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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一丹访谈

2007-08-28 12:34:16来源:人民网    作者:

   

 

 

    敬一丹,全国政协委员,中央电视台著名主持人,连续3届获得“全国十佳电视节目主持人金话筒奖”。

 

        敬一丹偏爱“声音”,写书、开办栏目都曾以“声音”为名。在她的声音里,蕴含的是真情,传递的是力量。

 

        谈弱势群体,她低沉凝重;谈媒体责任,她疾声速语;谈记者使命,她铿锵有力;谈媒介生态,她意味深长……

 

        在众多喧嚣的声音中,敬一丹的声音朴实无华,满是力量。

 

        我不仅仅代表中央电视台在提问,也代表着很多观众,我要把观众的感觉和声音带给总理。

 

        今年,是敬一丹担任全国政协委员的第10个年头。在全国“两会”期间,她格外忙碌,忙碌缘于双重身份:作为记者,她融入社会,敏锐洞察与辨析;作为政协委员,她关注民生,理性建言。在她看来,凝视与倾听,正是记者和政协委员双重身份的良好契合。

 

        解放周末:在今年全国“两会”温家宝总理记者招待会上,您向总理提了一个关于反腐败的问题,有人认为问得很“焦点访谈”。这个问题是怎样选择的?

 

  敬一丹:每年“两会”的总理记者招待会,都是社会和各新闻媒体关注的一个焦点。每位记者的提问其实都是代表他所在的媒体提出的,各媒体也希望能够通过这个平台,展现其看问题的角度、眼光和方法。

 

        这次提问,中央电视台新闻中心准备了三四个问题,除了反腐败问题外,还包括环境、教育和“三农”等问题。在这几个问题当中,我们思考、讨论、辨析哪个话题是最值得与总理进行交流的。后来觉得,从目前来看,随着一批大案、要案的查处和披露,反腐败话题是最容易引起共鸣的,于是提问的大方向就圈定了。虽然这个问题我是代表中央电视台提出的,但从内心来讲,也是我个人最关注、最想问的问题。

 

        解放周末:虽然问题是提前设定的,但这个提问还是很有现场感。

 

        敬一丹:在记者招待会现场,作为一个记者,我的使命不单是提问,还要倾听。所以,从总理一露面,我就开始留意他的话,并且在他的开场白里迅速捕捉到了与我所提问题相关的内容,于是就引用了总理的话作为提问开头,“刚才总理说,除了做公仆的权力,没有其他权力”,自然地引出了反腐败问题。

 

        解放周末:在您的提问里,还特别提到了“观众的声音”,为什么引入观众的声音?

 

        敬一丹:这可能就是为什么这个提问能让很多人产生共鸣的原因吧。我觉得我不仅仅是代表中央电视台在提问,也代表着很多观众,我要把观众的感觉和声音带给总理。所以我在提问里提到,关于反腐败的问题,我们听到了来自观众的声音,一方面大家都觉得特别欣慰,因为加大反腐败力度一直是我们的期待;另一方面有人又很忧虑,为他们看到的腐败现象忧虑。既欣慰,又忧虑,这就是我能够感觉到的观众对于反腐败问题的感受。在短暂的、有限的提问时间里,我字斟句酌,尽量用简练、准确的语言,传达出我所供职的媒体和我所面对的观众这两个方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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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结束后,不是长吁一口气,而是觉得自己特别有负于他们的期待,内心不轻松,反而很沉重。

 

  双重身份、双重眼光为敬一丹提供了宽广的思考角度。一面为国事建言,发出自己的声音;一面吸收来自“两会”的各种声音,并将其传播出去。于是,她用声音连接起自己的双重身份,收获内心的双重满足。

 

        解放周末:在今年的全国“两会”上,您特别忙,白天在人民大会堂里作为政协委员议政,晚上又要回到演播室录制“一丹两会信箱”。您的双重身份,是不是也被人们寄予了双重期待?

 

        敬一丹:“两会信箱”是《东方时空》多年来的一个子栏目,过去叫“岩松两会信箱”,今年正好白岩松有别的任务,就由我来替他拆信。每年的“两会信箱”都会收到很多封信,记得去年我们栏目组的走廊里就堆满了信,看都看不过来。今年,尽管我们鼓励大家在网上写信,但还是收到很多封来信,甚至有不少寄到了“两会”的会场。工作人员给我送信,一送就是那么高的一大摞。信封上写着的收件人,也特别有意思,有的写“人民大会堂 一丹两会信箱收”,还有的写“《焦点访谈》主持人、政协委员敬一丹收”。

 

        解放周末:这是观众对您双重身份的认知,您自己如何协调这两种身份?

 

        敬一丹:其实,双重身份也带给我双重便利。作为政协委员,开会的时候,我集中地吸收信息;作为记者,我的职责是传播,传播的内容一部分来自于观众来信,一部分来自于“两会”。我常常把会上还“热乎”着的声音传达到节目中,比如说,白天在会上听敦煌研究院院长樊锦诗谈了遗产保护的问题,晚上就把她请到我的节目里谈这个问题。当然,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有些担心,一边开会,一边做节目,自己能不能招架得了。可到节目真正做完的时候,我却觉得自己好像还没做够似的,因为想谈的话题实在太多了。

 

        解放周末:没来得及谈的话题,是不是有一些以后会变成节目选题,继续关注下去?

 

        敬一丹:的确有一些是可以继续关注的话题,比如退休职工的待遇问题,就是这次来信中集中反映的一个问题。以前我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涉及面有那么大,像很多信中提到的企业单位和事业单位退休职工的待遇差异,这不就是老百姓最关心、最直接、最现实的利益问题之一吗?

 

        解放周末:在众多来信中,什么样的信让您记忆深刻?

 

        敬一丹:太多了。一位记者在“两会”驻地采访我,正赶上工作人员给我送信,我随便拆开一封,信的落款是几十个红手印,都是村民留下的,那位记者看了觉得“触目惊心”。而对我来说,相对习惯了,因为做《焦点访谈》,我们收到过太多这样的来信,几乎每一封都是沉甸甸的,都会让人为之心头一颤。这次我印象很深的是一封特快专递,打开大信封一看,里面竟然装着不同人写的好几封信。

 

        解放周末:为了省邮寄的钱?

 

        敬一丹:这可能是一个原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就想,这些来信的观众,他们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是在一个什么情况下给我写的信,他们是怎么商量的,他们对这个“信箱”抱有多大的期望。但是,因为绝大多数来信反映的是个案,我们的节目又不是信访办,没有力量把这些问题一一解决。所以节目结束后,我不是长吁一口气,而是觉得自己特别有负于他们的期待,内心不轻松,反而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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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穷到极点不是衣不蔽体,而是没有表情。孩子是最不该没有表情的。

 

        职业的关系,让敬一丹有机会走进那些布满阴影的角落,走进那些常被冷落的人群。走得越近,她就越清晰地感受到他们对于发出自己声音的渴望。敬一丹说,“提出问题是媒体最基本的职责,媒体要传播弱势群体的声音,放大弱者的声音,让大家都能听到。”

 

        解放周末:回顾一下,这些年您在全国“两会”上的提案,多是为弱势群体鼓与呼,有人说您有“弱势群体情结”,这种情结从何而来?

 

        敬一丹:我对弱势群体的关注,开始于对贫困人群的关注。十多年前到广西采访,我给当地孩子带了很多文具,但那里的孩子根本就无学可上,脸上都没有表情。穷到极点不是衣不蔽体,而是没有表情。孩子是最不该没有表情的。那次采访让我感到,我的工作不仅是为了那些能看到电视的人,同样是为了那些看不到电视,甚至不知电视为何物的人。

 

        后来当上全国政协委员,最初关注的点还比较散,后来,就开始情不自禁地把注意力集中于流动人口问题上。起初在我印象中,流动人口是一个庞大却很模糊的群体,通过接触,慢慢感觉到这个群体里可以分很多类,而群体中的个体又是具体、鲜活、生动的。

 

        解放周末:最早关注的是他们中的哪一类?

 

        敬一丹:对农民工的关注比较早,是在十几年前我主持经济节目的时候,从民工潮对铁路的冲击这个现象开始关注这一群体的。后来,这个群体又衍生出很多分类,比如农民工的妻子。所以,我在提案中又开始关注流动人口中的女性,有到城里来的打工妹,也有留在农村的女人。接着又关注他们的下一代,既关注那些在城市边缘生活的孩子,也关注那些留在农村的孩子。

 

        解放周末:有的提案来自采访,有的又成为采访的选题,双重身份自然地形成了一种互动。

 

        敬一丹:对。刚才你们说我有这个“情结”,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不是刻意地去关注,而是一种自发的情感。无论是作为记者,还是政协委员,每当谈到农民工、弱势群体这些话题,都特别能牵动我,让我动心。去年,我在提案中提到了农村留守儿童的问题,当时就想,一定要做成节目。我觉得,作为一位女政协委员,如果没有为这些孩子发出声音,就像母亲没有尽职。“两会”3月份结束,56月份,我就做了一期《新闻调查》,就叫“留守儿童”。那次是在人口大省四川,调查了当地留守儿童的生活环境和生存状况,也把我在提案中的一些想法体现了出来。做完这期节目,我才有了一种踏实感。

 

        解放周末:双重身份也使关注的目光、表达的声音和传播的渠道,进入了一种良性循环。

 

        敬一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这种循环中,媒体的传播作用可能更大。提出问题是媒体最基本的职责,媒体要传播弱势群体的声音,放大弱者的声音,让大家都能听到。

 

        内心饱满的感情,胜于眼泪的表达。

 

        双眼透过芜杂,注视阴暗的角落;双耳穿越喧嚣,倾听弱者的声音。有这样行动的人,一定情感丰富、细腻。敬一丹便是如此,有时采访对象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让她泪如雨下。但是,一次失败的采访经历提醒她,镜头前的情感要有节制,于是,她一次次将眼泪化作内心情感的张力。

 

        解放周末:您给很多观众留下的印象是沉稳、不苟言笑,好像是个情绪波动不大、不易动情的人,但是您的同事和朋友却说,敬一丹心肠极软。

 

        敬一丹:我是个特别容易感同身受的人,刚当记者的时候,还失控过。

 

        那次,在河北省采访一位抗洪烈士遗孀。她比我大一岁,突然失去丈夫,就懵了,懵的表现就是不停地和别人讲她的丈夫。我们的摄像小伙子调试机器的时候,她就悄悄告诉我,他们夫妻感情特别好。他们家有个中药柜,她长期患病,丈夫懂一些中医,就自己研究怎么给她治病。她生病的时候,丈夫给她梳头,她给我讲她透过镜子看丈夫给自己梳头那个情景。我的脑子里就开始跟着她说的,出现一个又一个画面。

 

        解放周末:您已经进入那个情境了。

 

        敬一丹:对,不知不觉的。她说出事那天,她丈夫本来已经出门了,出去后又折回来,进屋抱了她一下。都老夫老妻了,这个拥抱说明他们感情极好。他走了以后,她就是不相信他不能回来了。直到一天晚上,儿子已经睡了,她收拾东西,看到了他们从前一起看的几本书,那些书是几年前孩子没出世时,他们俩琢磨着怎么能生个儿子时看的,还有他们的避孕工具。那天半夜,她说她把这些东西全都烧了。

 

        听到这,我一下子失控了,眼泪顿时就下来了。她用这种方式向丈夫表达,在她以后的生命中,不会再接受别的男人。她是在与自己的生活告别,她将永远带着一种约束,一种作为英雄妻子的约束。我当时满脑子想的就是,她这么年轻,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她的路怎么走?这是一段女人与女人的对话,她把我当成一个女人,我也把自己仅仅当成了一个女人。

 

        解放周末:把别人的苦当成自己的苦,把别人的悲化作自己的悲,也许正是这种情怀,让您能够倾听到那些沉重的内心的声音。但对于记者来说,冷静、客观毕竟是一种职业要求。

 

        敬一丹:从采访来讲,那是一次失败的经历。后来在编辑那期节目时,我找不到一个镜头自己不是在流泪的。我们的摄像师回来跟别人半开玩笑地说,敬大姐采访烈士遗孀,两个人一块儿哭,都分不清谁是遗孀了。他的话提醒了我,作为记者,应该客观、冷静,对情感有所控制。

 

        解放周末:去年您主持《感动中国》,许多观众都落泪了,但您控制住了,没流泪。可事后又有人批评,说敬一丹错过了一次在电视上流泪的机会。您怎么看?

 

        敬一丹:在一次业务研讨会上,确实有一位同行提出了这个问题。我就问他,作为观众,您感动了吗?他说,感动了。我说,那就行了。

 

        解放周末:感动,不一定要用眼泪表达。前不久播出的又一期《感动中国》,您用富有感染力的主持向老红军致敬那一段,就很感人。

 

        敬一丹:在这次《感动中国》的候选人物中,我作为推选委员,力荐“老红军”。别的意义不讲,就讲在今年纪念长征胜利70周年的时候,如果我们不向这些还健在的老红军表达敬意,那么再等10年,也许就再没有这样面对面表达的机会了。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到小崔(崔永元)组织的《我的长征》去了5次,在那里,与一些老红军有过面对面的交流。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自以为很熟悉的老红军能带给我那么强烈的震撼。所以当我向别人大力推荐、游说,应该让“老红军”当选的时候,当我准备那段介绍“老红军”的台词的时候,内心都极其冲动,经常说着说着就流泪。

 

        解放周末:是哪些情况带给您强烈的震撼?

 

        敬一丹:都是一些细节。有一次我们去一位老红军家里慰问,临走时,请他在签名簿上签名。他拿着本子准备签的时候,我的头靠近他的头,听到了他“呼噜噜……呼噜噜”的喘息声,能感到他的气管不太通畅,好像夹杂着痰和血丝。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突然被撞了一下。然后那位老红军接过笔,颤颤悠悠地在本子上写下了一行字:第几方面军、第几连、战士某某某。一看到这儿,我的眼泪“唰”地就掉下来了。

 

        解放周末:尽管您内心波澜起伏,但在主持《感动中国》的时候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在有人把眼泪当作吸引观众目光的手段、甚至把“有泪尽情流”当作时尚的现在,您为什么还要控制?

 

敬一丹:也许泣不成声的主持会有另一种效果,但我想要的效果不是悲伤。后来业内有评价说,我那次的主持,内在情感非常饱满。内心饱满的感情,胜于眼泪的表达,也一定是会被人们所感受到、所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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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些原生态的文本,有没有这样一种力量,能够从嘈杂的述说中抽出一些声音来。

 

有人归纳说,敬一丹成名于《经济半小时》,立命于《一丹话题》,而晋身于《焦点访谈》。1996年《焦点访谈》向她发出邀请时,她正在主持《一丹话题》,那是全国第一个以主持人名字命名的节目。那一年,她40岁。但《焦点访谈》制片人一句“我希望你能来”,还是让敬一丹动了心。然而在最初怀揣新闻激情与理想进入《焦点访谈》时,她却意外地遭遇到了一种“猝不及防”。

 

解放周末:1998年,您出版了一本书,叫《声音》,里面收录了150封观众来信,您称它是“《焦点访谈》的延续”。为什么说是延续?

 

敬一丹:这要从我刚到《焦点访谈》的时候说起。其实到《焦点访谈》,我是有业务准备的,过去做经济节目,我一直做深度报道,当时就比较倾向于那些有沉重感的选题,对舆论监督报道特别有感觉。《焦点访谈》一开办,我觉得那就是能让我找到感觉的节目,在我看来,它是中国舆论监督和新闻改革的前沿。所以,当《焦点访谈》向我召唤时,无论是心态,还是经历,我都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可就是有一点没准备好,那就是铺天盖地的来信。

 

解放周末:信多到什么程度?

 

敬一丹:让我猝不及防。每天要收到几十封,信封上都指名道姓地写着“焦点访谈 敬一丹收”。如果人家写“焦点访谈”收,我可能就没那么沉重,但信是写给我的,这是观众对我的一种托付。托付多了,就让人沉重。刚开始读信的时候,常常气愤得不得了,经常拍案而起。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都收到大量的信,表达的多是民怨,而且都是事关身家性命的,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这时候我才感到,我没做好这样的准备,那就是一个记者要承受那么多、那么重的托付。

 

解放周末:那么,《声音》这本书,是不是您对这种托付的另一种回应?

 

敬一丹:是的。这本书的出版,让我对给我写信的人有了一个交代。《焦点访谈》的节目容量有限,不可能一一回复这些信或者做成节目我一直在寻找电视以外的表达方式。坐我对面的一位同事,天天听我在那唉声叹气,就问我,想没想到把这些信编成一本书。他提醒了我。后来真着手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就想,面对这些原生态的文本,我有没有这样一种力量,能够从嘈杂的述说中抽出一些声音来。为什么用“声音”做书名,就是我一打开信,就感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扑面而来,每次拆信,都觉得喧哗。

 

解放周末:从喧哗的声音中抽取有代表性的声音,从上万封信中选择一百多封信,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敬一丹:经过统计、抽样,从来信中选出了当时社会的一些热点问题,那时就有反腐败,还有教育、环境、贫困问题,等等。

 

这本书里有观众的来信,还有我读信的观感,具体算是什么文体,我也说不清。后来去新闻出版署给书登记的时候,他们问,这本书算哪一类啊?都说不清它应该算哪一类,因为从没有过这样的书。我当时感觉特别好,这不是说我创造了一种书的类型,而是觉得如果这本书能出来的话,它本身就是一种进步。你想啊,观众来信一般都在电视台内部看看就完了,哪能公开出版啊?后来我公公在家看到我的书稿,就跟我婆婆说,一丹要干什么啊,这事要是在1957年,那就是右派啊。

 

我听到那么多来自底层的声音,所以看任何事情,无论有多少显赫、光鲜,都会想到,这个社会还有角落,还有阴影呢。

 

沉重的声音,让敬一丹总是轻松不起来,可她依然情不自禁地倾听沉重。在她看来,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善良和悲悯,就丧失了作为女性最基本的素质。悲天悯人的情怀是她天然的印记,社会责任感于她而言,更成为了一种无须调动的自觉反应。

 

解放周末:《声音》出版的时候,正好赶上一股“主持人出书热”,有的人出书是为表达自己的声音,而您在书里表达的更多的是底层人群的声音,里面有含冤负屈者的呼救声,有穷愁困顿者的求援声,有苦闷抑郁者的呻吟声。您为什么甘当弱势群体的传声筒?

 

敬一丹:这本书和所谓的个人出书,是不一样的,我也不把它看成是我个人的书。观众的声音,就是我最想发出的声音,也是我对他们的一种交代,我还能给人家帮什么忙啊?媒体的责任之一,就是为那些没有诉求渠道的人提供通道,所以我特别想传达这些人的声音,而且也特别愿意被他们利用,让他们利用我的传播便利。

 

解放周末:书出版了,有了交代了,内心是不是不那么沉重了?

 

敬一丹:很多人看完这本书后都感到震撼,我也自以为给了观众一个交代,但后来收到了一位来自农村的大学生的信,他让我又沉重起来。他在信中说:“敬大姐,我看了您的书,您所听到的声音,只是您能听到的,而我的乡亲们已经被生活的重负压得只剩下呻吟了。”

 

解放周末:这是一种提醒,还有不少人的声音微弱得常常听不见。

 

敬一丹:他的信让我刚刚轻松了一下的心又紧张起来,我意识到这种沉重并没有结束。除非我不选择,只要我选择了作为记者的使命感、责任感,只要我还在《焦点访谈》工作,当我享受这个职业带给我的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时,就要继续承受沉重,就要继续挑起沉重的托付。

 

解放周末:“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倾听底层的声音,往往意味着分担痛苦。苦难声音的累积,会不会让您感到疲惫和愁苦?

 

敬一丹:我身上一直有一种沉重的感觉,也许是我成长的经历,让我始终没有一种纯粹的轻松感。人都说十三四岁的经历对一个人的一生是非常重要的,我在那个年纪,正好遇上“文革”,身上就打上了沉重的烙印。《焦点访谈》这个节目,让我听到那么多来自社会底层的声音,使我内心有了一种参照,所以看任何事情,无论有多少显赫、光鲜,都会非常自然地想到,这个社会还有角落,还有阴影呢。

 

记者的一种责任就是要把底层人群的声音放大,这是应有的良知和良心。

 

敬一丹偏爱“声音”这个词,她想听到更多,她想传播更多。2003年,她提议创办了一个新的电视栏目,名字还叫《声音》,她希望能“七嘴八舌地反映中国不同阶层、不同地方的人们的状态”。如果说《声音》这本书的出版,只是一种朴素的交代,那么《声音》栏目的推出,则散发着她对于“声音”理性思考的光芒。

 

解放周末:您主持《焦点访谈》是响应号召,而主持《声音》,则是出于主动,这是不是标志着您对“声音”的思考已经从自发转为自觉?

 

敬一丹:我是在当上全国政协委员后,开辟了这个栏目。当时有一种意识,就是希望在节目中传达政协会议上的有价值的声音。“两会”上的提案和议案就像一座富矿,有很大的挖掘潜力,而媒体报道却是倾盆大雨式的传播,“两会”结束后,就难以听到、看到了。对于那些有价值的声音,观众真的消化了吗?吸收了吗?有效到达了吗?因此,我想办一个长流水式的节目,使多年来的一种自发倾向,进入到一种自觉的状态。

 

解放周末:在这个栏目里,您想要传递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

 

敬一丹:当时要给节目拟定一条宣传语,我想到了这样一种表达:放大弱者的声音,传播智者的声音。

 

解放周末:这两种声音恰恰是当下一些媒体最为缺少的。

 

敬一丹:现在的媒体看上去很热闹,但听一听传达的有多少是弱者的声音,又有多少是智者的声音呢?这两种声音缺少其中任何一个,都是媒体社会责任的缺失。有些媒体,让人看着就觉得气愤,小道消息、假大空的新闻满天飞。夸大、胡吹、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把手中的笔作为讨好个别人的工具,这是知识分子应该做的事吗?知识分子起码应该有一种判断力,能判断什么是有传播价值的声音。假如媒体不能真正传播智者的声音,那么这个民族就少了智慧的力量。

 

解放周末:比起智者,弱者更缺少表达声音的渠道。

 

敬一丹:所以媒体还要放大弱者的声音。记者的一种责任,就是要把底层人群的声音放大,这是应有的良知和良心。弱者的声音太容易被忽略了。想到那位大学生给我的来信,那些只剩下呻吟的乡亲们幸好还有一个这样的孩子,他有表达的能力和渠道,但是还有多少人是没有任何表达渠道的啊。如果一个社会长时间忽视这种现象的话,就不是一个和谐的社会;如果没有“议论风生”的基础,我们的社会也称不上是一个和谐的社会。而在如今社会那么多、那么嘈杂的声音中,传播智者的声音、放大弱者的声音,媒体责无旁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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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要把目光投向角落,投向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遥望社会,是知识分子应该永远保持的责任心。

 

谈到不同人之间的隔膜,敬一丹讲起了电影《通天塔》。“通天塔”出自《圣经》,是指人类为了见到上帝,准备建造一座通天塔,上帝为了阻止人类,混乱了他们的语言,造成思想无法统一,文化产生差异,分歧、猜忌等问题接踵而来。于是,这座塔便成了一个泡影。在敬一丹看来,在现实生活中,由于地域、文化和心理的差异逐渐增大,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障碍也随之增加。而这时,记者需要做的是促进沟通,而不是增加隔阂。

 

解放周末:放大弱者的声音,光靠一个敬一丹是不够的。您认为媒体应该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敬一丹:做一点,是一点。有时候我们可能会想,努力去做就会有很大推进吗?也许未必,所以我从不奢望能有立竿见影的改变。我们发出的那些声音,能起多少作用,就起多少作用。我不高估媒体的作用,但是也绝不放弃。比如留守儿童的问题,我不指望做一期节目就能改变他们的生活境遇,解决他们的所有问题。但我希望,看过这期节目的人,以后再见到这些孩子的时候,能够停下来,好好地看看他们。让这些孩子能进入人们的视线,引起人们的关注,从而形成一种社会舆论。

 

解放周末:唤起人们的悲悯情怀。

 

敬一丹:对。我想这多多少少能改变一些漠视,改变一些无视。我一直有这样一种想法,其实在这个社会里,谁和谁都有关系,你怎么能觉得一位农民工就和你没有关系呢?如果公众长期对一个群体投以漠视、无视、歧视的目光,这里面就有媒体的责任。媒体如果没有自觉去做一种沟通的话,那么这种隔阂将会加深。

 

解放周末:甚至埋下恶的种子。

 

敬一丹:所以,首先要让大家知晓,知晓,才能关注,然后才能让这种隔阂少一点,让和谐的因素多一点。我第一次感受到不同人之间的隔膜,还是在十多年前做经济节目的时候,我在节目中说,中国的贫困人口有8000万,这个节目播出后,很多人不相信,表示震惊。那时候好像是1993年,我想,为什么大家会震惊?就是因为媒体传播得太少。我对亲戚家的孩子说,我在大别山看到那里的孩子中午吃饭,一个班里没一个孩子是有菜的,他们也没见过文具盒,都是拿牙膏盒装铅笔。城里的孩子都说不可能,不相信。我想,连我身边的人都不知晓,而不知晓,你就不可能让他们乐为贫困群体做好事。

 

解放周末:不知晓,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们的媒体是否该对此有所反思?

 

敬一丹:从那时起我意识到,应该让公众知道,在离我们并不遥远的地方,有一群人还处于另外一种生活状态。这是媒体的责任。媒体是干什么的?难道就是凑热闹的?凑热闹是一些人天生的心态,但作为记者,应该提醒自己,要把目光投向角落,投向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要做更有价值的传播。

 

解放周末:如果只盯着“热闹”,眼睛贴在“热闹”上,必然会使视角变窄、视野变小。

 

敬一丹:是的,我们的目光如果没有一种遥望的本领,就会感到缺少一种力量。遥望社会,是知识分子应该永远保持的责任心。所以我经常提醒自己,能不能看得远些,再远些,让我们的职业有一种遥望的感觉,使得公众在评价记者这个群体的时候,觉得这是一群真正的知识分子。

 

对于我们记者来说,孤陋寡闻是什么?不是你不知道美国,而是你不知道一位中国农民的生活状态。作为中国的记者,了解中国很重要,不了解中国很丢人!

 

在一些年轻人看来,不懂网络是孤陋寡闻,不知道美国也是孤陋寡闻。但在敬一丹眼里,却有另外一种更为可怕的孤陋寡闻,“很多人对自己的民族从哪里来没有了解,对多数中国人的生活状态没有了解,对生活在角落里的人更不了解。相比来说,这种孤陋寡闻更丢人。”

 

解放周末:现在有这样一种倾向,一些媒体人和文化人的眼睛,只向上看,不向下看;只向外看,不向里看。

 

敬一丹:对于我们记者来说,孤陋寡闻是什么?不是你不知道美国,而是你不知道一位中国农民的生活状态,不知道处于底层人群为生活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记者了解中国很重要,不了解中国很丢人!

 

前些时候,我去兰州大学讲课。兰州大学距离兰州市区50公里,距离定西也是50公里。一边是大城市,一边就是中国最贫困的地区之一。我给那里新闻系的学生讲课,我说,你们走出学校时总是习惯朝城市的方向走,有没有朝另一个方向走过?50公里是看得见的距离,但却是天与地的差别。我向兰州大学表达了一个愿望,把其中一次课移到定西去讲。有人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去那里?我说,就是内心想去中国最贫困的地区看看,如果不去的话,我觉得自己内心的参照系里就少了一个重要指标。

 

我认为,在中国当记者,如果对贫困、偏远地区的状况缺乏了解,那是不称职的。就像我和兰州大学的学生说的,作为西部的学子,你不了解美国不丢人,但你不了解定西很丢人。

 

解放周末:内心建立起的这样一种参照系,对于新闻工作者传播立场的选择,是不是也是至关重要的?

 

敬一丹:有了这种参照,说话的时候就会很自然地站在绝大多数人的立场上,而不是少数人的。比如在节目里,在表达的时候我会注意一些细节,经常在一个字、一个说法上琢磨很久。我主持时还有一些忌语,像“我们要”、“必须”、“应该”等等,这些词我尽量不用,因为那不是媒体的语言,而是居高临下的宣告,姿态不对。我也很少用祈使句。但我从媒体上常听到、看到这样的话,“仅仅花多少万……就能怎么怎么样”,什么叫“仅仅”呢,这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吗?这种话是伤人的。

 

作为媒体人,至少要睁着眼睛,不能看不见或者假装看不见。

 

“世界上是无所谓有角落的,地球是圆的,不应该有什么地方成为角落,不应该有什么人被遗忘,他们的生活状态应该为人们所知。”在敬一丹心里,选择记者这个职业,就理当有一种文化自觉,自觉地知道该关注什么,该放弃什么,该坚持什么。

 

解放周末:现在的媒介生态并不令人乐观,恶搞、选秀与炒作充斥于荧屏、版面和网站,甚至一些社会新闻、政治新闻也被娱乐化。您怎么看这种泛娱乐化倾向?

 

敬一丹:有些软性的新闻,可以娱乐,但是说正经事的时候,还是要好好说。我觉得是不是有些媒体的判断出了问题,在价值判断上出现了偏差,他们报道的真的是老百姓喜欢的东西吗?收视率、发行量真的就能体现出价值吗?

 

解放周末:事实是,那些无聊的“狂欢”越来越多,越来越被追捧。

 

敬一丹:我对过于热闹的东西总有一种天然的排斥。看到那些庸俗、无聊的东西,我常想,那些不也出于识文断字的知识分子之手吗?老师教他们认识字的时候,不是让他们糟蹋文字的。

 

如今,让人追捧成了一些媒体的至高追求。对此,媒体人是不是应该反省?让人追捧是一种境界,让人尊重是另一种境界。吸引眼球,并不难。但要让人尊重,不是那么简单的。媒体应该有长远的追求,用理性作根基,用有价值的传播作支撑,这样才能有生命力,才能真正影响人的心灵。

 

有些媒体让人尊重,他们图的不是一时的热闹,而是长久的价值。比如小崔做大型公益活动《我的长征》,我的一位同行知道我去参加这个活动后,他发短信给我说,“在一片喧闹中,你们还在做着有‘品’的事,让人敬佩。”

 

解放周末:您曾说《焦点访谈》是让社会保持痛感的,但是在狂欢原则和零痛苦原则不断被一些媒体奉行的当下,如何使人们重拾痛感?

 

敬一丹:我们的社会不能麻木到连痛感都没有。作为媒体人,至少要睁着眼睛,不能看不见或者假装看不见。《焦点访谈》的标识就是一只眼睛,这只眼睛已经存在13年了,在这13年里,如果这只眼睛的焦距虚了,或是睁一会儿闭一会儿,那就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

 

解放周末:更可怕的是“睁眼瞎”。

 

敬一丹:不能假装看不见,哪怕有些事情现在没办法解决,但不能不去看。如果社会丧失了这只眼睛,那么将缺少一种约束。人为什么会对自己有约束,就是因为总觉得有人在看着你。不是都让你高兴、舒服、狂欢的眼睛,但有了它的注视,人就会变得有规矩。社会也一样。

 

解放周末:社会的文明进步,需要理智的眼睛、清醒的眼睛。

 

敬一丹:同样是约束的眼睛。有些职业是让人轻松、快乐、甚至麻痹的,有些职业就是让人不痛快的。我所从事的就是让人不痛快的工作,就是要挑毛病。有社会责任感的媒体给人带来的不是轻松,但从长远来说,它将赢得人们的尊重。

 

(编辑:子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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