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伊采克》剧照 摄影/Sandra Then
美国荷马的外套剧团《伊利亚特》 摄影/Joan Marcus
汉堡塔利亚剧院《奥德赛》摄影/Armin Smailovic
“柏林戏剧节在中国”本周起先后在北京的天桥艺术中心、上海的中国大戏院上演《奥德赛》。奥德修斯的两个儿子在父亲“遗像”的注视下,围绕父亲的“棺材”,用一系列荒诞不经的言行,将殡仪馆搅得天翻地覆。《荷马史诗》中伟大的凡人英雄奥德修斯,自始至终缺席,任由儿子们剥掉身上的光环,成为父权形象坍塌的可怜虫。他克服重重困难回到家中与妻儿团聚的意义,更被彻底瓦解。
“如果世人传颂我的故事,让他们说我曾与英雄同在。人的生命犹如冬麦般脆弱,但这些名字将永垂不朽。让他们说我生活在赫克托耳的时代,一名伟大的将帅。让他们说我曾活在阿喀琉斯的时代。”2004年的好莱坞电影《特洛伊》,以奥德修斯的这段独白作结。兼具哲思与诗意的台词,道出奥德修斯在《荷马史诗》中的自我认知:他并不把自己视为勇士或者英雄,只想战争早点结束,回到妻儿身边。
奥德修斯在《荷马史诗》中贯穿出场,但《伊利亚特》的故事主线与他无关,侧重讲述半人半神的第一猛将阿喀琉斯如何因为两次愤怒杀死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伊利亚特》开篇,由美女海伦引发的特洛伊战争进入第十年,希腊联军正为久攻不破特洛伊城发愁,统帅阿伽门农却为寻欢抢走了阿喀琉斯宠爱的女俘布里塞伊斯,阿喀琉斯异常愤怒,宣布不再作战,导致希腊联军被特洛伊人打成一盘散沙。与阿喀琉斯一起长大的“好基友”帕特洛克罗穿上阿喀琉斯的战袍代他出战,不幸被赫克托耳杀死,激起阿喀琉斯的第二次愤怒,他向赫克托耳发起挑战。
到了《奥德赛》,《伊利亚特》里只能打打擦边球的奥德修斯,才算来到“主战场”。他用木马计结束了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又因海神波塞冬的诅咒,经历刺瞎独眼巨人、打败巫女喀耳刻、挣脱神女卡吕普索的温情怀抱、穿越冥界等人生大事件,最终又用十年时间,回到心心念念的伊塔卡岛,携手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特勒马科斯,利用智谋杀死了一众觊觎他忠贞的妻子珀涅罗珀美貌、同时大肆糟蹋他财富的求婚者,重新成为伊塔卡之王。
相比阿喀琉斯,奥德修斯像极了平凡的百姓。阿喀琉斯作为英雄珀琉斯和海洋女神忒提斯之子,出生时即被命运女神诅咒,要么年纪轻轻战死沙场获得荣光,要么一生碌碌无为自然衰老,他选择了为荣誉而死——最终,他被特洛伊战争的间接发起者,也是海伦第二任丈夫、赫克托耳的弟弟帕里斯用箭射死。而奥德修斯的一切计谋,某种程度上都是生存之术。为了保全性命回到家中,他使用诡计也编织谎言。
奥德修斯在独眼巨人面前自称“无人”,用美酒将他灌醉成功行刺之后,独眼巨人发出“无人刺瞎了我”的求救呼喊,自然没人理会。而在得知“无人”正是奥德修斯时,独眼巨人说了这么一段话:“我一直以为他一定魁梧俊美、身体健壮,具有巨大的勇力,没有想到是个瘦小、无能、孱弱之辈。”进一步说明奥德修斯身上的凡人属性。
赫克托耳身上的英雄特质,也比奥德修斯高贵。他兼有阿喀琉斯和奥德修斯的美德,既英勇善战又看重家庭,与阿喀琉斯对决之前,他像离开伊塔卡参加特洛伊战争时的奥德修斯一样,刚刚有了自己的儿子。然而在和阿喀琉斯交战时,他拒绝使用一切计谋,为的是无论成败,都能维护个人声誉与尊严。
如果用“回家的诱惑”考量奥德修斯的行为,他无疑是位好丈夫、好父亲,当下的读者也更容易认同他的举动。俄罗斯导演安德烈·康查洛夫斯基1997年为好莱坞拍摄的电影《奥德赛》,观众被奥德修斯坚定回家的步伐牵引,感动于古老而稳固的家庭观念——与希腊神话中诸多错综复杂甚至变态乱伦的神仙家庭相比,人间的亲情关系似乎更为美好,值得我们拥有并珍惜。
然而,德国汉堡塔利亚剧院制作的这版《奥德赛》,打破了此种可能性。台上看向两个儿子也望着观众的奥德修斯的“遗像”,是曾在1954年的意大利电影《尤利西斯》中扮演尤利西斯(希腊神话中的奥德修斯对应罗马神话中的尤利西斯)的柯克·道格拉斯的照片。电影明星本人的形象直接与他饰演的角色混为一体,表面看来是导演安图·罗梅罗·努涅斯强行切断观众思考两者差异的路径,实则借机向观众抛出挑衅式的问题:你们真的对“谁是奥德修斯”感兴趣吗?在意他的归家之旅吗?
以此为前提,剧中奥德修斯两个儿子的名字被命名为T和P,也就不足为奇。说到底,这是一场解构的游戏。至于T与P,是奥德修斯与原配夫人珀涅罗珀所生儿子特勒马科斯人格分裂后的“一人两面”,还是创作者的臆想;一个指向特勒马科斯,一个指向奥德修斯与喀耳刻所生的儿子特勒戈诺斯,也变得不再重要。
有意思的是消解经典文本的过程。当具有庄严肃穆意味的棺材、花圈、遗像、头盔与娱乐嬉闹属性的橡胶鸭子、肥皂泡、大号、管风琴在舞台上相遇,两兄弟想象再现的奥德修斯战士形象及他所经历的事迹,诸如与独眼巨人的斗争、潜入死亡世界从已逝的盲人先知口中找到回家的方法等等,都变成了让观众不断发笑的闹剧。而棺材打开并无奥德修斯的尸体,仅有一只白色的气球拖着一张男性隐私部位的图片飘向上空,这张图片成为奥德修斯与两个儿子建构父子关系的唯一证明。该剧插科打诨的基调中浮现勾连当下的思考题目:假如我们失去与过去的联系,应该如何确认自我身份?
剧中两兄弟一番无果的“寻找自我”之后,冷酷地将棺材大卸八块。但在肢解父亲权威的同时,他们也沦为孤零零的个体,像极了只身蜷缩在当代社会各个角落的我们。
与这版《奥德赛》相比,美国荷马的外套剧团将要亮相中国大戏院的《伊利亚特》,与《奥德赛》的颠覆形成对比,呈现出的面貌是忠实原著。该剧舞台类似剧场后台,“散乱”放置着一些道具箱、灯光设施和桌椅。曾在《真爱如血》《美国恐怖故事》《傲骨贤妻》等美剧里有出色表演的丹尼斯·欧哈拉,以一身古朴装扮手提行李箱登场,像说书人般将诸神、英雄与帝国围绕复仇与荣耀展开的杀戮故事,徐徐推至观众面前。
随着担任现场伴奏的演员上台,用低音提琴等乐器演奏出或激昂或哀戚的音乐,说书人的身份也变得复杂起来。除了一边喝酒一边讲故事的“本职工作”,他或化身为阿喀琉斯、赫克托耳等人物,借助桌椅模拟再现某个场景,或像被诗人荷马附体,吟诵描摹英雄人物命运进程的诗歌。演员凭借一己之力,演了一遍特洛伊战争。
导演丽莎·彼得森把世界范围内从古到今的诸多知名战争,以条目形式收录剧中,把剧场当作审视过去和现在的媒介,引领观众探究人性在特定环境下的暴力及毁灭阈值。但问题是,就像观众可能只会留意德版《奥德赛》好笑的颠覆外壳,《伊利亚特》中创作者期望历史与变幻莫测的当下世界发生共振的努力,多数观众或许不以为然。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