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舒晋瑜
受访者:路也
诗人路也喜欢旅行,喜欢看各种地图册,幻想走遍天涯,超级热爱异域文化。她喜欢探访诗人作家的故居和墓地,即便偏僻阴森的地方也不发怵。
有趣的诗人,有趣的灵魂。她喜欢旅途中的流浪感,未知的一切,紧张或冒险,最终居然都能迎刃而解,化险为夷。她认为一定有天使在暗中庇护,但是朋友说她把天使给累坏了!
这样一个“背包客”,老了跑不动了怎么办啊? 她早就想象过死后墓碑的设计。她要把墓碑设计成一个拉杆行李箱的模样,还要卡通一些。对了,墓碑的背面要雕刻上一张世界地图,把去过的地方都标识出来。今年8月,路也的诗集《天空下》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这是一部充满智性的诗集,诗人自如地穿梭于大自然和日常生活间,直面世俗、还原自己、反省生活,诗作显现出精密的结构和饱满的意象,传达出了一个优秀诗人的沉着性、幽默性和尊严。
记者:《午后的空旷——仲宫镇童年》是关于童年往事的?
路也:《午后的空旷》(又名《午后仲宫镇》)是纪念我在南部山区的童年岁月。这是一本介于散文和小说之间的书,可以看成是长篇小说,也可以看成是长篇散文。我写的其实都是一些模糊的碎片化记忆,呈现了20世纪70年代中晚期北方小镇的时代气氛和风土人情。这本书的写作,文学理想和文学野心的成分很少,我只是想完成一个单纯的心愿,把南部山区的童年记录下来,存放在那里。
记者:母亲心脏问题住院,你写出长诗《心脏内科》;此前姥爷去世,你也写过《你是我的亲人》组诗纪念;父亲去世,你完成了长篇小说《下午五点钟》。
路也:《心脏内科》《你是我的亲人》以及《下午五点钟》,都与亲情有关,在这类诗中,我一遍遍地书写疾病和死亡,主要是因为它们吓着了我。我通过书写这些困境,得以拥有里尔克式的态度:面对、看清、说出、写下……最终是为了超越。对于我,其实还有很多重要的个人经历和个人经验,并没有被写出来,将来也不一定会写。对于一些隐秘的事物,我可能选择只写一角,或者留待将来去写,或者干脆不写。那些不写的部分,没有变成文字的部分,被藏匿起来了。
记者:《江心洲》系列向来被认为是爱情之作,当然也可以视作是对自然致敬之作。“在这里我称油菜花为姐姐芦蒿为妹妹/向猫和狗学习自由和单纯/一只蚕伏在桑叶上,那是它的祖国/在江南潮润的天空下/我还来得及生育/来得及像种植一畦豌豆那样/把儿女养大”,隐含了北方人对南方风物的挂念之情。这个系列是在什么背景下完成的?
路也:写于2004年的江心洲系列组诗是我的重要作品,代表了我的一个阶段。那个阶段早就过去了。它们放在那里,不会消失,而我则很少去翻看。作为一个北方人,我在生命的某一个阶段,曾经特别喜欢过江南,而到后来,特别是人到中年之后,情况不同了,在我身上仿佛有一种新的意志产生了,于是变得更喜欢北方,尤其是比我生活的地方更往北的北方,同时也喜欢大西北。我喜欢一切荒凉、阔远、苍茫之地。
记者:诗集《天空下》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但书中并没有以此为题的诗歌?
路也:这本诗集最后定名为《天空下》,其实是一个反复选择的结果。虽然书中并没有一首诗叫《天空下》,但却收入了标题中含有“天空”一词的诗作,同时其中大量诗作里反复出现了“天空”这个意象。“天空下”这个语汇,其实既包含了“大地”又包含了“天空”。由于各种各样原因,我们对于“大地”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对于“天空”的关注。对于我来说,大地是重要的,而这个大地又只能是天空下的大地。“天空”意象,有着摆脱大地上所有烦忧与设限的意思,意味着自由与无限。与此同时,一首诗的写作过程,在我看来,也像是摆脱地心引力,起飞,飞向天空与遥远。
记者:《天空下》以短诗为主,关注了生存困境、生与死等,还有大量的行走。能否谈谈这部诗集对于你的独特意义?
路也:诗集内容以书写大自然为主体,其中不乏将个人冲突投射至风物的行走之作,还有相当一部分诗作试图通过个人经验,来探讨人类生存的困境。另外还收录了少部分写爱与死的诗作。总之,基本上都属于文学的永恒主题。两首长诗用来殿后。长诗《徽杭古道》总共25节,恰如我一口气走下来的25公里,我想写出一条自然之路、人文之路、历史之路、时间之路、信仰之路。长诗《巧克力工厂》,通过巧克力这种可以为大脑传递与欲望相关信息,并使人兴奋的特殊食品的具体制作过程,试图隐喻式地表达对于艺术作品生产机制的思考,同时写出对于人类生存既形而下又形而上的感受、哲思与冥想。创作这本诗集中的绝大部分诗歌时,我的现实境遇和身心状况其实都不太好,有时甚至是很不好,然而,我却通过这样一个具体的写作过程来攀爬、翻过并超越了悲伤这座大山,并继续上升,直至把所有痛苦都升华成了天空中的一大片明亮。正如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所说:“诗人是这样的人:他的心中深藏着剧痛,而当叹息和哭泣将要涌出时,由于其嘴唇的构造,却使得那些传达出来的内容,听上去竟都变成了美妙的音乐。”
记者:很喜欢你的《写在诗页空白处》,用随笔的调式来串讲诗歌,涉及五十多位中外诗人和作家。在解读这些诗人中,你有何独到的发现?
路也:这本读书笔记共有十篇长文章,全在万字或两万字以上,实际上是十堂诗歌课。每一篇的“标题诗人”实际上是贯穿全篇的线索主线或主干,以欧美现代诗人诗歌为线索,进行古今中外诗歌大串讲,融入个人经验甚至实地考察。所谓实地考察,是指里面有些篇目,是结合着拜访诗人故居、墓地和书写地点来对诗歌文本进行立体化理解,在行走中阅读,在阅读中行走。比如,对于T攉S攉艾略特、希尔维亚·普拉斯、特德·休斯的阅读,均属于这一类型。每一篇都涉及并分析了大约五六位诗人,全书涉及和讲解了近五十位诗人。比如在写W攉H攉奥登的那一篇里,以W攉H攉奥登为主线,还涉及叶芝、布罗茨基、T攉S攉艾略特、谢默斯·希尼,实际上我写的是一个由奥登引发的悼念诗的链条,一场诗歌接力。再比如写加里·斯奈德的那篇,当然斯奈德是主线,首尾相呼应,讲的都是斯奈德,可是中间又涉及并分析了寒山、华莱士·斯蒂文森、李白、杜甫、梭罗、特朗斯特罗姆的作品。这样的文本结构方式其实来源于我平时给学生讲课的方式,每一堂课都是一场“狂欢”。这种“狂欢”可能跟我个人的联想型思维方式、随心所欲的性情和多血质气质有关。
记者:诗人的课堂和一般学者的课堂有什么不同?
路也:上课风格其实终究还是跟个人性情更有关系吧。我上课就是即兴演讲或者即兴聊天,不喜欢看教案,教案只是摆在那里当道具,如果要求我必须板板正正地讲,起承转合地讲,像开中药铺子那样列出条目来讲,我恐怕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我经常通宵备课,备新课需要付出大量精力,就是讲了多年的老课,其中内容也需要每学期进行补充和更换。为了上课,我不得不增殖式地扩展着阅读范围,半径在不断加大。有些书需要浏览,有些书则需要硬啃。这个持续的扩展,让人既兴奋又绝望。我自学能力较强,如此备课和上课,其实就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这个过程让我收获良多,同时又总是意识到自己学识浅陋。说自己学识浅陋,并不是表达谦逊,而是实事求是,我的视野还不够开阔,同时也缺乏必要的童子功。当我读胡适和冯至的留学日记,知晓他们当年的阅读书目和阅读体量时,顿觉自惭形秽,感叹曾经荒废了那么多宝贵时光。
记者:你如何评价自己的个性?
路也:对于我这个人的最好的概括性评语来自我的同事、好朋友、小说家刘夏。她这样评点我:“有一天,我在路上看见一辆开足马力的汽车,一边跑一边漏油……我想,这不就是路也吗?”
记者:多年的创作中,你秉持怎样的创作理念?
路也:文学创作,就是运用“观察、直觉、天启”来获取感知并进行表达,文学创作要么成为表达真理的方式,要么是成为表达困境的方式,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其最终目的,是从有限通向无限。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