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为“有一层窗户纸必须捅破”。
交流,请进入现场
文 | 西川
图 | 岑骏
即使有几位作家接连获得国际性文学大奖,也有几位作家成为国外出版界的“宠儿”,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界上的边缘地位仍是不争的事实。曾有外国作家跟我开玩笑地说(其实是拿中国当代文学开涮):“看,中国作家是世界上最棒的作家,因为你们拿了世界上一大半重要的文学奖项!”闻听此言我只能呵呵。
国内近几年也办了些所谓的国际文学节、国际诗歌节、国际写作中心等,但请来的外国作家中有些是居住在香港、澳门的,有些其实更主要是汉学家;外国真正好的作家也有,但请来以后我们的媒体、院校、科研机构对他们的头脑挖掘不够。他们被组织观光旅游,作为我们“国际交流”活动的点缀。
目前的情况是,我们很少有作家被邀请到国外真正高端的文学交流活动中去,而我们国内的主场文学节又尚未能够提供中外作家们之间头脑碰撞、心灵相遇的可能性。文学节从作家邀请到话题设置,到活动安排,到活动现场的布置,都应以促成更多有效的交流和对话为旨归。顺便说一句,我们的文化文学活动组织者、文化官员们最好不要给国际文化文学交流帮倒忙。少说多做为上。
土包子们做不了国际交流。电脑翻译软件的翻译不能在正式场合使用。顺便说一句,新近搞起来的各种国际写作中心或者国际写作项目,必须考虑中外作家在一起时的工作语言是什么。再顺便说一句,国外大学的国际写作项目总会举办政治问题、社会问题、翻译问题的研讨会,不光讨论文学,开朗诵会。
有一层纸必须捅破:外国那些不太上档次的作家、诗人,尽管叫约翰,尽管叫詹姆斯,尽管叫大卫,尽管叫迈克尔,也认识钱,也认识权,也知道到中国来该围着谁转,回国后该吹捧谁,回报谁。这是文学社会学的内容,和真正的文学建设是两码事。中国有没有世界级的大作家、大诗人,我们关起门来自己说了不算数,那些来路不明的约翰、詹姆斯说了也不算数,得是中外大头脑、大心灵的共识才行。
近几年有几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包括略萨、索因卡、库切、奈保尔等被请到中国来访问(同胞们好像就认识诺贝尔奖)。但请来了库切,并没有请来南非文学,请来了略萨,并没有请来西班牙语文学。这些大作家讲的是他们自己。他们不屑讲到他们的同行。——讲讲他们自己也好,但中国的教授们、作家们、诗人们没有准备好与他们进行真正的深入交谈,中国缺少国际水准的知识分子头脑。
中国的读书人在向西方强势文化致敬方面不遗余力到可笑的程度。但对于印度、巴基斯坦、土耳其、阿拉伯世界、乌克兰、格鲁吉亚(我只是举几个例子)的文学知之不多。在我们文化势利眼的头脑中没有形成真正的“世界地图”。在这一点上,我们和晚清头脑的不同也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
我们常说我们深受西方现代文化的冲击,书店里摆放的外国文学作品也不可谓少,但到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真正走进国外的文学现场。大学里讲授的是20世纪前期以前的外国文学,我们关注的也多是经典作家和功成名就的大作家,对于正处在创作旺盛期的、名气仍在累积的作家不大重视。文学交流首先要了解彼此的文学现场。就目前情况来说,我们的文化交流组织者、出版社等等对国外的文学现场,对彼此文学创作丰富而立体的现实只是一知半解。
外国作家来到中国,常会被问到读过哪些中国作家的作品,人家通常会抱歉地说并不熟悉或者勉强说出一两个名字。而在国外——比如在美国——有些市场的有关当代中国的文学作品,很大一部分是“诉苦文学”。而诉苦文学是冷战意识的产物,受到国际良心们的力挺。德国人对于二战中德国纳粹的反省、东欧人对于斯大林专制的反思,构成了当代国际知识界的政治取向。
这些年,政府和出版机构“走出去”的项目很多,对外翻译和出版了一大批图书。但只管把国内有名的作家推出去,不顾标的语言国家有哪些受欢迎的作家、已经形成了怎样的阅读趣味、读者关心什么样的问题、有什么样的思想潮流、其文化历史的逻辑如何,那么你劳心劳力推出去的书就可能鲜有人问津。我在柏林一家大书店外面的处理图书的摊子上见过中国著名作家的德译作品(而且还是德国出版社出版的),一欧元一本也没人要。
文学交流是一项专业性工作。在专业性上的欠缺,使得我们对外文学交流的效果大打折扣,难以进入彼此的文学现场。这一问题不仅表现在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推广上,在古代文化的推广传播方面同样如此。比如,我们把老子、孔子当宝贝,认为应该把这些经典翻译成外文,可《老子》仅在英语世界就已有上百个译本,你再增加一个中国人用课本英语翻译的《老子》毫无意义。
海外的中国文化交流机构并不少,比如孔子学院、中国文化中心,但交流还可以做得更专业。比如,孔子学院的图书馆除了存放汉语教材和文化普及读物之外,更应该办成展示中国文化和文学的小型现场,当地翻译出版的中国文学作品也应该购入,这会使当地对中国感兴趣的人可以方便找到中国的窗口。
国内的作家到国外,有时也会在孔子学院办一个讲座,可听众多以华人为主,也没能请到当地可以对话的作家,这与在国内办一个文学活动并无二致。按说中国海外文化机构可以及时准确地了解当地的文学现场,积极主动地联系当地的文化界、知识界,在为国内反馈最新的文学资讯的同时,为中外作家搭建起你来我往的通道。但是它们没有做到这一点。
我曾在西班牙马德里的中国文化中心见识过某国家一级画家的“多买胭脂画牡丹”类的花鸟画展。马德里各大美术馆里展览的可是格列可、委拉斯凯兹、戈雅、毕加索、达利的作品。你要去西班牙做展览,你就不能小瞧了西班牙人的艺术见识和品味。文学、文化交流同理。在这一点上,另一层纸也必须捅破:任何人在海外做了展览,举办了音乐会,得了所谓的国际奖项,我们都得问一下:你是自费的吗?你的展场是中国人在海外开办的吗?你的奖项是中国人在海外设立的吗?——温州人在意大利生产的皮鞋那也叫Made in Italy!
中国没有海外知识分子社区。以色列人、波兰人,甚至墨西哥人都有自己散布世界的知识分子社区,但是中国没有。各国的中国城、唐人街什么时候搞过文学作品朗读会?唐人街上的中国人逢年过节耍狮子,卖中药,做戏曲票友,听相声,为央视春晚上出了名的演员歌星们起哄喝彩,那是在行的。但这全是杂耍啊!我痛恨官员们的海外公款旅游,我也痛恨那些所谓艺术家的海外公款杂耍展示。这要了命的没完没了的杂耍,杂耍,杂耍,庄子也痛恨,孟子也痛恨,屈原也痛恨,荀子也痛恨,韩非子也痛恨。
2015/8/2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