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庄清湄(外滩画报记者)
被访者:陈绮贞(著名歌手)
作为一个歌手,陈绮贞出新歌的速度着实慢了一点,每隔三四年才推出一张专辑,就像她在开始唱歌之前,一定要把吉他的音调准了,觉得舒服了,才开始轻声哼唱,不疾不徐。当歌迷们伸长了脖子,翘首期盼她的新作时,她却“不务正业”地办起了摄影展。
2011 年夏天,陈绮贞去了一趟古巴哈瓦那,在那里停留了一个星期。那个地方,手机没有信号,网络又不通,她就不停地走走看看,不停地拍照。今年 6 月起,在 agnes.b 的赞助下,陈绮贞举行了一个名为《背对哈瓦那》的小型摄影展,展出了 19-26 幅在古巴期间拍摄的作品。作品的义卖所得将全部捐赠给台湾的中华育幼协会。结束在台湾的展出之后,8 月 24 日至 9 月 2 日,部分摄影作品移至上海港汇恒隆广场虹桥入口长廊展出。
《背对哈瓦那》分为六个主题,分别是“时间和生命”、“背对哈瓦那”、“街头故事”、“雨的故事”、“手语”和“脸”。通过这六个部分,陈绮贞探讨了时间在古巴人身上缓缓流淌的过程,以及她本人从中感受到的时间和观念上的冲击。《背对哈瓦那》不是陈绮贞第一个公开的摄影作品,她曾经三次给同门师弟卢广仲拍摄专辑封面照, 2008 年举办了《天空之上》网络摄影展, 2011 年出版了摄影文字书《不厌其烦》。
摄影是陈绮贞在投身音乐之前就已经萌生的兴趣之一。很小的时候,她喜欢一页一页地翻看家里的影集,从里面得到满足。再大一点,她开始翻看各种摄影集和杂志,里面的图片激发了她的想象。照片中陌生的脸、陌生的地方,以及后来照片中出现的陌生的摄影技巧,都一再刺激着她的心智。
陈绮贞八岁时第一次接触相机。去阳明山远足的前一天,父亲送给她一台已经装好底片的半格相机。到了阳明山,为了拍摄一朵朵小花,她忘记了其他同学,忘记了集合时间,也忘记了自己,一个人蹲在花丛里,完全被小框框里的那朵花吸引。为了看看拍了什么,她打开了相机的后盖,却发现只有黑黑的塑料片,没有附着半点画面。她感到很奇怪,以为没有拍成功,之后每一次觉得拍坏了,就打开后盖看一次。“我想我那时候就已经触及到摄影的本质和底片相机作为创作工具所面临的困境,也同时经历了传统底片相机和数码相机所无法提供的截然不同的心理状态。”
中学的时候,外婆送给她一台红色的傻瓜相机,为了制造效果,她把妈妈的丝袜撑开放在镜头前,帮同学拍摄有柔焦效果的沙龙照,也让弟弟按照她的步骤为她拍摄照片。这台相机一直陪她到大学。大学时陈绮贞选修了新闻系的摄影课,开始接触暗房,这才发现,她需要一台更能表现自我意识的相机。那时任摄影师的亲戚借给她一台尼康 Fm2 和一个标准镜头,陈绮贞的摄影生涯从此开始。
这次在古巴使用的相机,主要是以尼康 Fm2 搭配禄来福来 2.8F。另外有一台奥林巴斯的半格相机和理查 GR 1v 做替代机,全部是胶片相机。拍立得拍摄出来的照片,全部用来当作礼物,送给当地协助她拍摄的哈瓦那朋友。
陈绮贞说:“我喜爱摄影,有很大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喜欢摄影这一种孤独的本质。一台相机的背后只能有一双眼睛,一个快门只给唯一的手指。在无法分析的瞬间快速地判断,充满乐趣。人很难同时在这里,又在那里,可是你看到刚刚拍下的照片,所有曾经存在过的瞬间一起绽放,生命的丰盛和喜悦,都在里面。”
《背对哈瓦那》摄影展在上海举行前夕,陈绮贞在台湾接受了《外滩画报》的电话专访。
“面朝大海,背对哈瓦那”
庄清湄:《背对哈瓦那》的摄影展分为了 6 个不同的主题系列,为什么分为这 6 个主题?这 6 个主题分别代表了你所关注的古巴生活的哪些方面?
陈绮贞:这 6 个主题是为了表达我在古巴感受到的观念冲击,特别是时间观念的冲击。他们的生活场景其实反映了他们的步调非常缓慢。有一个主题叫做“雨的故事”,有一天突然下起很大的雨,我和我的朋友非常意外,但是当地人表现得很淡定,这个系列体现了一种故事性。我还拍了海景,虽然是同样的场景,但都是在不同时段捕捉到的同样的画面。
庄清湄:有一个主题是叫做手语( Hand Talk ),这是怎么回事?
陈绮贞:在古巴、墨西哥等中南美洲国家,这里的人说话很喜欢用手势,他们的手特别会表演。我拍照甚至不太敢拍人脸,因为感觉那样容易侵犯别人的隐私,但是拍手我就不会有罪恶感,不会觉得有压力,所以我就会去找各种各样的手来拍。
庄清湄:为什么叫“背对哈瓦那”呢?
陈绮贞:因为他们的生活真的很单纯,也没有很多事情,时间很多。我问过那边的居民,他们大多都住在海边,没事的时候就背对哈瓦那,面向大海。所以,他们背对的世界就是我们熟悉的日常世界,他们看到的世界正是我们未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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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清湄:你在哈瓦那的那段时间,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每天除了不停地走,去拍照以外,还经常做些什么呢?
陈绮贞:大概就是吃吃喝喝吧。也有看一些表演。
庄清湄:也有和当地的乐手一起表演?
陈绮贞:对,哈瓦那到处都是音乐。几乎所有观光的地方,每走两步就有一个酒馆,酒馆里的乐手都非常厉害。有一天,我们吃完午饭,刚好有个服务生,也是厨师,在一边弹吉他。我就在旁边看,他拿着他的琴在调弦,然后他说他教我。他们的吉他跟我们的不太一样,我就在那里摸索了一下,很快就学会了,我就弹他们乐队刚刚弹的曲子,整个乐团把我拉上去,我立刻变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还有很多很多观光客在看,有的观光客对着我拍照。
庄清湄:那时候你有没有觉得融入了当地人生活的感觉?
陈绮贞:不会,但是我会有身为一个乐手而融入其中的感觉。因为我马上可以进入表演的状态。
庄清湄:你这次去哈瓦那之前有没有参考过一些摄影师拍的古巴的作品?
陈绮贞:有,我看了非常多,几乎可以买到的我都看了,所以我尽量避开已经被大众熟知的,发掘一些新奇的东西。出发前一年,我一直思考要去哪里,决定了去古巴之后差不多准备了半年。这半年的时间我一直研究地图,我那时都能背出地图上的线路、分区了。其实在哈瓦那比较困难的地方是那边没有网络,我们去之前查好的餐厅或者路线,到了当地却发现已经关了或者不通了。但是由于去旅行的人比较少,所以很多旅行指南上都没有改。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才多了些意外的收获。
庄清湄:这次摄影展也是一个慈善摄影展。你想通过这个展览告诉大家什么?
陈绮贞:那边我看到的小孩,其实都有非常好的教育和医疗保障,很多大学生都会英文、法文、日文、中文。他们没有时间上网,没那么多新奇的东西,所以都很认真地学习,但他们没有钱买书。他们看到我手上的相机,很好奇,问我这个多少钱,对他们来说这是奢侈品。在那边的小孩可能也没有电视,不能看卡通片,小男孩会去看海。在我们的环境里,有很多自由,比他们的生活好很多,也不应该让这么多孩子饿肚子。
“让看照片的人听到悦耳的歌声”
庄清湄:在展出的作品当中,有没有你自己特别喜欢的?
陈绮贞:其实选出来的我都蛮喜欢的,拍的数量挺多,黑白和彩色都拍了。但是因为哈瓦那给人的感觉还是比较阳光明媚的,所以基本只挑了彩色照片展出。我自己很喜欢屋顶上的床单的那张,也很喜欢那张坐在海堤上的乐手。那张照片是天刚亮,大概5 点多的时候拍的。
庄清湄:你在挑选参展照片的时候纠结吗?
陈绮贞:会啊,有的时候会觉得要有人在照片里面,有很多都是老先生老太太,我就怕大家会觉得哈瓦那只有老人没有别人。但是那边的老人和小孩特别让我有拍照的冲动。有一张我自己很喜欢的照片,是一个老先生在照顾他的水果摊。摊位上的东西很少,他就放了一个向日葵的塑料花,撑着下巴看着前面,也不看我,在我拍他的过程中,他的眼神都没有动过,我印象很深刻,他就是坐在那边发呆。
庄清湄:你拍摄的都是很普通的人,很普通的街头,但是会容易让人联想拍摄时的情景,很有想象的空间。你是怎么做到的?
陈绮贞:我一直都很喜欢拍照,我的一个摄影师朋友曾经说:“你拍的照片都太美了,虽然美很重要,但是不要只是美而已。”他没有说要什么,我就去思考,所以现在拍的或者是挑的照片,都是带有自己看问题的角度的照片,不一定是美的。但是看到这个照片,你可以感觉到当时是热闹或是宁静、愤怒或是愉快……感觉是一种翻译。在我的照片里,我思考过怎么样让看照片的人听到悦耳的歌声,或者感觉到大雨来临前的阴霾。把感官的东西跟我所思考的东西放进去,这是我希望可以达到的效果。
庄清湄:音乐也是把你的想法传递出来,摄影其实也是,你觉得这两种方式有什么类似的地方?
陈绮贞:其实这两者都很类似,你可能想到一个什么,要在最有感觉的瞬间把这个东西从很深的地方拉出来。就像写歌,要把优美的句子和音符从很深的地方抓出来。拍照也是,在哈瓦那的时候,有一天早上 5 点多,我发现天空有黑云,来不及对焦、测光,抓起相机就拍,刚好拍到那一张,拍完黑云就不见了。
“摄影让我从长久的思索中抽离出来”
庄清湄:你说你小时候特别喜欢翻看大人的摄影集,是翻看家人的照片吗?
陈绮贞:我父母都很喜欢拍照,所以家里有好多影集。我觉得我父亲拍照的角度都很特别,我就一直看一直看,所以从小就好像练习一样。大一点之后就开始看杂志,看了蛮多。高中的时候看一本叫《 Studio Voice 》的杂志,它的照片和印刷都非常有质感。后来大学的时候选修摄影,在暗房里冲洗照片都学过。
庄清湄:你有收藏画册或是摄影集的习惯吗?
陈绮贞:我从《还是会寂寞》这张唱片发行的时候就开始收藏画册和摄影集,到现在有十多年了。(那收藏下来应该有很多成果了吧?)收藏了很多,看到就买,有些台湾没有的我就去网上找,包括著名摄影师的摄影集。
庄清湄:你喜欢的摄影师 Michael Kenna 和 Josef Koudelka ,前者喜欢拍自然风光,而后者则更偏向于街头风格,我觉得你在哈瓦那的作品就像是这两者的集合。
陈绮贞:看这些摄影大师的作品,会启发你继续去追求。因为拍照不是我的正职,所以才特别有趣。其实我刚开始写歌、做歌手的时候,也没有觉得那是自己的工作,拍照也是一样。我没有把拍照当成工作,没有太多包袱,也没有寄予太多期望,所以能够回到原始的状态去做每一件事。
庄清湄:那你现在用于摄影方面的时间多吗?
陈绮贞:没有花很多精力在上面,但是一直以来都很喜欢研究摄影器材,晚上睡不着就很喜欢上网看看二手相机,会去买很多。买到不同的相机就会让我想要尝试拍摄不同类型的照片,所以这次去哈瓦那带了好多台,下次希望可以只带一台。
庄清湄:你曾经也帮卢广仲拍摄过三张专辑封面照,在你给卢广仲拍封面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或是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
陈绮贞:他很累吧,有一次一大早就出发,去海边,拍了一整天。我是一个做事非常彻底的人,所以现在想想他还蛮辛苦的。拍他很简单,因为他是一个外表和内心一样单纯的人,有点像哈瓦那人。我觉得这样的人都很好捕捉。所以我们拍了很多,但是最后每次只选了一张,我自己都很喜欢。
庄清湄:是什么促使你一直保持着摄影的动力?
陈绮贞:它可以有片刻让我是抽离出来的。像有时候写歌和演出很频繁,而拍照可以让我从一堆事务中抽离出来。而且,写歌需要不停思考,可以为了一个词或者一个曲调琢磨几天甚至几个星期。但是拍照的当下,有些场景转瞬即逝,是不容你想那么多那么久的,那时候只能完全融入当下,没有办法去思考,这样脑筋可以放松伸展一下,不会那么紧绷。
庄清湄:《背对哈瓦那》展出的照片在后期制作、冲印的时候你参与了吗?
陈绮贞:有。大半年前我专门去上了冲印课和暗房课程,大概知道怎么操作。现在大家看到的照片其实都是我在台湾找到的一个非常有经验的师傅帮我做的。每一张照片我都和他商量用什么纸、颜色怎么调整。
庄清湄:那有冲出来不满意再重新冲印的情况?
陈绮贞:也有,但是不满意通常不是因为他冲印得不好。照片这种东西很主观,有人觉得比较蓝,有人觉得比较绿。因为他没去过,所以他就会冲三种不同的蓝色,问我当时在现场看到的蓝色是哪一种,我们讨论决定最适合的一种颜色。
庄清湄:现在的摄影技术比较发达,即使是用手机也能有几十种不同的风格可以挑选。你的照片在冲洗的时候还是按照它们真实的样子冲洗的吧?还是说加一些后期的渲染?
陈绮贞:没有,都是纯手工的过程。我知道现在数码也可以做得非常逼真,可以呈现我要的效果,但这次因为已经设定好用传统相机拍摄,所以连冲底片都是手工的。
庄清湄:你创作的速度不是很快,你是如何理解工作和生活的关系的?两者怎么平衡?
陈绮贞:我的生活和创作是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没有感觉压力特别大。可能我已经习惯耳边风了,周围的人一直催我快点快点,不理他就好。我觉得这样也很好啊,一直三四年才发一张唱片。
庄清湄: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作家?有固定的读书计划吗?
陈绮贞:我很喜欢看书 ,没有书在手上就会觉得心慌,有书才安心。最近在看的有纳博科夫、谭恩美和余华的书。我还很喜欢余光中、卡尔维诺。
(编辑:李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