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晓闻
苏杰浩
采访者:朱晓闻
受访者:苏杰浩
三月的洛杉矶,春季艺术展此起彼伏,我以每周限定自己最多参观三个展览的速率基本没有错过比较可圈可点的几个展览,其中很让人耳目一新的是来自中国北京的青年摄影师苏杰浩在唐人街Actual Size艺术空间的个展。出生于1988年的苏杰浩,曾经在北京电影学院学习摄影,从2010年开始从事自由摄影创作。像很多刚起步的艺术家一样,他在从事一份朝九晚五的职业之外,持续探索着属于自己 的艺术创作之旅。有意思的是,他此次展出的新作,正是他近两年来在长江流域尤其华东地区旅行中捕捉到的镜头。该展览在Actual Size的布置非常紧凑简练,一半归于这个非盈利性空间的实际大小不过十余平米,另一半在于苏杰浩的作品简洁洒脱而又细致入微,每一幅作品背后的故事似有还无,让人觉得淡而不寡。我因此很高兴可以有机会跟杰浩就他的新作进行比较深入的沟通。
朱:你在Actual Size展览的主题是“苏杰浩新作”,其中主要包括了你近期的两个系 列“Borderland(边疆)” 和“Untitled(无题)” 中的作品。从形式和内容上看,它们跟你之前的作品有很大不同,构图更开阔、意向更朦胧(ambigious)。你的旧作比 如“Homecoming(回家)”和“Summer Almost Gone(夏末将至)”似乎更偏纪实,从画面 中可以感到拍摄对象是你生活周边熟悉的事物,因而带有一定的随意性。而在新作中,你和拍摄对象之间似乎有一种距离感,因此你的画面显得更“正式”,比如老人与狗、双胞胎、 两个女孩等。你觉得这样的变化是偏向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你受到了一些怎样的影响,引导你的创作产生了这样的变化?
苏:在Actual Size展览的主题叫做:In Search Of Home:New Work by Jiehao Su(寻找家园:苏 杰浩新作)。展出的是我近两年来在旅行中拍摄的作品,其中经过了长江流域大部分的城市,主要包括川渝一带、华中地区、长三角,还有胶东半岛以及部分华北城市。我很认同你所观察到的变化,从形式和内容上它们和早前的作品确实有所不同。毕业之后我曾经在报社做过一段时间的摄影记者,每天奔波于城市里面拍摄很多突发新闻,持续了大半年的时间。然而正如圣经上说,日光之下无新事。加上中国的媒体环境,后来我开始质疑每日重复的事情,于是在离开报社之后我的注意力开始从外界转向自我。之前的作品 Summer’s Almost Gone(夏末将至)会比较亲密。那段时间我即将离开南方迁到北京,也是在失去母亲若干年之后再度和家人分离,离开我生长的故乡。当时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阶段的结束,或是新的 一个转折点,所以开始拍摄这个系列。我从日常生活中截取许多片段,融入了隐喻(metaphor)、暗示(hints)、冥想(meditation)等元素,其中更多的是纪念和缅怀,离散的悲哀也难以掩饰。
这次在洛杉矶展出的近作的不同,我觉得主要还是因为个人世界观和心绪的变化。经过几年的游历之后,我又开始从自我转向外界,情感渐渐归于平静,视点也逐渐趋于宏观和中立,试图以冷静并内省的目光去观看,尤其是对于耐人寻味的地景(landscape)。此次展览有艺评 家认为其中一些作品带有中国古典山水画的气质,比如将人物置于广袤的地景之中来观看。可能其中也蕴含了作为一个中国人传统的宇宙观,我试图去探讨当代人与风景、自然之间的关系,包括人的身份(identity)以及自我意识(self-consciousness)。虽是节制情感,其实在一定程度上也延续了早期作品的内在线索。
朱:你的作品带有一种怀旧的、淡淡的思乡气质,即使是你在旅行中拍摄的照片也有这样的效果。或许这和它们的“安静”有关,有些作品捕捉的情景显得很“慢”,而这和我们在中国日常的现实生活产生了强烈的反差。你觉得你的作品是否在表现一种怀念?你拍摄了很多植物、花草、动物、孩子、恋人,这让我觉得你很关注人与自然、与生活的关系。你觉得你和你拍摄对象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苏:是的,我的作品更多是关于过去,有些是直接指向过去,有些则是透过当下去追溯过去。我曾经很怀念我的童年和少年阶段,并非是它们有多美好,可能由于我的记忆力不太好,许多事情因此染上模糊的美感。我拍摄的这些植物,或是孩子、恋人,大概是因为上面的原因,我拍摄肖像的时候感觉都像是在拍自拍像(self-portrait),事实上我看他们如同过 去的自己,尤其是少年人、年轻恋人。同时我也很感兴趣甚至是着迷于探究个体与群体之间微妙的关系,所以我拍摄双胞胎兄弟,姐妹,情侣,包括动物,比如牵着两条狼狗的男人,以及动物园里的幼鹿。
朱:你说的“拍肖像的时候像是拍自拍像”总结得特别到位,这也是为什么你的作品虽然拍的不是离你最近的,但是感觉很亲密(intimate)。这种亲密让我想到一些作家写散文时在文本中的表述方式。你平时喜欢看书吗?对哪些书比较感兴趣?你觉得你的创作有没有受到文学的影响?或者你本身也从事写作?
苏:美国批评家John Szarkowski曾将摄影的功能大致分为两类,镜子和窗户(Mirrors and Win-dows),对我来说也许比较偏向于前者。我对历史、地理、散文、诗歌等都比较感兴趣,我曾经希望自己能够写作。像文学、音乐、诗歌等对摄影创作的影响可能不是直接的,而是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个人,包括世界观、认知、想法,记忆等等。我觉得在可见的视觉艺术和不可见的古典音乐之间有某些共通的情感体验和审美移情,比如透过音乐家巴赫(J.S. Bach)的作品,我试图接触到一点点关于结构和想象的奥秘。
朱:有一些照片,比如几个成人与儿童在快艇边的画面,有非常趣味性和叙事性的东西在里面,这种趣味性和叙事性甚至可以引导另一种解读:这个情景是被设置的还是自然的?你在创作中会不会尝试摆拍,创造特定的情景?你对摄影棚的拍摄有没有兴趣呢?
苏:我喜欢你的解读,这也是我比较倾向于创作指向不明的作品,也是你所说的意向更朦胧(ambigious),包括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可以接受开放性的解读。这个场景当时是自然存在的,其实生活中还是有很多类似的事情,吸引我的也是这种日常中人们片刻浅意识的欢愉。操作上来讲,对于较大的场景,通常难以设置,对于肖像之类的情景,我会大致给被摄者一定的引导,基本上每一张肖像都是被摄者清楚意识到自己在镜头面前而拍摄的。我对摄影棚内创造情景的拍摄也感兴趣,今后也会尝试,如果我有一个工作室的话。
朱:你说生活中吸引你的是“片刻浅意识的欢愉”,这让我特别有共鸣。特别摄影捕捉的是一个瞬间的东西,但是其实每一个瞬间又代表了生活整体。整体中的一个状态,可能就是整体本身。如果我们需要改变或者代表什么,其实可能通过一个瞬间就可以表达了。你觉得你对生活整体的态度是偏向乐观,悲观,还是中性的?为什么你觉得你对这种淡淡的欢愉更感兴趣?
苏:我觉得自己对生活的整体态度应该是从早前的悲观转向中性。说是哀恸有时,跳舞有时,凡事皆有定期,许多快乐和痛苦往往交织在一起。然而这种转瞬即逝、非常平淡且不易为人察觉的欢愉,在我看来几乎是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或负担(burden)的,它们轻如羽毛,甚至含有一些幽默感在里面,有时与宏大叙事糅合在一起,也构成了日常生活中吸引人的部分。
朱:能不能简单介绍一下你在旅行中创作的过程?怎样发现拍摄对象?如何与他们沟通?这其中有没有一些有趣的故事?
苏:出行前我会有一定的计划,有大致的方向和地域,围绕一定的想法来拍摄。我通常会在一些地方遇到感兴趣的拍摄对象,一定是他们的某种气质吸引了我,我会试着和他们沟通看对方是否愿意接受拍摄。我也曾经在网上征集被摄者,比如这次在洛杉矶展出的一张女子肖像(邹,南京,2012)。我在南京见到她,她身上有一种静谧的力量,与所处环境融合在一起感觉很奇妙,我们在她家附近散步了好一阵子,拍了一些照片,画面中的她十分平静,当我自己凝视这张照片,似乎很容易代入某种冥想的状态。[NextPage]
牵着狗的女孩,四川宜宾,2012,艺术微喷
朱:能不能具体讲讲你和被拍者的互动?
苏:比如《牵着狗的女孩,四川,2012》,我在四川宜宾遇到她的时候,她妈妈带着她在江滨散步,下午五点多,天色开始暗下来,母女俩从我身前走过。我上前询问她妈妈能否给她们拍照,妈妈不想上镜,但是愿意让我拍摄她女儿。小姑娘的名字叫做赵贝平,她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妹。我觉得她很特别,平静的眼神下有一些超出实际年龄的东西。拍摄肖像时候,我往往试图透过高度专注的凝视,建立与被摄者精神上的共通,以期达成某种移情(em-pathy)的体验。
朱:这次是你第一次在国外办个展,作为中国年轻艺术家,很难不被放在“中国当代艺术”的框架里 被谈论,这其中也涉及到中国政治、社会、文化各方面的环境因素。你怎样考虑作为一个艺术家与这些环境的关系?你在三影堂工作,这让你接触到国内外非常顶级的摄影师,这些交流对你的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苏:我觉得作为摄影师或是艺术家,如果创作是来自于生活当中,自然也难以回避社会文化等环境因素影响。作品总是要和外部发生联系。至于联系的性质和程度,还是因人而异。就我自己而言,我觉得保持一个相对沉静的状态还是比较重要的,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创作,尤其后者更需要高度的专注力。一般来说我会尽量分开工作与创作这两个事情,当然工作上接触了一些很出色的艺术家, 其中有些人给了我不少启发,可能主要是在观念想法以及人生态度上。
朱:你说的“分开工作与创作,以及一些艺术家给你的启发主要是在观念想法以及人生态度上”,是不是说明你本身不是特别希望被别人的创作手法影响?你觉得你目前拍摄中遇到的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苏:是的,同时我觉得观念想法和人生态度可能是作为创作者相对基础和重要的东西。拍摄中比较大的困难还是来自于自己,在确保整体方向性的同时试图保持一定的开放性,其中需要找到良好的平衡点。
朱:你希望成为专职的职业摄影师吗?还是喜欢有一份和摄影或者其他相关的具体工作,同时保持摄影艺术创作?
苏:可能在职业初期还是需要相关的工作,同时保持创作状态,希望在不远的将来可以成为职业艺术家。
朱:除了像Walker Evans, Robert Frank, Stephen Shore这些比较传统的摄影艺术家,你对一些更观念化的、混合媒体的摄影艺术形式怎么看?比如纽约当代艺术展刚刚展出的New Photography群展,包括了像Lisa Oppenheim,Annette Kelm,Brendan Fowler这样一些以观念先行的“图片创作”方式,混合了书本、雕塑、摄影、行为艺术和科技等不同的手段,洛杉矶的James Welling也属于介于传统和混合媒介之间的摄影师,你今后会不会对尝试不同的方式感兴趣?
苏:我对革新的态度和原创力很钦佩,也认同观念先行的做法,不过好的观念同时需要有合适的载体和形式。直到今日,作为艺术的传统摄影也渐渐式微。像James Welling在抽象摄影上做出了他重要的探索和贡献,也许摄影史正是由此得以向前推进。关于我自身的方向,未来还是会尽可能地保持开放的态度,我乐意尝试不同方式。至于明白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以及能做好什么,还是很重要的。
朱:你这次对美国的印象怎么样?如果你在洛杉矶拍一组项目,你觉得会跟什么有关?
苏:美国给我的印象还是十分美国,来美国之前我对美国社会、文化、景观有初步了解,主要是来自于网络、外媒、包括很多美国摄影师镜头下的美国景象,所以我说的“十分美国” 指的是我看到的印证了我之前关于美国的想象,在这个意义上觉得很熟悉和亲切。如果在洛杉矶拍摄项目,有可能还是会从自身经历出发,延续之前的线索,结合起离散(dias-pora)的概念来创作,因为在我心里觉得这个事情(或是近年来的作品)还没有完结,所以我还未能完全告别过去转而面对未来。
朱:你在展览之后有什么新计划?
苏:我计划在夏天做一趟长途旅行,然后继续 拍摄进行中的项目,然后有可能迁到南方生活一段时间,可能再到国外一段时间。
艺术家简介
苏杰浩出生成长于广东,现居北京。他曾经在北京电影学院学习摄影。他的作品在国内国外得到多次展出,包括美国洛杉矶Actual Size画廊、中国济南国际摄影双年展、北京目的地空间、上海鲲鲤画廊、上海法国文化中心、仰光国际摄影节、吴哥国际摄影节、大理摄影节,以及丽水摄影节等。他的作品刊登评论于若干出版物和线上媒体,如Aura Magazine,Landscape Stories,Droste Ef-fect Magazine,Lonny Magazine,家园杂志等。苏杰浩曾获得第四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提名奖(2013),济南双年展优秀摄影师奖以及青年摄影师资助奖(2012)。
(编辑:刘颖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