅书法作品,他们的笔墨是为了记录文字而自然产生的。而他们的书写之所以符合书法的审美和规范,实际上是长期训练而成的下意识反应,那是一种最高境界。他们在书写的时候不会有意识地在这里画一个圈,那里加一个字,人为制造那种手稿的感觉,更不像现在有些人甚至会在明明没有写错的地方故意勾出来,故意漏字再添加一笔。

  记者:这几年来,您与王振在行走的过程中创作了许多文墨共生的作品。哪些情景容易激发您的创作灵感?

  莫言:这4年来,我们在东北、西北、华中等地饱览了各种地理奇观,也拜访过许多名胜古迹。看到名人墨迹时,我会在自己的腿上比画;看到别人的诗文时,我会喉咙发痒,也想跟着创作几句。站在高山之巅会忍不住引吭高歌,喊两句别人的诗句。喊多了,自己的诗词就带出来了,触景生情,触景生墨。

  记者:您的诗大都非常接地气。比如前一阵您在山东淄博“卷饼悟道,撸串谈诗”,写下了“为何此地一枝秀,烟火人间最有情”。这次展览中有一幅作品“蛐蟮吃土吐土,鹧鸪叫哥歌哥”也很有趣。这也是在山东老家写的吗?

  莫言:是的。2020年,我回老家住了一阵子,一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早晨起来看到院子里有一个蚯蚓排出的小土丘,我觉得挺有意思,上联油然而生:“蛐蟮吃土吐土”。有三个同音字,“吃”和“吐”都是口字边,“蛐”和“蟮”都是虫字边。

  记者:这个对子挺难对。

  莫言:我突然想起了山林里的鹧鸪鸟。唐宋诗词里,古人把这种鸟的叫声作为离愁别恨的象征。那时我恰好听到了鸟叫声,灵感就来了:“鹧鸪叫哥歌哥”。

  记者:在一些年轻人看来,书法是高大上的,与生活有一定的距离。您怎么看待书法与当下生活的关系?

  莫言:中国的书法之所以几千年来源源不断地变化发展,因为它始终与日常生活、实际应用密切相关。

  这几年我和王振在各地行走的过程中,除了寻访那些著名的文人墨迹,还会到一些县级博物馆里看当地历史上的民间书法。过去的教书先生、秀才,甚至一些账房先生留下的字是非常有趣味的。这些被历史烟尘遮盖的民间书写给了我们很多启发。我们还会关注路两边一些小店的招牌,比如我们去湖南的凤凰拍了很多店招的照片。这些招牌有的是当地的书法家写的,有的是店主自己写的,体现了他们的个性。

  “向民间学习”不是一句口号,也不仅仅是小说创作者、诗人应该实践的理念,书法创作者更应该体会到“向民间学习”的重要性。

  我觉得书法不应脱离现实生活,尤其是不应该脱离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写书法的过程其实是向古人致敬,向传统文化学习。手握毛笔写字的时候,会更深切地理解古人,打通连接古今的通道。书法如果纯粹变成文人雅士挂在墙上欣赏的对象,就会失去强大的生命力。

  批评你比不理你要好,有道理的批评还能促成进步

  记者:您有不少书法作品都是用左手书写的,为什么用左手?

  莫言:我在练习的过程中觉得自己写出来的毛笔字有点像放大的钢笔字。毕竟用钢笔书写了大半辈子,毛笔字即使写得再流畅,依然难改钢笔字的用力习惯和用笔习惯。当然,通过临帖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纠正这些习惯,但肌肉记忆是难以改变的,一旦进入忘我的状态,多年养成的习气又会来找我。

  于是我突发奇想,开始用左手写毛笔字。刚开始很别扭,坚持一段时间后就越来越灵活,心与手配合得越来越默契。朋友看到我用右手写的钢笔字,惊讶地发现也明显发生了变化,可能是大脑的左半球和右半球建立了某种连接。后来,用左手写字就成为我书写过程中的一种常态,有时候右手写得不满意,就换左手,写了一会儿,果然感觉满意了。现在我会左右手交换着写,这也是在追求一种笨拙感与陌生感。

  记者:举办书法展难免会听到不同的声音,您会以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

  莫言:我从事文学创作40多年,一直伴随着批评声。批评你比不理你要好,有道理的批评还能促成进步。文学作品是这样,诗文、书法创作亦如此。

  前几年我也办过展览,那时就听到过一些尖锐的批评,尤其是网上的一些评论更是不太客气。我刚开始学习写毛笔字的时候,经常写完一幅字就随手送人,当时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写得不错。多年之后,当初的字被网友晒出来,我一看就脸红,心想:这么难看的字居然送了别人,有的竟然还被人拿去拍卖。这都是教训。当然,没有当初的练习,也不会有今天我在书法方面相对成熟的感悟。

  这次既然来上海举办展览,我就做好了被人批评的准备。希望有观众看了我们的书法说“这两个人写得不如我”,然后拿起毛笔自己创作。

  如果书法变成少数人的行为,土壤不肥沃,就很难长出茁壮的大树。假如全民都在书写,自然就会产生大书家。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俩这“两块砖”就是想要抛砖引玉。我们不是书法家,只是书法与诗词创作的爱好者,希望能唤起大家用毛笔书写以及学习古典诗词的热情。

  记者:近年来,您通过书法作品还做了一些慈善工作?

  莫言:从2022年春节开始,我们在中华慈善总会设立了“莫言同心”公益项目,用我的书法作品进行筹款,救助西部贫困地区的先心病患儿。到目前为止已经有280多个患儿得到救助,做了手术。

  当我们握着这些孩子的小手,陪他们去天安门广场的时候,觉得心里得到了巨大的安慰。这种安慰和我们的付出是不相匹配的,我们付出的很少,但得到了很多。我们配不上孩子家长们深深的鞠躬,也配不上孩子感情充沛的一声声“爷爷”“老师”,这些都激励我们要做更多的事情。

  有一段时间我有点悲观,觉得我这个人似乎已经没什么用了。通过帮助这些孩子,我认识到自己还有一点点用处,我还有帮助别人解除痛苦的能力。我想,慈善不仅仅是付出,还是获得。看起来是我们帮助了这些孩子,实际上是这些孩子帮助了我,使我变得生气蓬勃,使我年近古稀还在路上奔跑,使我变得有充沛的创作激情,要写小说、写戏曲、写诗词、写书法,还梦想着去横渡黄河,踏雪高歌。

  话剧是对话的艺术,是塑造人物的艺术

  记者:您现在的心境和十多年前刚获诺贝尔文学奖时有什么不同?这些年来,您是如何面对“超越自己”的压力的?

  莫言:我刚获奖时,有点拘谨,生怕出言不慎带来这样或那样的麻烦,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如此,那就索性放开手脚干自己的事。

  记者:所以,除了文学创作和书法,您还把大量的时间花在研究古典文学上?

  莫言:我在古典文学这方面是比较欠缺的。其实不仅是我们这种没有受过完整的大学教育的人有所欠缺,即便是当下的大学生,如果学的不是古典文学专业的话,在这方面恐怕也有很多空白。但是像鲁迅他们这一代文化人都有童子功,他们对古典文学、对传统文化的学习是始终伴随他们的成长的,而我们现在只能通过勤奋学习来补上这一课。

  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转变。我到了现在这个年龄要在创作上有所变化,有新的起色,这也许是一条途径。

  记者:您最近刚刚出版了首部诗集、书法集《三歌行》,其中的《鲸海红叶歌》是一首超过200句的古体长诗。为什么醉心于写古体诗?

  莫言:写古体诗就像戴着镣铐跳舞,需要大量知识、词汇以及语言运用上的积累。只有积累得足够多,在选择词语的时候,才能既符合平仄,又能够表达想要表达的意思。通过这样一种积累与学习,我感觉仿佛在混沌当中看到了光明。

  聂绀弩写过一首诗:“长柄大镰四面挥,眼前高草立纷披。风云怒咤天山骇,敕勒狂歌地母悲。整日黄河身上泻,有时芦管口中吹。莫言料恐言多败,草为金人缚嘴皮。”他用很日常、很民间、很“土”的元素写了这首《割草赠莫言》,当然这个“莫言”并不是我。这种“旧瓶装新酒”的写法产生了丰富的趣味,亦庄亦谐,这也许是古体诗的一条出路。鲁迅写的古体诗也有这种味道,我认为这或许是当代人写古体诗的一个立足点和方向。

  记者:写诗与写书法相比,哪个更难?

  莫言:都很难,我可以一天写10首诗,但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样的诗句我可能一辈子都写不出来,这样的佳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写书法也是如此。立志写出一幅好的书法作品,反而是写不出来的。有时候朋友请我题写书名或者斋号,我非常认真地写了一张又一张,第二天一看,还是第一张写得最好。有很多人问过我人生接下来的目标或者说梦想是什么。其实,成为书法家并不是我的梦想。

  记者:那您的梦想是什么呢?

  莫言:当一个剧作家。2019年,我们北京师范大学写作中心的几位老师,包括余华、苏童等人一块儿去了莎士比亚的旧居。在莎士比亚的塑像前,我发誓要用我的后半生完成一个从小说家到剧作家的转换。他们俩当时都在笑。我希望有一天当我们三个人站在一起,别人做介绍的时候会说:莫言,剧作家;余华、苏童,写小说的。

  我的话剧剧本《鳄鱼》马上就要出版了,讲的是潜逃至国外的腐败官员的故事。我曾经在最高人民检察院所属的检察日报社工作过10年,采访过一些检察官,也采访过一些腐败分子,积累了一些逃亡到海外的贪官的素材。

  记者:您曾说,您的每一部作品里都会有自己的影子。《鳄鱼》里有您吗?据说这部作品的创作从2009年持续到了2022年,为什么这么久?

  莫言:作家应该具有把别人的生活同化为自己的生活的能力,也就是说作家要善解人意。写贪官时,应该把自己同化为贪官;写英雄时,当然也必须把自己同化为英雄。《鳄鱼》之所以拖了这么多年才完成,主要是我这几年参加的社会活动比较多,同时我也把很多精力放在了行走山河大地、积累人生经验和写作素材上了。

  记者:与小说相比,写剧本对您来说最大的吸引力是什么?

  莫言:话剧是语言的艺术,是对话的艺术,是塑造人物的艺术。话剧最大的魅力在于台词。语言本身的弹性,语言背后的暗示、隐喻、幽默、讽刺和潜台词都充满魅力。真正优秀的话剧有一半的话是观众自己在心中补充的,台上的演员有很多潜台词是没有说出来的。在我看来,没说出来的越多,潜台词越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越高明。

  记者:您平时喜欢看什么样的戏剧?

  莫言:我什么戏剧都乐意看,最喜欢看的还是话剧。在话剧里更喜欢看比较传统的、塑造典型人物形象的戏。

  我对戏曲的兴趣也从小一直保持到现在。我获得诺贝尔奖之后的第一部作品,就是2017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锦衣》是一个戏曲文本,我一直希望能够把它编成一部京剧。上海的京剧大家尚长荣先生读过这个剧本,他说很好。能得到尚先生这样泰斗级人物的肯定,我觉得好像是获得了毕业证书一样。

 “民间”是一个像水银一样活泼的元素

  记者:在您的诗词、书法以及摄影作品中,都充满着一种“莫言式”的趣味,这种趣味蕴含着您怎样的人生观?

  莫言:趣味,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童心的表现。一个艺术家,如果没有了童心和童趣,他的创作也就没有活力了。如果齐白石的画里没有那些生动有趣的小虫小虾,他的画将大为减色。如果《红楼梦》里没有那些天真活泼的少男少女,《红楼梦》也不成立。

  我年近古稀,知道自己老了,但不把“老”当成负担,更不把“老”当成资本,而是希望能用创作来为自己的生命注入活力。这就叫“知老忘老”。

  记者:除了“两块砖墨讯”之外,您还有一个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微信公众号,里面的文章都非常接地气,还配上您自己的表情包。您为什么会用这种方式跟年轻人交流?

  莫言:开“莫言”公众号的宗旨其实就是想和年轻人聊聊天。我觉得很多年轻人不太了解我,对我的印象也很模糊,这个公众号给了我们交流的机会,使我不被这个时代过早地淘汰,也使我的文学创作能够充满鲜活的时代气息。不惧怕变化,跟时代同步,学习新事物,接受新思想,改变旧观念,我想这不仅仅是一个人,也是一个社会保持活力、能够进步的最根本的原因。

  看到很多人留言叫我“爷爷”,我感到很温暖、很幸福,同时也觉得自己真的老了。我也在试图创造更多的机会与年轻人直接交流。

  去年,上海图书馆东馆落成之后举办了我获诺贝尔奖10周年的小型展览,有很多观众给我写信,我都一一读了,能回的也尽量回了。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特别重要,老一代和年轻一代的交流更加重要。我从来不觉得和年轻人交流有什么代沟,即便有代沟也可以通过真诚的理解与沟通填平,起码是可以变浅。年轻人试图理解老人,老人也要千方百计地理解年轻人。

  记者:您刚才谈到喜欢到各地看民间书法,民间智慧是否也给您带来不一样的灵感与趣味?

  莫言:是的。作为一个文学创作者,必须关注社会生活,关注人,那就要把眼睛往下看,因为所有伟大的文学创作,它的萌芽都来源于民间。

  其实“民间”也是一个在不断丰富和发展变化的概念。过去我们讲民间,主要就是指基层老百姓中间,农民之间、工人之间、市民之间,他们的生活中存在着的一些文化形态。现在,随着社会快速地发展,各种新科技正在迅速改变着我们的生活状态。“民间”是一个像水银一样活泼的元素。你昨天关注的东西,可能今天就变了,所以我们要与时俱进,争取站在生活的潮头,做生活的弄潮儿。

  记者:在“民间”,流传最多的除了您的作品,还有您的人生格言,比如“莫言:成年人最智慧的社交方式,不抬杠,不反驳,不较真!”诸如此类的话是您说的吗?您怎么看待这些“心灵鸡汤”?

  莫言:网上很多以我的名义发布的格言警句,都是我写不出来的,我不敢掠美。也有一些并不符合我的观念,我也无暇一一指谬。我相信读者的判断力,也理解这些冒名发布者的苦衷。

  记者:前一阵,您在上海参加《收获》杂志的颁奖活动,说到自己在给余华准备颁奖词时借助了当下热门的ChatGPT。您怎么看待人工智能?文字工作者是否需要有被人工智能取代的危机感?

  莫言:我曾经试着用ChatGPT写过一首关于江边送别的七言律诗,给它输入一些关键词,比如江边、深秋、红叶、大江、帆船,瞬间就生成了一首完全符合技术要求的律诗,但都是陈词滥调,是似曾相识的东西。不过,将来人工智能能不能写出类似“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样的好句来,现在还不好说。

  (编辑: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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