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付晓东

画家——彭德

　　彭(以下简称“彭”)：人们估计我会对当代艺术市场持强烈的批评态度，我的看法正好相反。哪个朝代没有艺术市 场?比如说唐代，当时衡量一个艺术家的艺术价值和影响度，往往把艺术市场作为一个判断的依据。我们谈论他们的卖价，用很开放的心态来对待，比如吴道子、阎立本、展子虔。他们有一个简单的公共标准——卖价，也是艺术作品历史化的一个标志。这是中国的传统。

    付：宋代的李唐曾经写诗说“早知不入俗人眼，多买胭脂作牡丹”，表现了他的艺术创作和市场需求的错位，他在诗里来抱怨这个问题。

    彭：李唐是河南人，他的作品属于北方画风，在杭州没有卖相。他写这首诗，有一点酸葡萄的味道，表明他对艺术市场很在意。当代艺术承担着推动社会进步的功能，也同时代生活紧密联系，甚至会同铜臭联系到一起，只要不伤害别人和自己，什么艺术都有价值。艺术有各种不同的价值标准，其中有一条就是金钱标准。艺术市场中有一部分是贿赂经济的产物，形成了很不规范的市场，好像泡沫一样。

    横向比较一下，西方的市民关注毕加索的艺术，首先是关注画价——画家成败的指标。画价引起人们对艺术界所推崇的艺术家的注意，起到了传播和放大的作用。艺术家和普通人对艺术的关注就是听专家的意见，一旦形成舆论，画价自然上涨。东西方绘画的价格差距，以前很大，现在开始拉近，比如吴冠中的画价格上升得很快。中国有没有毕加索式的人物?海外四大金刚的价位远远低于毕加索，升值的空间还是很大。中国艺术市场会波浪式地前进，有时候会有低谷，总的趋势会越来越高。

    付：艺术市场特别红火，艺术市场造就了很多新秀，一夜就卖出很高的价位，艺术市场会给艺术家带来什么影响呢

    彭：艺术市场对艺术家的诱惑是一把双刃剑，像水和舟的关系，“载舟之水可覆舟”。艺术家在艺术市场中会不会翻船，完全取决于个人把握。如果艺术家陷入市场，跟着市场走，肯定是平庸的艺术家。当年很多前卫艺术家，像王广义、方力钧，发自肺腑地画自己想画的画，或许考虑过西方博物馆的需要，不过一开始，他们对艺术市场是非常朦胧的，也许压根没想。像罗中立在6平米的县文化馆住宅里画画，充其量希望获得画画的机会，现在成了油画界价位最高的艺术家之一。当年，画画作为一种趣味、爱好，作为社会变革的武器，我想很难有人想到要和市场挂钩。

    现在很多艺术家把精力盯在艺术市场，互相攀比价位，很不好，绝对伤害他们的艺术。当一个艺术家有很好的卖价，保持批判眼光和风格，把金钱作为艺术铺垫的手段，而不是拿去赌博、挥霍，他才是明智的艺术家。在金钱面前，很多艺术家都会销声匿迹，会被历史淘汰。前卫艺术大浪淘沙，已经淘汰一批人，市场会淘汰第二批人。市场的淘汰方法有两种，一是他完全没有市场，丧失再创作的基本条件，销声匿迹地改行;二是有钱之后，热衷于买房、买车、高消费、豪赌，从此腐化了。两者都是艺术家堕落的表现。我相信有些很清醒的人物会再上几个台阶，真正成为时代的代言人。

    付：你对利用赚来的钱进行再生产、再投入的做法比较支持?

    彭：这样说有点像办工厂的感觉。现在画家普遍不读书，不注意画外的事情，肯定成不了大器。盖更大的画室，买更好的材料，这些还远远都不够。很多艺术家停留在自我复制的层面上。一是已经成功了，复制可以无止无休地卖高价，二是即使他想有所改变，但却没有改变的潜力。艺术成就不能仅仅靠小聪明加勤奋，应该有更多的背景和条件。

    付：很多成功艺术家经过了10年没有市场的磨练和淘洗，而现在有不少本科毕业生的作品就可以卖到几千美金，这会对他们有什么影响吗?

    彭：有金钱的时代就有跟金钱相关的艺术，成功使他们变得更加自信，金钱会放大个性。美术界的大款和愤青的心态不会一样，大款消费生活的时候，忘掉了痛苦，与当代最高品位的生活同步，他们如果去画苦涩便是做秀。20年前每个人画得都很扭曲。一个扭曲的艺术家和一个心态正常的画家，固然都是有价值的，不过中国的艺术趣味和社会风尚正在改变。人们关注苦难，批判社会黑暗面，这如果被改变，就会有相应的艺术出现。也许会变得优雅，也许会变得平庸。

    付：关于艺术家的生存状态，有的艺术家没出道前特别穷，画的东西很焦虑、痛苦和纠缠，一旦开始卖钱了，获得市场的承认，画面开始平和愉快。以后在订件不断增加和重复下，可能会变得越来越平庸，这种精神化的稀释是不是也是市场带来的问题?

    彭：这不是市场原因，是个人素质的原因。如果他像爆发户满足于物质上的享受，肯定成不了大器。市场会有正负两个作用，市场对艺术家人人平等，不平等就是在于艺术家能不能把市场作为有利于自己发展的因素，关键在于个人对市场的把握。

    付：非功利的艺术家会获得最后的成功，短视或以功利为目的的艺术家一旦获得功利性的满足，就会丧失前进的动力和创造性。有人把这个时代的艺术定义为市场影响下的艺术，那么批评家在这个市场化的背景下应该起到一种什么作用?

    彭：我非常同意你的判断。批评家应该鼓励市场的健全发展，同时保持警惕，保持距离，冷眼旁观。艺术市场的启动，对批评家肯定有好处，肯定会有赞助批评的基金会出现。现在批评界是自生自灭的状态，批评家的生存状态跟艺术家不同步。现在有不少批评家，有的当了头，有的当了经纪人，有的办了画廊或艺术公司，批评的锋芒会受到牵制。进入球场踢球，就不能当裁判。市场使艺术的海洋变得更深更宽了，礁石变少了，但风浪更大，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和困扰。

[NextPage]　　付：这个风浪是什么呢?

    彭：评论家堕落起来，比艺术家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们穿透了整个历史，看到的黑暗面更多，同样会犯艺术家会犯的错误，比如为了利益出卖自己。现在中国拍卖行业假画泛滥，就同鉴评家有关。比如有的批评家为了获得润笔费，到处乱写文章。吃了别人的就口软，不敢自由地展开想法。中国人喜欢听好话，武汉有一个画水彩的业余画家，数年前请我写过一篇画评，属于义务劳动。谁知这个老兄擅自删节我的文章，把第一段有关业余画家的介绍删去，反复发表，造成我是在评论一个高手的感觉。不明底细的人，不是认为我的眼光很差，就是认定我得了他的好处。我要是拿了润笔费，就不能借这个话题公开表示不满而只能吃闷亏。

  　付：批评家不无例外的也会进入市场机制，如果要作到个人操守，做到绝对客观，不参与利益集团的分配，还是需要高度的知识分子性和自觉性吧。

    彭：有很多特别尖锐的知识分子，也很有钱，比如鲁迅、李敖。批评和生活状态可以分离，批评体现眼界和良心，是知识分子存在的基本依据，但并不排除他们向往美好的生活。美好的生活能使批评家身心健康，有助于他们以一种更公正、更平和的心态，去观察、去揭露这个世界，也包括自我批判。

    付：你现在所关注的比较有前途的艺术的趋向是什么样的?

    彭：新型的前卫艺术。20年前我们向往的现代艺术，比如说抽象的、具象的、表现的、意象的、非驴非马的、乱搞的，而今什么都有了。除了个别好事者，没有任何人干预你。真正的前卫艺术应当远离时尚，包括已经变成传统的旧式前卫艺术。旧式前卫艺术是同现代化联系在一起的，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推进，人们将不难发现，中国的现代化前景非常脆弱。就像艺术市场，感觉是一个泡沫，随时有崩盘的危险。21世纪的前卫艺术应该成为无序、疯狂、飞速的现代化进程的刹车。我现在非常期待跟现实保持距离的艺术，逃离现代化文明，但又不是逃离到宗教境界里去。远离现代文化又关照现代文明，可以产生一种反思的、不张扬的艺术。中国现代化进程有两个代价，一是生态的恶化，二是世态的恶化，它比生态恶化更可怕。新型的前卫艺术有义务让人们平静下来。

    付：你曾经写过《走出冷宫的雅艺术》，是不是就是指的这种有智慧，有修炼，有提升的境界?

    彭：“雅艺术”当时只强调了优雅的形态，更应该强调的是优雅的内涵，它是一种久违了的艺术。20世纪的暴力艺术也有智慧，智慧是艺术的一个基本要求。应该有一种长远的眼光，对人类社会有高瞻远瞩的把握，使人平静，同现实保持距离，不直接干预现实。我所向往的21世纪的艺术不是对现实持激烈的批判态度，而是用一种平和的方式，反思我们的现实能否持久。中国13亿人口都过上欧美生活的时候，世界肯定会崩溃，因为需要5个地球才能满足这种要求。艺术涉及到一个世界观的问题，中国人以前是主张安贫乐道的，比如孔子的学生一天就喝一碗稀饭，但是心里很充实。现在走向另一个极端。传统的极端是可怜，现在的极端是可怕。

    付：如果艺术是对社会的一种解救，提升大众的境界，在目前，只有学院派或者学者型艺术家会产生这种生命状态?

    彭：学院派艺术家解决的是技法和传承的问题，我从来不看好现行的学院派艺术而是看好学者型的艺术。学者型艺术是思考型的，像黄宾虹是业余画家，参透了艺术史，他的画里有败笔，但境界很高。也许永远也找不到我所期待的艺术家。期待就像是理想，我们朝它努力，却总是看不到结果，也许会出现接近它的人物及其作品。“人人心中之所有，人人笔下之所无。”如同点亮一盏灯，揭示出众人的期待。

    付：艺术有点像炼丹术，它吸收很多日常的，大量的，琐碎的体验，把信息积累在内心，通过一种精神能量的提炼和转化，像炼丹术一样转化成艺术品。在疯狂的社会状态下，人们被欲望折磨支配，这种信息会转化出来一个什么样的东西?这样的年代有可能产生具有召唤力量的伟大精神和伟大艺术吗?

    彭：可能不会是由年轻人做出来的。因为他们的阅历、心灵的痛苦和对社会的认识有限。学者型艺术非常值得关注，有学养和阅历，有一定的心灵历程，见了很多不平和肮脏的东西，憧憬理想的生活状态，让艺术起到提示的作用。艺术对社会的反作用非常弱小，很难形成直接的批判。社会的进步不会靠艺术家完成，但艺术家不能丢掉这个使命。现在很多青年艺术家就像投枪和匕首，直指社会的弊端。还有一种作法是远离黑暗，同现实保持距离。

    付：如何体现艺术品的价值，而不是价格，他们的关系经常错位。价值有可能是批评家所赋予、定位的，批评家有没有可能指引艺术品的价格符合价值?

    彭：应该朝这方面努力。每个时代最有价值的作品，肯定是打动时代的艺术品。它能够反映时代的总体文化水平，是时代的标志，能穿透整个时代的心灵。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形，比如月份牌年画很俗气，但打动过当年众多的北京、上海、南京人。月份牌中的美人像在6、70年代的时候，仍旧是大学生的梦中情人，从形而下的角度，满足了他们的视觉快感。它是浅薄时代的代表。

    付：现在有没有代表性的苗头?

    彭：我一直想策划一个展览，一个有别于过去而又与时尚拉开距离作品展。这种形态的艺术，可能朦胧地存在于很多艺术家的脑海里，需要批评家去发现。有些艺术家会被时尚裹挟着往前走，比如跟着市场、西方、传统和别人走，他们心目中美好的、与众不同的东西被抑制了，批评家有义务提醒他们。

    付：“雅艺术”是从品评的角度看艺术品，社会的反映是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艺术品，这之间会不会有一种矛盾?

    彭：我当时提雅艺术，是针对极端的、暴力的艺术，很担心暴力艺术葬送当代艺术，成为整个当代艺术被攻击的口实，使更值得关心的当代艺术中的其它形态成为受害者。我终身的使命是推崇有别于传统，有别于西方，有别于他人的，带有独立色彩的，开放的，有远见的艺术。

    付：我觉得当代艺术正在向你所期待的方向上走，很少再有用恶心、肉麻、震吓、使用极端刺激性语言的当代艺术，在渐渐地转向良性的，形式上优雅的，更有思考的当代艺术。

    彭：现在整个世界的趣味在转变。以前梵高的价格最高，梵高代表不正常时代的艺术，不过人类不能总关注精神病患者。弗洛依德的心理学也是关注不正常的状态，始终没有面对正常人的心理。毕加索卖到1亿的是一件优雅的作品，这反映整个世界潮流在转变，对暴力、变态的艺术开始反叛和调整，世界需要优雅、平静、健康的艺术。这是一个时代的象征，是转折的标志。从此，那些比较雅致的艺术会走上坡路，暴力艺术只能原地踏步。

    付：应该如何来培育良性的市场呢?

    彭：理论上很好讲，操作上非常难。中国的艺术从来就缺乏规范，培育良性发展的艺术市场需要一个比较漫长的时间。从操作上回答这个问题，我是个外行。

  （编辑：范文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