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列奥·卡拉克斯
采访者:外滩画报
受访者:列奥·卡拉克斯
列奥·卡拉克斯(Leos·Carax)没有带翻译,也没有和记者握手、打招呼,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这位极有个性的法国电影人,罕见地把邋遢的胡子修理得很干净。他穿着黑色布罩衫,领口随意乱翻着,银色的头发很凌乱,在大墨镜后面微微地眯着眼睛。
列奥·卡拉克斯、吕克·贝松、让·雅克·贝内克斯(曾拍摄《巴黎野玫瑰》)被《电影手册》并称为法国上世纪80年代的“金色少年”,影响了第六代等一批中国导演的成长。30年过去了,吕克·贝松成了最成功的法国商业电影人,而卡拉克斯只拍过4部长片,在长达十几年时间里,他始终处于无片可拍的窘境。1991年, 他完成了《新桥恋人》。
这部电影对卡拉克斯意义重大,这是他和法国影后朱丽叶·比诺什热恋时的合作作品,耗时三年,拖垮三任制片人,停拍16个月,花费1.6亿法郎,堪称法国有史以来最昂贵的文艺片,也是最亏本的文艺片。拍完这部电影后,卡拉克斯就被法国电影抛弃了,他和朱丽叶·比诺什也分手了。
明年是《新桥恋人》上映20周年,卡拉克斯计划今年12月开机翻拍该片,朱丽叶·比诺什等5位女演员将参演。在《波拉X》之后,他已经整整11年没有拍过电影长片了。
“现在已经没有桥了,只有水;我也没有钱,我很努力地去寻找投资,但现在还没有结果”,卡拉克斯承认自己现在真的很想拍电影。10多年的空白期,就是他年轻时叛逆、桀骜不驯,不对投资人负责所付出的代价。
不谈恋爱,也能拍电影
2005年,卡拉克斯来上海参加法国电影回顾展时,还是一头柔顺的金色头发,也不戴墨镜。这5年里,他老了许多。
大多数记者对他的印象是:这不是一个容易交谈的人。他说话很慢、很轻,很少与记者有眼神交流。交谈的时候,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双手抱在胸前,右手夹着一枝烟,头微微抬起,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沉默许久,便没了下文。他不像其他导演一样擅长讲故事,总是有什么说什么,不客气,也不兜圈子。
20年只拍了4部电影,卡拉克斯属于极度低产的导演。每次采访,都有记者忍不住会问:“不拍电影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恋爱、生病、旅行、阅读……”卡拉克斯无数次重复着这个回答。但这次,他加了一句:“现在,我有了一个小女儿。”顺便他还会开开玩笑:“其实没电影可拍的时候,我真想杀人,但是我有女儿,就不能跑出去杀人了。”
只有与女主角恋爱,他才拍电影,这是卡拉克斯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定律”。他也从未否认过,5年前在上海,他还说:“我的电影都是拍摄我生命中的女人,直到今天,这样的方式仍未改变。我的电影总是为一个女演员去构思的。”这次,他的回应却含糊了起来:“我是说过。我大概说过。是的,有时候只有恋爱,才能拍电影。但并不是说,我一定要爱上女演员才能够拍电影,而是要找到一个我感觉神秘、有趣的女人。”
1999年拍完《波拉X》,与女主角分手的卡拉克斯又销声匿迹了将近十年。2005年,他收养了一个俄罗斯女婴。他亲眼看着她出生,却不是她的父亲。这期间,他曾想拍一部俄罗斯、美国合拍片,讲一个小地方的姑娘,向往美国的新社会。他找了很久,都没有遇到满意的女主角,当然,他也没有找到投资。
2008年,他参与拍摄的短片合集《东京!》问世。出人意料的是,电影无关爱情,而是讲述了一个叫“狗屎”(法语“美尔德”为脏话,意为狗屎)的怪人,从东京下水道里跳出来,袭击过往的路人。当所有人都惊讶于卡拉克斯放下了自己的“爱情定律”,拍摄了这样一部短片时,他的回答倒是很干脆。“我十年没拍电影了,其实我一直都在试着去拍电影,然后,日本人给了我这个电影,我很快就想好了,写得很快。以前我所有的电影都和我的女朋友一起拍,也许这不是个好习惯。对电影来说,它挺好,但对我的生活来说,并不是很健康。所以现在,我决定去和陌生人合作。”
在上海国际电影节的电影大师班论坛上,卡拉克斯也公开承认:“对我来说,十年没有拍电影,这就是我做出的妥协。直到现在都很少有制片人会来找我拍戏,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但我无法重写人生。”
今年,卡拉克斯50岁。明年,《新桥恋人》上映20周年。他说:“我已经不只是关注一个女人了,这次是讲一个男人和5个女人的故事。”
体制外的流浪汉
在不拍电影的这十多年里,卡拉克斯住在巴黎,生活也变得困顿。担任本届上海国际电影节评委前,他只有过一次电影节评委的经历,“我去过一次塞尔维亚。那时候我想带我女儿去塞尔维亚,然后他们说会给我钱,我就去了。”
卡拉克斯前三部作品中的男主角,都是叫阿莱克斯的流浪汉。他从不承认也不否认自己与电影中人物的关系,而只是说:“我自己从没有工作过,所以我没法讲述上班族的故事。”阿莱克斯是他的原名,他从未解释过改名的原因,也没讲过他与父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确实也像一个游走在电影体制之外的流浪汉,没有提前写好的剧本,没有明确的拍摄计划,靠着旅行,遇到一些人,才能拍出一部作品。“拍电影是一个很吸引人的过程,它像是一场通往自由的冒险。《新桥恋人》在今天绝对不可能拍成这样,因为整个体制太过封闭。留在体制里的人,那些制片人,会告诉你:‘你不能这样做,因为体制已经变了。’但我觉得,这不是让人拍电影的方式,对我来说,更是如此。”
找钱,基本上是卡拉克斯现在面临的最困难的问题。他的前三部影片都是同一个投资人,有一定的黑社会背景。拍完《新桥恋人》后,投资人就去世了。卡拉克斯承认,投资人的去世,让周围人对他变得谨慎。“今天我无法继续拍电影,是因为我找不到黑手党的支持。”他半开玩笑地说。
“有钱的时候,我就旅行,没钱,我就呆在巴黎,”卡拉克斯也不觉得自己是法国人,“我是生活在电影院里的,电影就是我的生活,电影院是我的故乡”。
与许多传奇导演一样,卡拉克斯没有接受过正规的电影教育。13岁的时候,他把原名亚历山大·奥斯卡·杜彭(Alexander·Oscar·Dupont)的字母重排了一下,改成了现在的名字列奥·卡拉克斯(Leos·Carax),与父母脱离了关系。他坚持这是一个全新的名字:“这样,我就不是我父母的儿子了。我要过我自己的生活。”
17岁的时候,卡拉克斯来到巴黎,开始和“新浪潮”的前辈一样,在电影资料馆看大量的老电影,其中很多是默片,当然也有不少“新浪潮”的经典作品。18岁时,他开始为《电影手册》工作,写过介绍戈达尔的文章。他出演了戈达尔的电影,却没拿到报酬,于是他们分道扬镳。
24岁时,他终于找到投资拍摄他第一部长片《当男孩遇到女孩》;26岁他拍了《坏血》;31岁拍《新桥恋人》;39岁拍《波拉X》;48岁拍《东京!》中的短片《美尔德》。这就是这位导演全部的作品列表,但它们部部都是杰作。电影手册评价《新桥恋人》是“法国电影国土里偶然突起的一座山峰”。法国最具权威的一批影评家和学者曾评选电影百年史上最重要的100 个时刻,与法国新生代电影有关的,就是“卡拉克斯开拍《新桥恋人》”。
B=《外滩画报》
L=列奥·卡拉克斯
B :你为什么选择来上海做本次电影节评委?
L :我总觉得我一生都不会想做电影节评委。这次本来我在4 月要拍一部电影的,所以我就想离开巴黎,然后,来上海两周,正好。我没想到要在一天内看那么多电影。
B:你曾说过你在生活中很少看电影,但这次你要在短时间内看大量的电影,感觉如何?
L :很困难, 对我来说。20年前,我20岁左右,也曾经一天看很多部电影。从17岁开始到24岁,我一直在看电影。其中大部分是很棒的电影,不过也有差的。当看到糟糕的电影时,我的脑子就会开始思考,怎么才能把这电影拍得更好,为什么他们这样做……不过现在我不常这样了,当我看到一部很差劲的电影时,我会立马走掉。
B :对你来说,怎样的电影能够打动你?你认为怎样的电影算是一部好电影?
L :好电影..很难说。好电影是惊喜,是一种你从未经历过的感受。我看电影没有特别的标准。我是个电影人,不能像其他观众一样享受电影,我需要的是一些惊喜、感动,让我能感受到电影背后的人,他们在对我说话,有人在银幕背后微笑。
B :你会利用这次来上海的机会来发现、寻找女演员吗?
L :任何事都是新的机会,这就是我旅行的意义。
B:我们是否可以认为,电影《东京!》标志着你改变了过去找到一个女演员,和她谈恋爱,然后和她拍电影的“定律”?
L :这不是定律,只是它就这么发生了。我还是需要遇到新的女演员、新的灵感。
B :中国的一个导演曾说,如果一个电影人没有一些约束、限制,如果一个电影人有完全的自由,他就没有压力、没有创作的动力了。你怎么看?
L :电影从来就不是独立的,再小制作的电影也不是。你指的压力,有时候是好的,这取决于你与压力的关系,有些是很愚蠢的压力(指指电影节背景板上的赞助商)。
B :你认为赞助商是很愚蠢的压力?
L :这是赞助的体制,我也想有人来赞助我,赞助我整个一生,所有我想要的女人,所有的食物..但我觉得这对电影来说是个噩梦,我宁愿不要这些。
B :你和吕克·贝松被称作是法国80年代的“金色少年”,他今年也会来参加上海国际电影节,你怎么评价他?
L :我不评价。
B :对你来说,拍一部新电影的最重要的两个因素是女演员和资金,现在这两样准备得如何了?
L :我说过我准备在12月拍一部新的电影,与德尼·拉旺一起—他几乎主演了我所有的电影,女演员是《新桥恋人》的朱丽叶·比诺什。20年后,用《新桥恋人》的原班人马,英国的模特凯特·摩斯也会参与。
L :我不是很有意这么做的,我只和我接触到的人交谈,也许这是我的弱点。我不是很能讲关于上班的人的故事,这很有趣,但我自己好像做不到,因为我自己没有工作过。我的父母也不去公司上班,他们是记者、作家。所以我不是很熟悉怎样去拍一部很现实的作品,一部主角有工作的电影。
B :我很好奇,新拍的《新桥恋人》故事会被改成什么样?
L :我不能说。
B :要保密?
L :不,不是保密,因为要讲完它要花两三天时间。这是一个男人和5个女人的故事。
B :在现在的电影工业里,导演们都缺少了点冒险精神。而在你的年代,你一直坚持,如果不碰到合适的、疯狂的题材,你就没法去拍电影。所谓的合适和疯狂,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L :很幸运,我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拍电影了。拍电影是一个很吸引人的经历,像是一场通往自由的冒险。如果没有我的制作人,我想我没法拍那些电影,他和其他的制作人不太一样。因为这些电影,如果不是他决定要拍,是拍不成的。《新桥恋人》今天绝对不可能再拍成这样。留在体制里的很多制片人会告诉你:“你不能这样做,因为体制已经变了。”我觉得,现在这个体制不是给人拍电影的,对我来说更不是。问题不在于钱,而是人。对我来说,这些年,不是每个人都有冒险精神了。
B :《做你自己的电影》(卡拉克斯在上海国际电影节大师班讲座的题目)这个名字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L :很显然,你不能拍别人的电影,这意味着……你知道,这题目不是我选的。怎样做你自己的电影,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并不意味着它一定很好,它也可能很差。它意味着不跟潮流、不去管电视节目上什么很火,意味着你知道电影很棒,因为你不用特意去学校学习如何拍电影,只需要画面,这是你的家园、故乡。你可以是16岁,买一台手机,或者任何东西,然后自己开始拍东西,这在今天是几乎自由的事。我18岁的时候,这些都还不存在呢。现在,孩子都能做这些事,但并不意味着他们能拍自己的电影。所以,做你自己的电影,也许他们得有些疯狂的想法,而不是跟着大众的想法,或者是网上的,只是试着做一些独立的、自我的,但和其他人有共鸣的东西。
B :电影是你把自己展示给世界的方法吗?
L :的确是我的方法,但并不是为了把我自己展示给世界。你可以说,我没有倾诉的对象,所以我才拍电影。拍电影是和一个人交谈的过程,然后我希望有很多人去看它。
我在20年里拍了4部电影,我是一个“有时候”拍电影的人。但我认为,我是生活在电影院里的人,电影是我的生活,电影院是我的故乡。我不知道没有电影,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我希望我能拍更多的电影。电影院是个美丽的国家,但是有太多的“官员”在里面,他们掌控得太多,但没有让事情变得更好。我希望,让电影院保持电影院的本色,把其他的东西称作“媒体”,让他们各自守着各自的领土,互相不要侵犯。
B :在你所有的作品中,你最喜欢的是哪一部?
L :我从来没看过我自己的作品。
B :你对中国的导演熟悉吗?
L :我认识王兵。他是个很有趣的导演,但你们不知道他。我还知道贾樟柯,我不认识他,但看过他的电影。
B :作为导演,你不太关注市场。
L :市场也不太关心我啊。
B :你怎么看待好莱坞?
L :好莱坞?我不认为好莱坞存在。它只是个大工厂,一些人去这个工厂,他们吃饭,然后拍一些电影。今天,它只是一个充满了金钱的地方。好莱坞不意味着市场。我现在电影看得不多,今天的好莱坞电影并不是很好,很少看到一些想法。
B :你是说在好莱坞电影里没有灵魂,没有艺术吗?
L :问题有很多,这里一点、那里一点,我不能说怎样改变好莱坞电影,因为我没怎么看过。我看不到电影背后的人,也看不到很震撼或者很新的想法。
(编辑:王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