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六骑车下班的路上,我看见一位女士踢了下男人的电动车后径直朝前走去,看到女士动怒,男人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笑,这笑掺杂了多种情绪,但碍于大庭广众之下,难以真正露出笑容背后的真实一面来。假如,把这个场景写成诗,应该怎么表达呢?我想,或许是直观且客观地去写,如是呈现,而不是使用过多技巧和比喻。那么,再进一步,怎么最准确地描述出那抹长久挂在脸上的笑容呢?我想一定是找到那个词,让画面立马变得生动、鲜活。这样想的话,前几天刚刚立夏,转眼已是夏天,那如何一下子让人感受到夏天的气息呢?有位诗人是这样写的:
“在夏天,我们吃绿豆、桃、樱桃和甜瓜。
在各种意义都漫长且愉快,
日子发出声响。”
这便是夏天了。写出这首诗的诗人叫罗伯特·瓦尔泽。注意,此瓦尔泽非写《恋爱中的男人》的马丁·瓦尔泽。
罗伯特·瓦尔泽(1878―1956)瑞士作家,20世纪德语文学的大师,在欧洲同卡夫卡、乔伊斯、穆齐尔等齐名。在世时读者稀少,被《洛杉矶时报》认为是20世纪最被低估的作家。受到卡夫卡、本雅明、黑塞等诸多作家推崇。
瓦尔泽的一生是悲惨的一生,戏剧化的一生。
1878年,瓦尔泽出生于瑞士的一座小城,父亲是图书装订工人。瓦尔泽是家中八个孩子中的第七个。迫于家庭经济压力,14岁的时候,父母让他提前中断了中学生涯,做了银行学徒,以补贴家用。19岁时他开始写诗,随即发表,还得到知名评论家赏识。看上去,他的创作之旅将顺风顺水,一路畅通。命运却和他开起了玩笑。由于自己性格问题,他在一次聚会上得罪了知名的德国剧作家魏德金德,出版商开始中断预付稿酬。生活陷入困境时,又有幸遇到了好心的女房东,资助他的生活,免除他的房租。后来女房东去世,他只得为了生计从事各种底层工作。再之后,因发表文章他有幸结识了当时的一位大作家,此作家邀请他参与编辑工作,可他又在一次聚会上对这位作家说,不要那么有名,两人的关系变得无法维持下去。加之向女教师求婚被拒,诱发了他的精神病遗传基因。事业与爱情的双重打击,使他开始变得不正常,在上次求婚失败后,他又向姐姐的两个女邻居分别求婚,被人当成疯子,最终被送入精神病院。
此外,他一生先后经历多位亲人的离世,母亲去世、父亲去世、哥哥恩斯特去世、哥哥赫尔曼自杀、哥哥卡尔去世、姐姐丽莎去世。瓦尔泽的身世,不由得让人想起与他同年出生的乌拉圭作家基罗加,死神总在紧紧跟随他们的脚步。(延伸阅读:基罗加《爱情、疯狂和死亡的故事》:论死亡的“一百种”方式)
我的五十岁生日
我在四月生于
一个风光旖旎的小镇,
我在那里上学;牧师
和老师一度很欣赏我。
到了某个时候,
我成为一名合格的银行见习,
于是我见识了许多城市,比如巴塞尔,
斯图加特和苏黎世。在城里
我和一个非常善良可爱的女人结识。
现在住在国内的城市,
似乎依照更有利于她的原则而定,
这让我注意到
亨利希·海涅,其重要意义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完全掌握。
只有我能透露女人的名字,
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何时决定
放了我?我有一份非常好的
商行履历。令人振奋,
完全出于自己的冲动,我把
一个轻松的职位让给他人;
另外,我在工业区里写的诗,
也许太过浮夸,不久之后
由布鲁诺·卡西尔出版社出版。
之后我作为一个勤奋的散文作家
在柏林大约又住了七年
不过,当出版商不再
愿意给我预付稿费,我返回
瑞士,那么多人被她的
秀丽山川折服,要勇敢地
坚持我的诗学探索。
实际上今天我加起来已有五十岁,
一些白发告诉了我这一点。
如此看来,瓦尔泽的诗歌应该多弥漫着死亡的阴冷气息,但整本诗集读完,过于沉重的诗歌反而不多。他没有拉着人往下坠,而是与你席地而坐,面对面谈论他的生活,他的思想,他的人生哲学。他客观地呈现所思之物,而客观一定程度上也意味着将自己隐去,隐在文字所阐述的事件背后,冷静地观察,淡淡地叙述。如《春天》一诗中,他写:
虽然春天曾在这里
一次又一次重返
它是新的,一直年轻。
老人与年轻人同行。丈夫
与妻子同行、小人物与伟人同行,
他们成了兄弟:形成国家
与民族
……
——附近
有一张阴险的面孔,生活的危险
靠墙而站;无论谁
经过,都必定发颤。”
这首诗是以春意展开的,“当然,大家皆因天气转暖/而高兴,窗户敞开/春天的风吹进房间。”但最终的走向已然摆脱了“春天”这一命题的束缚,具有更深广的发人深省的意义。看似单纯的背后,蕴含着某些深邃的东西。再如《我看叶落的方式》讲述的就是我如何看叶子掉落,但结尾由“我”到“大众”,变成了:“如果你想救自己/什么也不做,就直视前方/那些从不四处乱看的人,没有看到这一切。”就像《春天》不是讲春天,《我看叶落的方式》也只是借由看叶落这件事来表达,至于具体是什么,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答案。
瓦尔泽的作品还经常出现俏皮的黑色幽默,神来一笔消解了前面铺垫的庄重感、仪式感。如《在办公室》这首诗,起初是:
“月亮与我们一样。
他看起来像个可怜的店员
在我老板严厉的目光下
憔悴。”
后来则是:
“我的缺点就在技能;
继续挠着脖子
在老板面前。”
不过,“我的缺点就在技能”这句,怎么读都感觉奇怪,这应该是翻译的问题。这本书在豆瓣评分只有6.8,之所以这么低,不是因为瓦尔泽的诗不好,而是翻译问题很大。
在《但为何》中,瓦尔泽的黑色幽默更是让人忍俊不禁。前文说,“我想帮忙清除世界的苦难/打算受苦,坚持到/大家都获得自由。”最后一句是,“打个盹:哦,算了吧。”
正如在本文的开头,笔者讲述了一位男士脸上复杂的笑容,瓦尔泽的黑色幽默也会引人笑,这笑是复杂的,它由最初的会心一笑,衍生出多重情绪,让人久久回味。这是因为瓦尔泽的黑色幽默之下,常常含有令人难以捉摸的批判和反讽意味,充满矛盾和辩证性的诗句会给人以启迪。
如《为监狱而作的十四行诗》,将犯人比作参加聚会的客人。
“此时在这里优雅地端正姿势
是正常的,在这里用清晰的话语
呼叫乖乖等着的客人
这里有许多颗心在丝质背心下颤动
庄严而辉煌的聚会期间,
女士们和先生们谨慎地
放逐自己,机智地穿过花园
那是最显赫的上等地段”
《渴望》中:
“人每天消耗
肉,啤酒,面包
我该怎么说这种快速的消耗?
……
在多年之后回忆
她们是如何被一些事物感动,
她们若有所思地拨弄自己的头发。
我的渴望和其他人的渴望
飘游着,陷入一团混乱。”
瓦尔泽的生活是艰辛的,为了生计,他干过各种低薪工作,做过发明家的助手、作家的抄写员等等,因此他笔下描写的多是小人物。如上文提到的《在办公室》这首诗,塑造了一个在办公桌前的可怜小职员形象,这不由地让人想起另一位小职员——费尔南多.佩索阿。
某种层面上,小人物似乎与苦难画等号,何况瓦尔泽有着如此悲剧性的一生。但瓦尔泽很好地把握了情感的浓烈度,他没有大肆渲染苦难的现实意义,而是点到即止。《幽会》里写,“这里很安静,感觉很好/草地清新而纯净/阴凉处,阳光像乖巧的孩子/我的生命在这里/消融于强烈地渴望中/我已说不清渴望/我的意志在这里消融。”可诗的结尾,他是这么说的,“我只知道这儿很安静/脱离所有的需求和活动/感觉很好,我可以休息/没有时间权衡我的时间。”“我”的情感、思想介入了这首诗,诗通体透出淡淡的哀伤。在《悲剧》这首诗中,只“甜蜜是罪,无辜却已精通犯罪的艺术”这一句便已足够,无须再赘述苦难如何如何。就像“月亮是夜晚的伤口”这句一样,直接又精准地切中要害,毫不拖泥带水。
因此,我们姑且抛弃人云亦云的瓦尔泽式“苦难”,聊聊其写作中不断涌现的自我反省。诗人的很多诗是透过微妙的情绪变化,辅以生活的日常、细节,进一步展露其自我反省的诡谲思考。
《睡眠》一诗,“每个人都自称为社会的一员 习惯于/餐厅,工作和其他事务/我们把诸如此类的活动/看成类似睡眠的活动/在人生的灵异而明亮的大厅里/我们大家会接连地忘记对方吗?”《自我反思》《档案管理员》《光彩》《幸运儿》《我的五十岁生日》则是彻底的自我剖析,将自己的情感经历、人生经历赤裸地呈现在众人面前。从他渺小又可叹的一生中——“因为他们不想了解我,我只好自我感悟”“他总是通过生活拖出许多/别人的谬见,他被推上推下/他发现自己的优缺点/然后褒贬他的整体或局部”。类似这样的自我反省诗,当诗人写就,当读者读到,无形中便完成了情感火炬的传递,我们又何尝不需要反省呢?古人云,“吾日三省吾身”大概也即如此。
瓦尔泽的诗,看似简单,朴实无华,但细细品味之后,韵味十足。融合了哲理思辨、情绪流动、自我反省,黑色幽默,书写着平凡生活中的所见所闻,山川草木、四季变换的自然,以及人丰饶又复杂的内心世界。正如库切所说“瓦尔泽那不平坦,却以其特有的方式使人断肠的一生,是他唯一真正的题材。”
瓦尔泽是被忽视的作家,无论是在其生前还是生后,即便他被卡夫卡、本雅明、黑塞、卡内蒂、库切、塞巴尔德、苏珊·桑塔格、彼得·汉德克等诸多作家推崇,并与卡夫卡、穆齐尔、乔伊斯一起被视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文学的象征,但普罗大众依然鲜少知道他。
这大概也与其性格有关,在他孤僻、贫困的一生中,他有意将自己和人群离散开来,有一种变得疏离和渺小的本能愿望。在其最重要的自传体日记小说《雅考伯·冯·贡腾》中,主人公雅考伯时刻提醒自己“将自己变得非常的渺小”,无疑是瓦尔泽的自我投射。在其自由、不受逻辑和故事情节束缚,将叙事性降到最低的文本后面,我们很难捕捉到瓦尔泽的身影,他让自己在这些带有“逸散”特质的句子后面飘忽不定,直至变得渺小到被人所忽视,所忘记。
1933年,瓦尔泽被转到另一家精神病院,他彻底放弃了写作。他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写作,而是来发疯的。”在此之前,在瓦尔道精神病院,他为了克服对写作的抑制改为用铅笔写作,并且字体越写越小;他在一切可以随手得到的纸上写,报纸、车票、日历、卷烟壳等。或许这一切,都是他让自己变得更加渺小的计划中的一部分。瓦尔泽曾用“灰烬”这一意象形容自己的存在状态,他说“灰烬是一种顺从的、毫无价值的、无关紧要的东西,最重要的是,灰烬本身就弥漫着一种认为它不配做任何事的信念——被一阵微风从他身边吹走了。”
1956年圣诞节当天,瓦尔泽吃过午餐后,和往常一样独自外出散步。外面大雪纷飞,途中他心脏病突发,倒在地上,从此再也没有起来。“若干时间之后瓦尔泽先被一只猎狗发觉,接着是附近的农民,然后是整个世界”。后来有人叫来警察,给他拍了照。照片上,瓦尔泽躺在厚厚的积雪上,右手搭在身上,左手伸展在另一侧,头也微微歪向左侧,帽子滚落在一旁。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