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高晓松在杭州开了一家图书馆,把你做过的梦都实现了》《高晓松在杭州开图书馆,安藤忠雄的设计,美炸天还是纯公益!》刷屏朋友圈,让3月24日才正式对外开放的“晓书馆”迅速成为网红。
在这些爆款文章中,晓书馆被贴上了“最美图书馆”“天堂图书馆”“纯公益”等标签,配以美图照片和抒情性的文字,击中了很多人心中的文艺梦想,仿佛是触摸诗性生活与眺望远方的绝佳地。坐在日本知名建筑师安藤忠雄的设计空间中,背靠落地木格大书架,在光、影与樱花的陪伴下畅游书海,流连忘返,仿佛将置身于尘俗之外。
晓书馆内景,图片来自“晓书馆”公众号。
但在刷屏文之外,有一少部分读者也注意到了很容易被忽略的“负面信息”:晓书馆的馆舍原本是良渚文化村的社区图书馆,但如今似乎“变成了游客作秀的地方”(一位业主语)。而且,不少业主曾经响应馆方的召集,捐书进馆,现在图书馆改换门庭为晓书馆,“两年前捐的书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们因此好奇:晓书馆在成为晓书馆之前,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为什么会出现前后规划的不一致,居民们捐的书又到哪里去了?新开放的图书馆,主要面对的是哪些读者?为此,我们的记者专程去杭州良渚文化村探访了晓书馆,并且联系到了图书馆的工作人员。
采写 | 新京报记者 张舒婷
“最美”大书架,曾经没有书来填满
那几篇传播最广的微信文章,很容易让人以为,“清水混凝土诗人”安藤忠雄是专门为高晓松的图书馆设计了这一建筑,从开始就是两人的天作之合。而事实并非如此,这座作为良渚文化村文化艺术中心的建筑2010年就请到了安藤忠雄进行设计,2015年秋天落成,到2016年6月,它便以社区图书馆的面貌开放了运营。
“大屋顶”正式开放前,运营团队于2016年5月20日发起过一次图书众筹。前良渚文化村图书馆馆长沈毅晗在《【众筹】在安藤忠雄设计的图书馆里,放上你的一本书》一文中,首先介绍了更早的良渚文化村社区图书馆项目“村民书房”筹建与募集捐书的故事,然后介绍了安藤忠雄设计的“大屋顶”,在空荡荡的大书架照片下面,他说:
我们把村民书房搬到了这里,原先的13568本村民捐赠的书,只能放满一个角落,远远不足以填充这里。我觉得,这个美丽的空间应该是杭州的一个文化地标,是属于所有热爱艺术,阅读的人。所以我选择以众筹的方式,想让有相同想法的人一起来完成这个图书馆。图书馆是人与人连接的方式,众筹更是这样。
每个人带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来这里,并写下自己的推荐理由,可以是新书也可以是旧书。我们会把它放在图书馆的某一格里,你写下的文字会被和你喜欢同样书的人看到,你借书的时候也会看到别人的心情。你还可以留下你的联系方式,让一样兴趣的人可以相互认识。这是一个很奇妙的体验。
众筹信息中同时公布了书籍的收寄地址,并没有限定书籍要求。据结果显示,截至2016年6月13日,筹得书款五万余元,至6月19日项目截止时,完成10万元目标,共613人参与了资金众筹。
这个数字称不上大,相比于“大屋顶”项目从设计之初就很明显的高规格,以众筹形式填满“大书架”的运作几乎称得上寒酸。为何会如此?沈毅晗在众筹文案中提及自己说服公司同意筹建社区图书馆的过程,最后是以“图书馆是一个城市地标”才使公司总经理同意立项,而同时“总经理也给了我两个难题:第一,书都要来自捐赠,第二,运营不能再贴钱”。
良渚文化村,是万科重点运营的田园城镇理念的复合性地产项目,安藤忠雄设计的“大屋顶”便是其中之一。
现在的“晓书馆”,藏书近5万册,书品由专业的选书团队把握、高晓松过关。“大书架”终于填满了,也获得了知名度和影响力上的成功。但是,当年在众筹中对捐书者“我们会把它放在图书馆的某一格里”的承诺,却终止了兑现。工作人员回应记者,除去“村民书房”项目的捐书,众筹活动中捐书的数量大致是一两千册,这一数字还不足4993个书格的二分之一,仅靠捐书未能填满书架。
晓书馆中的大书架。
至于众筹书籍的下落,一位村民表示并不知情;在“村民书房”已工作了半年的志愿者表示:“他们经过整理之后,有些肯定就放在那个仓库。”而晓书馆的一位工作人员回应记者:“因为我们目前没有想好这些书具体怎么处理,但是我们会配合处理好这个事情。”“大屋顶”现馆长称本来打算在区域内再规划一家村民书房,以重新发挥众筹书籍的作用,但至于项目何时启动,现馆长未予回应。
而在现在“晓书馆”的入口咨询台处,仍可看到“村民书房捐书收集处”的指示牌,负责接收捐书的工作人员说,“大概每两个星期我就能收到一包书”,并表示图书质量良莠不齐,有些可能为过期的杂志。
“晓书馆”的入口咨询台处,仍可看到“村民书房捐书收集处”指示牌。
游客来了,它不再是“社区图书馆”
4月11日8点48分,从地铁站步行近20分钟,一路经过数十块宣传广告牌后,记者抵达了晓书馆。因未能在“晓书馆”公众号提前预约上(预约系统显示未来一周的预约名额已满),记者只好通过现场预约渠道,等到10点时才能入馆。在等待过程中,有数十位读者慕名而来,却因事先不知预约制度的存在只能略显焦急地等在馆外。
早晨,未开馆前的晓书馆。
晓书馆入口处有志愿者进行导览,好几位外地读者便请志愿者代其入内拍照打卡, 保安更热心地为读者打开另一扇大门提升拍摄效果。一位从温州特地驱车赶来的游客称:“听说高晓松开了书店,肯定要来看看。”拿到志愿者为其拍摄的照片后,该游客摇头道“哎,小姑娘的拍照水平不行”,遗憾离开。
10点时,记者拿到阅读证入馆,看到晓书馆分为上下两层,馆内有近130个座位,由悬空楼梯可上二楼专设的儿童区。记者观察到,晓书馆的图书以文史哲三类为主,世界文学、中国文学的书籍占满了三面大书架,系列丛书有“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中国文库”、“民国学术文化名著”等。
不知是否因为初运营,晓书馆的图书管理尚未成熟,每本图书无单独编目,目前亦无系统可检索书籍,全凭读者开架自取。读者取阅再放回后难免打乱原本顺序,在一面世界文学类的书架中,可见“企鹅经典”图书已四散在不同书架。在一位读者询问落地书架的上层书籍如何取阅时,工作人员表示会由他们定期调整、更换。
晓书馆中的大书架。上层书籍并不能由读者自由取阅。
在记者的停留时间中,馆内人数维持在50以下,氛围安静。这是预约制限流的结果,可对良渚文化村的社区居民来说,却不一定是件喜事。因高晓松的名人效应,晓书馆的入驻大大延长了这一图书馆的辐射半径,图书馆的定位也从社区图书馆变成了公益图书馆。村民原先近在咫尺并可自由出入的社交空间,变为部分游客的打卡地点。一位村民向记者反馈:“我们村民自己都进不去了,现在也是免费,但是门槛有一点高。不是想来就来,预约要提前一周。”有村民在网上吐槽说:“这是一个社区公共空间,凭什么就变成了高晓松开的公益图书馆?现在我们周末堵车到家都难回……”
在晓书馆入口处的标识上,能看到它的英文名称为“Xiaosong Library”。
从藏书质量和管理投入上,晓书馆的入驻应该算是好事,但是当图书馆成为一个全国游客向往的文化地标,它是否脱离了图书馆之为图书馆的本质?在知名度提升的同时,它能服务的读书人数量,较之前为多吗?晓书馆作为社区阅读空间转型的一例,在向公益领域持续迈进时,有可能平衡社区与更大面积区域的读者的需求吗?
无论如何,对于社区居民而言,之前的社区图书馆已成为过去式。
这盏灯,究竟为谁而留?
晓书馆令记者想到同为公益图书馆的嘤栖书院,那座网传由“猪圈改建”、位于南京郊区桦墅村的书院已于去年因不明原因关闭。晓书馆目前由高晓松与万科杭州旗下文化品牌“大屋顶”共建并运营,自然不必担心它的可持续性。但现如今,资本与情怀的结合屡见不鲜,二者相辅相成,呈现出仿佛双赢的局面;当书和它们走到一起,读者似乎需要警惕,阅读会不会在包装和营销中,偏离自身的本质。
“大书架”定位的变化,无疑将它推至更多人眼前。这一空间采取何种形式向公众开放、怎样设置是运营团队的考虑和自由,但读者若因名人和美景而来,只在乎到此一游,那便与读书无关,亦是可惜的事。
由安藤忠雄设计的良渚文化村文化艺术中心“大屋顶”。
阅读服务的是人,改变的也是人,而人对于阅读这一行为的主动权,本不能指望资本与名家的推助。晓书馆的辐射人群广大不假,但真正能服务的人群仍很有限,在晓书馆模式与社区图书馆的比较中,究竟哪一形式的阅读空间能够真正被广泛需要,仍值得衡量和思考。
归根到底,阅读若能真正反馈给人生以正面的效益,无疑需要时间的加持,这意味着阅读应该是件平凡与日常的事,是件触手可及的事,而阅读氛围的营造,才体现着真正的凝聚力与图书馆的核心。
在美图照片中,开至夜晚的晓书馆的书架倒影映在水面上,波光闪动,煞是好看,令人慨叹美丽的同时,心里不禁升起一个问题:这盏灯,究竟为谁而留?
晚间的晓书馆,图片来自“晓书馆”公众号。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