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玉年
采访者:王玉年
受访者:章子怡
凌晨1点,我在《一代宗师》的庆功宴上见到了章子怡,彼时她正在用手机拍摄金像奖杯。她反复调整背景和构图,力求做到最佳。不难看出,哪怕只是一张照片,她都尽力做到极致。
站在金像奖的舞台上,手握影后奖杯的章子怡哭了,“接下《一代宗师》的这三年我经历了很多,流过很多眼泪。有时候你偶尔跌倒了,只要你还在这条路上,你的同仁有一天会把你扶起来。这个人就是王家卫。”
她口中的跌倒,是外界对她的非议和质疑。“泼墨门”发生后,章子怡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击。甚至有人预言,章子怡从此会一蹶不振,再也回不来了。
电影给了章子怡避风的港湾,让她更加坚强。镜头前,她倾诉所有的痛苦,随着角色一起对抗整个世界;银幕中,她的表演得到了肯定,宫二的命运颠倒众生;红毯上,所有的荣誉,认可,接踵而至。她说,“中国人有句说话叫‘九九归一’,这是第九个奖,是新起点”。
嗯,她回来了,站在了胜利者的最前排。在这所谓的成功之后,最大的秘密,就是电影。
“我眼睛里面的神,眼睛里面的泪,眼睛里面的情感,是演不来的。”
这是章子怡的自信,她更大的自信是,“那些导演懂我,我愿意和他们做有价值的电影。”
章子怡是导演的宠儿,多么挑剔的大导演都愿意和章子怡合作。一路走来,张艺谋、李安、徐克、娄烨、铃木清顺、冯小刚、陈凯歌、王家卫、顾长卫、吴宇森……这一系列的宠爱和肯定,印证了章子怡在导演心目中的地位。
可是相比她在电影圈的认可,章子怡却频频受到媒体的不理解。从她刚刚踏上影坛,就不断有香港媒体狂踩她的演技,着装,她大大咧咧的性格也使得双方矛盾愈演愈烈。在被报道“禁出境”之后,外界一系列的煽风点火加剧了这种矛盾。随后章子怡发律师函,起诉,胜诉,在微博上留狠话“回去问你妈,你妈在,我就在。”前不久她在《全民电影》的发布会上,公开抨击媒体环境“很糟糕”,起因是某网站未经核实散播汪峰高价购买游艇向章子怡求婚的假消息。
“这些年比过去好多了,因为我长大了。”她愿意用作品证明自己的实力,而不是电影之外的东西。
王玉年:从出道到现在,你不断受到大导演的青睐。是为什么让你能够有这样的魅力,吸引导演愿意与你合作呢?
章子怡:其实我每次开始一部新电影、一个新角色,都把之前所谓的经验积累丢掉。我觉得表演不是靠经验,表演可以打动观众,是因为你的眼睛。观众看到的东西是透彻的,我觉得眼睛里面的神,眼睛里面的泪,眼睛里面的情感,是演不来的。
王玉年:很多电影人都说你拍戏特别投入?
章子怡:每次拍戏,角色的生命旅程、情感经历都很丰富,每一次我遇见的人物都不是我熟知的,她们让我着迷。你在了解她的过程当中,也是对自己的认知。
王玉年:作为演员什么样的表演可以打动你?
章子怡:表演没有规范标准,它不是公式,尺子,秒表。但我认为最自然、最生动、最原生态的是最感动我的。作为演员,你自己真心感动的时候,观众一定会被感染。我们拍《一代宗师》宫二红唇和叶问道别,那种强烈的情感,台词是不能够去背的,这也是我跟王家卫拍戏学到最宝贵的东西,如果说技巧的话,这是一个最宝贵的方法。你当时是这样的状态,在宫二的这个生命当中存活了那么久,任何瞬间都不需要设计点,这些都不存在。
王玉年:那些都仅仅是技巧对吗?
章子怡:真正打动人的不是技巧。我想刚才回答你那个问题,为什么这些导演都找我,我想他们是懂的,他们是看得到的,他们有更专业的眼光。所以我也很幸运,十几年了,一直都是在做比较有价值,比较有意义的电影。
王玉年:很有意思,一直以来你和圈内人,特别是导演的关系都很好,但是与媒体的关系又很微妙,经常出现矛盾,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章子怡:我觉得这些年好多了,因为我长大了。这么说吧,可能跟成长的过程和环境都有关系。小的时候,刚刚拍张艺谋导演的戏(注:《我的父亲母亲》),那个时候媒体从来都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很努力的演员,只会觉得我很幸运,就是因为我有机遇,我才会成名。
但其实我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光有机会,因为很多人都有机会。但是我所有对自己的要求远远超过了导演对于我的信任,我是用心、用生命在去完成我的工作,因为我热爱它,而且我要让他们觉得,他们的选择是百分之百正确的。我自己是一个很有骨气的女孩,我不愿意多跟媒体讲,我不是这样子的,多去表白。我小的时候,就不愿意跟媒体讲话……
王玉年:但是你可以告诉他们。
章子怡:我不希望用嘴说明什么,我希望用我的作品(说话)。有一天你会心服口服,不会仅仅把“幸运”两字放在我身上。我可以说我是一个幸运的演员,但是你不可以说我只是靠运气走到今天的。我不愿意解释,时间应该用在有意义的地方。
王玉年:前两天在《全民电影》的发布会上,你说了一番话,抨击了现在的媒体环境,当时是怎么想的,和之前有媒体说汪峰为你买游艇有没有关系?
章子怡:我是一个性情中人,那天在那个状态下就说了,我也不知道这样子是对还是不对。可能这种情绪积累时间比较长,比如说,两年前关于限制出境的那个事情(注:有媒体报道章子怡涉嫌某高官舆论风波,后章子怡起诉媒体已胜诉)。
王玉年:你后来胜诉了。
章子怡:对,但是伤我很重。媒体应该多点责任心,再说我们都是这个社会的一分子,可是媒体对于我们所谓演员的头衔,或者是明星的头衔,就把他看得很随意,很儿戏。我们都是当事者,如果演艺圈所有人都愿意去为自己甚至他人说一点话的话,也许现状会好点。
那天(游艇)的事情,假新闻出来后,我很莫名其妙,请工作人员去查,他们查到是有人发通稿给各个网站,这又是一次人为的操作。我还专门和某个网站的负责人讲这是彻头彻尾假的,但可笑的是他们宁愿相信假的东西。
王玉年:他们不相信你的说法?
章子怡:对!这让我很不解,他们不相信当事人的,但是相信匿名通稿。部分媒体压根就不去核实事实,新闻的定义不应该是新近发生事实的报道吗?限制我出境那个事情是最明显的,他们就胆敢胡说八道!
最近香港媒体,不断找中间人来跟我和解。我说现在他们要和解,当年为什么就那么肆无忌惮地来诋毁我们的荣誉,我们的声誉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不负责任的一篇报道诋毁的,确实那个时候很伤,可是我们一定要去捍卫自己的尊严。
王玉年:最近发现你把微博的评论给关闭了,这是为什么?
章子怡:因为那是我的地盘,我想让你来,你可以来。我不想让你在我这撒野,我可以关门。而且我希望清静一点,我们已经太……嘈杂了,我不想听到那么多无氧的声音。
王玉年:无氧的声音是什么意思?
章子怡:你知道好,知道不好,又怎么样呢?该做什么做什么,对吗?我该干嘛还是要干嘛,不是说每天被捧着,就会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就是做自己感觉对的事情。[NextPage]
有没有一个人可以只活在电影里,这不大可能,太过于理想化是不是?
章子怡说,每一次尝试新角色,都像是给自己浇灌一层水泥,固定得更强大,在自己的路上走得更决绝直接。
从《卧虎藏龙》里玉娇龙片尾的一跳开始,极端、复杂几乎成了章子怡出演角色的全部, 用她自己的话说,都是“很辛苦”的角色。《紫蝴蝶》里面的日本翻译情人丁慧,《2046》里面的妓女白玲,《梅兰芳》里面的女老生“冬皇”孟小冬,《最爱》里面的“热病”患者商琴琴……直到《一代宗师》里面的宫二。
电影挽救了章子怡,成为了她的避风港,成为了她对抗世界,宣泄情绪的武器。她躲进人物里,随着这些生命成长,走过一个又一个旅程,成就了她的重新崛起。想象一下,如果没有《一代宗师》,现在的章子怡会是怎么样?
章子怡是电影的情人。
在镜头下,章子怡一次次地爆发,拍《一代宗师》的时候,她面对墙壁,哭到不能自已。以至于不得不找王家卫彻夜长谈,倾诉压力过大要求放假。她告诉新浪娱乐,“《一代宗师》拍了那么久,可能和我也有一些关系。”
现在的章子怡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了最前排,即便她哭了,那也是胜利者的眼泪。网友调侃“大仇已报”,其实与其这样讲,不如说章子怡是战胜了自己的过去,主宰了自己的命运。
王玉年:你刚才提到过,《一代宗师》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旅程。回头再看这段旅程,最值得回忆的是哪一个瞬间?
章子怡:(长时间的停顿和思考)啊,好多啊!我想还是最艰苦的那个时期吧,就是我们在东北最寒冷的时候拍戏。有一场戏,我在庙里,要跟一个破旧的墙面讲话,跟她死去的父亲讲决定复仇,要剪断情丝……不知道是当时庙里的氛围,还是我个人的情感,我对着那个墙一直在落泪,当然戏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但我有太多的情感在这个瞬间就出来了,就是不断地在落泪,默默的。
拍完戏之后,我有很多话想说,我就找王家卫聊天。我就跟他讲,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样,我觉得我的压力很大,我很想放一段假,我觉得再这样子下去的话,我可能受不了。他给了我很多的启发和开导,然后他告诉我,你需要多长时间放假,我都让你走。
王玉年:那剧组就处于一个相对停工的状态?
章子怡:他们可能拍其他的,我想拍摄三年,其中有一点点是我的原因(笑)。他就放我走了,所以我们之间有太多的相互之间的理解。
我今天有一个感悟,其实人生旅程都是一块一块的石头铺就的。有的时候,会踩到一块很滑的、有水的石头,可能会歪一下,也可能会摔倒;有时候会踩到一块很锐利的石头,会咯脚、会觉得痛,但是人生路上,不就是这样吗,谁有那么多一帆风顺呢?我觉得人生的路就是这样子,所以我始终觉得很幸运,而且我会更加珍惜我现在拥有的一切,这一切不仅仅是这些奖杯可以表达的。我觉得这一切是你人生的感悟,是作为一个成熟女人对得失的理解。
王玉年:那时候戏外的一些压力会很大?
章子怡:我说的就是这个,那三年是飞速成长的三年,我跟着角色一同成长,这个中间我还拍了《最爱》。我记得念结婚证的那场戏,没有想过那场戏出来会是那个样子。我太能够理解商琴琴的委屈了,她的委屈,何尝不是我那个时候的委屈呢。
王玉年:她其实是被世界所抛弃了。
章子怡:对,她用生命的力量换来爱情的见证。她所经历的那一切,所有人对她的嘲讽,对于她的歧视……我的情绪就那样爆发了,我躲到一边,没有办法去控制住情绪,我要让自己的眼泪流完之后,才会去监视器跟顾长卫交流,我看到他在哭。他说“子怡,我感动的是此刻我看到的就只有商琴琴,而不是一个演员。但是我能看到你心里有多少的苦和委屈。”当时他是导演在我心里他更是朋友,他可能会比你的家人更理解你。因为你不会在家人面前这样,你在家人面前或者在好朋友面前,你要让他们(放心)。我不愿意让任何人感受到负面的情绪,我也不希望我身边有负面情绪的人。
王玉年:某种意义上来讲,我觉得那个摄影机像是梁朝伟在《花样年华》的吴哥窟里说出秘密的那个洞。
章子怡:我觉得演员在辛苦的同时又是很幸福的,因为有谁一生当中可以体验到那么多情感?那些情感其实就像一道一道巩固的那种,(长时间的思考)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了,就是像水泥一样吧。每感受一种情感,就把自己固定得更强大,你不会轻易的走歪,因为你内心比其他人更强大,因为你体验过很多人的喜怒哀乐,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王玉年:我能理解,杨德昌导演在他的电影里也说过类似的话,看电影、演电影是非常幸福的,因为在电影里可以体验很多不一样的人生。在《一代宗师》里宫二说了一句话,这个东西不是你给我的,是我自己拿回来的。联想到你这几年的低谷,再看到现在《一代宗师》给你带来的荣誉,可以说也是你自己拿回来的吗?
章子怡:宫二确实是自己拿回来的,因为没有人真正能够理解她,是她自己孤军奋战。我今天的成绩,是大家帮我一起拿回来的。这个奖,是跟大家去分享的,这是一个集体的荣誉。
王玉年:电影在某种意义上,是你抵御现实的武器吗?
章子怡:每次在拍摄电影的时候,我都是最幸福的。没有人去打扰,是被屏蔽的。我会把自己完全放到我的角色里面,放到我的拍摄电影的那个状态里面。我可以很自豪地说,我每一次拍戏,我都是百分之一万的注意力在这个人物身上,我不会跑去同时拍两个戏,我觉得没有一个人可以在瞬间分体,你的精神,你的外形,你的状态要很集中,跟你这个人物有灵魂上的接触和交流的。也许是对于现实的一种逃避吧,我觉得说逃避有点儿悲观,但我很开心在片场的时间。
《一代宗师》之后,章子怡的下一个电影是《太平轮》。
这是一个“时而天使,时而魔鬼”的角色,为了爱情不择手段,牺牲一切,只为那一张船票。
每天穿着棉衣,在水里泡五个多小时。片场的好几天,章子怡是这样度过的。她自嘲这次的戏份没有《一代宗师》那么集中,所以更要格外花时间努力。
章子怡在电影里面的努力不一定是最多,但投入的心力绝对异于常人。
有趣的是,我们在电影里面看到那么多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角色,但是爱情对于章子怡意味着什么,她却从来不说。
即便与汪峰在微博互动,一起出双入对,她还是不愿意说什么,直到现在也是。这一层门始终没法推开。
但是我想,她在电影里经历了那么纯粹的爱情,对于爱情一定有自己的认识。
王玉年:吴宇森导演的电影雄性荷尔蒙总是很突出,不过《太平轮》女性的东西会相对比较多,在这样一个系统里面,你是怎么来做的呢?
章子怡:这是一段四对恋人的故事,我只是承担一部分而已。我的戏份不是通篇的,和《一代宗师》不同。
正因为这样,每一场戏我都希望做到自己的极致,表达最准确。吴宇森导演非常儒雅,不太会跟演员多说什么,我们就要自己多想。而王家卫导演的电影,我们花太多时间在一个人物里面,所以你来了,就是宫二来了,不是章子怡来了。
王玉年:《太平轮》里面演得是什么样的角色?
章子怡:她对我来说,时而天使,时而魔鬼。
王玉年:怎么讲?
章子怡:因为这个角色,从始至终她的一切都是为了爱情,为了她心爱的一个人。但是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面,她必须向现实妥协,因为她要生存,要寻找到心爱的人。可是她没有钱,要想尽一切办法得到钱,要想尽一切办法买到一张现在的船票。我很感动,也可以理解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走到这样一步,她没有办法,她被黑暗的社会现实逼到了绝境。
王玉年:又是一个挺极端的人物。
章子怡:就是很感动。我当时看这个剧本的时候,我是在飞机上看的,因为我喜欢在飞机上看剧本,我喜欢在深夜里读剧本,因为那个时候非常安静没有干扰的,我会很投入的在故事里面。我是第一次看剧本,停不住地在落泪,我好心疼那个角色。我把剧本关上了,我没有再看她的结局是怎么样的,我已经不太想知道了,我只想走到她的世界里面去。
王玉年:那个时候叫《生死恋》是吧?
章子怡:对,好多好多年,后来导演生病就搁下了。所以导演为什么他对电影这么有感情,就是戏里的这些人物,他们都太生动了,是一个个鲜血淋漓的生命。
王玉年:连续做了《非常完美》和《非常幸运》的制片人,接下来的工作,会向这方面倾斜呢?
章子怡:其实说老实话,我还是很享受单纯做演员的身份,不用操那么多心,整个状态都比较集中。日后还会不会继续,要看我有没有冲动了。有些角色我有兴趣,但没有人做,我会在一种没有选择的情况下硬着头皮自己来。
王玉年:我有时候觉得演员有一点被动,导演用镜头的角度和剪辑就可以影响演员表演在大银幕上的呈现,如果自己做制片人,或者自己做导演,会不会自主度高一点?
章子怡:我倒没想这些,我觉得这种想法是比较片面的。因为我做演员,就应该服从于他最后要怎么样表达情感,因为导演是主导整个电影命运的人。但是我可以控制的是,我在摄影机面前(的状态),那个天下是我的,那个没有一个人能控制我,我要掌控当时的那种状态。其实拍电影,无非就是几次机会,在摄影机面前,你去表达角色的情感,我珍惜每一次我走到摄影机前面的那些瞬间和那些时间,因为它是属于我的。
王玉年:是不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演员,才敢说这样的话?
章子怡: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这样做的。
(编辑:王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