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刘雅麒
被访者:毕淑敏
时 间:2018年6月
简历
毕淑敏,1952年10月出生于新疆伊宁,国家一级作家、内科主治医师、心理学家。
记者: 《温暖的荆棘》是一部由你与翻译家朱虹合作推出的中英双语版作品。这本书的创作缘起是?
在一次会议的餐桌上,座位相邻,我首次见到朱虹老师,她是中国社科院欧美文学研究室的主任、博士生导师。记得握手时,她的手非常温暖(通常女作家的手指都硬而冰冷)。她说很喜欢我的作品,我笑笑回应,把这理解为初见的善意。后来,她请我在前门的一家西餐厅吃饭,聊天。方知她得了癌症还工作不止,我对她的乐观和生命力深表钦佩。再后来,她给我打电话,说求一本我的签名书。因为家中保姆的女儿,在她的辅导帮助下,考上了美国的大学。临走时,带了很多食物衣物炊具等等。小姑娘说,我可以少带一点家常用品,用省下来的行李重量额度,带一本书吗?朱虹老师问,什么书啊?小姑娘说,是女作家毕淑敏的书。我只带这一本书,在美国想家的时候可以读。现在,朱虹老师公干美国,会特地去看望这个女孩,她问女孩想要什么礼物?女孩说,要一本毕淑敏的签名书。我把一本签名书寄给了朱虹老师。此后,我们都忙,又有几年不通音讯。再次接到朱虹老师的电话,她说自己已经记者:记者:岁了,一辈子搞翻译,现在很想给自己的孙女们外孙女们留下一点翻译的文字。她说,因为保姆的女儿喜欢我的书,她也读过一些,便想从我的散文中找一些适合女孩子读的篇目,亲自精心译成英文,算是老奶奶留给孙儿辈的最后礼物。她说,希望得到我的授权。我说,谢谢您的信任。这是您家的私房菜,篇目完全由您选,我没有任何意见。
之后,朱虹老师投入到紧张的翻译中。有一天半夜时分了,她给我打电话,说把原作中名为《倾听》的那篇文章,改了个名字,用的是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台词“请把你的耳朵借给我”。她稍有不安地说,我把您文章的名字给改了,您能接受吗?我说,完全没问题。又过了一段时间,朱虹老师对我说她已经翻译完了。她感慨地说,国内有一些中译英的译作错漏很多,贻误孩子们。孩子们到了英语国家,会发现自己在国内学的英语,怎么不实用啊。中国青少年读着这种英文长大,真是遗憾。她的孙女外孙女们,读读奶奶译的这本书,会有益处。我半开玩笑地说,反正您已经翻译完了,为什么只留给您家里的亲人独享呢?不妨多印一些,让中国的青少年们多一本可阅读的书。
朱虹老师最后接纳了这个意见,在四川天地出版社的努力下,始有了《温暖的荆棘》这本书。它是朱虹老师精心烹制的私房菜,以一个老祖母的拳拳之心,送给天下青少年的佳肴。顺便说一句,她家保姆的女儿,最近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得了硕士学位,朱虹老师刚去美国参加了她的毕业典礼。
记者: 你是医生、心理咨询师,也是作家,怎样看待这三个身份的共通性?
人们常常以为它们是互不相干的几件事,但它们的内核中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都在研究人。我是一个对人感兴趣的人,对人性的深邃和幽暗,对人在万事中运行的逻辑充满好奇。这其中也夹杂着对自己有兴趣——我为什么会这样选择而不会那样选择呢?这三门科学——医学、心理学、文学,是挂在人文与科学这根粗项链上的三颗珍珠。我想把自己变成一条结实而有韧度的线,将它们串联起来。
记者: 青年时代在西藏阿里当兵、当卫生员的经历对你的人生观、价值观以及日后的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我记者:岁半的时候,到了西藏阿里军分区卫生科当卫生员,记者:年后,从西藏阿里军分区退役。整个青年时代,都在藏北高原度过。我看到了这个星球上最高耸的山脉,最荒凉的旷野,呼吸过稀薄的空气,吃过冰冷的脱水菜,指甲翻翘,嘴唇皲裂,在冰天雪地翻越高山,想过结束生命借以结束这难以忍受的苦难,为年轻的牺牲战友擦拭身上凝冻的血液……这一切让我深知生命的短暂和脆弱,觉得自己要把生命之路走好,不为别人的嘉许,只为自己的由衷欢欣。在我的作品中,关于死亡、关于生命、关于温暖、关于价值与意义的思考,常常出现,概源于此。
记者: 最初是怎样开始写作的?
我从阿里军分区转业回北京后,在一家工厂的卫生所当所长。我发现周围的人们都不知道阿里,我想我要把那遥远的地方发生过的故事写出来,就这样简单地开始了。我那时连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大致各有多少字数都分不清,提笔就写,写完了就画上句号。我在文学界举目无亲,不认识任何一位圈里人。我现在依然秉承这样的做法,不谄媚流行,不逢迎大众,不看人脸色,不在乎各类评奖……文学是我喜欢的事儿啊,我不能在其中掺进我不喜欢的成分。
记者: 你觉得自己的人生中有哪几个重要的转折点?
第一是到西藏的阿里去。第二是学习了医学。第三是学习了心理学。第四是去环游了世界。这些都算是我的重要转折点吧,是不是有点多啊?似乎常常在转折中,其实有内里的一致。当我跟随香港中文大学林孟平教授学习心理学的硕士和博士课程时,比较系统地完成了个人成长的探索过程。我大体明白了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相信我有能力在生命中一点点构建属于自己的幸福。一个人,只有成为比较幸福的人之后,才会有更多的责任和力量去关心爱护别人,为这个世界的温暖多奉献一份薪火。
记者: 原生家庭对你的性格、人生观、价值观等方面产生了哪些重要影响?
我的童年比较快乐安稳,几乎没有经历过贫穷、歧视、虐待等等创伤,这是我的家庭给予我的礼物。我自然而然地接受人都是平等的这个观念,我知道珍惜友谊,在需要承担责任的时候不选择逃避。基本上与人为善。我想,这都是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言传身教给我的。我非常感谢他们。
记者: 你对故乡伊犁有怎样的情结?
伊犁位于一个距离海洋最远的欧亚大陆核心区域,但并不干燥,物产丰富。我喜欢那里的优美和巍峨,喜欢它的白杨矗立和薰衣草遍野。
记者: 可以分享一下你的阅读史吗?你在不同阶段对书籍的选择和偏爱有什么变化?最近在读什么书?
上中学,我几乎借遍了北京外语学院附属学校图书馆所有的书。在阿里当兵,地老天荒之处,无以选择,只能找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听说阿里军分区的参谋干事助理员谁有一本我没看过的书,就跑去跟人借。好在女兵少,我又是班长,人家多少给个面子,基本上都能借出来。再以后,部队里的书差不多读完了,我就向阿里地区专署的人借书。因为读的书基本上都是借来的,只能囫囵吞枣速读,重要的地方做点摘抄。
最近在读《笛卡尔的错误》。医学专业的书,读起来很慢。还读一本《云彩收集者手册》,很有趣。喜欢张中行老先生的一段话,大意是,每日无论多么忙,都要找古今大著读之。至少数页,毋间断。
记者: 你重读次数最多的作家作品?
我重读次数最多的作家是鲁迅和他的全集。原因是那时我在阿里当兵,别的书很少,鲁迅的书是总政配发部队的,可以反复读。对我影响深远的作家,就是鲁迅了。他学过医,你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冷静和解剖的深刻,我喜欢这种风格。
记者:你的家人是你作品的忠实读者吗?
家人不读我的书,觉得和我平日说话的内容和语气差不多,没什么新鲜感。他们不读,我完全赞同。
记者:你最看重朋友的什么品质?喜欢与什么样的人交朋友?
真诚。如果一个朋友不说真话,那还有什么意思啊?所以我在结交朋友上,是有洁癖的。如果我发现了他或她的不真诚,那么,我就会和他或她渐行渐远,友谊无疾而终。我有几位结交了超过记者:0年的朋友。我们在幼儿园时就从一个中班上起,上山下乡时四处离散,相隔十万八千里,靠一封封书信联系。后来又都回到北京,密切走动到今天。人有这样的朋友,是一种幸福。
记者:你认为自己的心理年龄是?
我的心理年龄和我的生理年龄正好相配。现在流行一种说法,好像是人的心理年龄比生理年龄年轻,就是褒奖。这有年龄歧视之嫌。一切刚刚匹配最好。我不喜欢少年老成,也不喜欢为了显得自己年轻,故意朝气蓬勃。不虚伪不自卑,什么年纪都正好。
记者:年过六旬,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年过六旬,距离死亡就很近了。余生苦短,恕今后很多应酬之事不能奉陪,很多内心喜爱之事则更加从心所欲。我通常不说这个年龄段是我迄今为止最好的时光,怕人家说我矫情。手脚还算灵便,心脏没有问题,目光还能远眺,记忆尚不糊涂……我已经履行完了对子女的责任,我也已经没有一定要完成的工作量了。多么好!如此自由轻松。我不怕死,因为我已经快乐地生活过,过得丰富多彩。若更多要求,有点不知足。
记者:最喜欢什么颜色?你觉得最能代表你性格的颜色?
喜欢安静一点的颜色,比如各种颜色的浅色调。浅粉浅黄浅绿浅灰……最能代表我的性格颜色?让我想一想。选蔚蓝色吧。大海的颜色,地球上最普遍的颜色,天空也是这个颜色。人类是从大海走出来的,将来还要向外太空迈进。普通而有力量。
记者:通常如何排解负能量?比较喜欢的休闲方式?
排解负能量的好方法是运动和与知心朋友聊天,再就是看圣贤之书、名著。这三者加起来对付不快,简直灵丹妙药。有时心想,运动还要找场地,看时间,弄不好手脚不敏捷了还容易受伤,不如用这个时间来打扫卫生清理房间,集中“断舍离”吧。所以,如果你什么时候来我家做客,看到四处清爽整齐,那通常表示正是我情绪低落一蹶不振的时期。比较喜欢的休闲方式,就是旅行了。我还是“中国休闲记者:0人”中的一员呢。因为入选的记者:0人按照姓氏的拼音字母排列,恰巧没有姓“安”“艾”等A打头的同志,我这个姓“B”的,就在排列中居了头牌。文旅部的工作人员戏称我为“中国休闲第一人”。我有时候觉得,这名头搞得我像是个游手好闲之徒。
记者:从北极点到南极洲,从非洲到美洲,你旅行去过很多地方,最喜欢哪里?
我特别喜欢北极点。那是个神奇的所在,就是咱们平常所说的,这世界上有一个地方,无论你朝哪个方向迈开脚步,都是向南。当然,如果我去过南极点,无论我朝哪个方向迈步,都是向北了。不过,到南极点去有点贵,要记者:0多万盘缠。用这么多钱满足自己的愿望,家里感觉靡费。
记者:你的作品《血玲珑》和《女工》都曾被改编成电视剧,你怎样看自己的作品的影视化改编?《女心理师》预计将在今年被改编成影视剧,对此你有什么担心或期待吗?
改编成电视剧,就成了另外一种形式,和我这个原作者的关系就比较隔膜了。我就像一个老农,种麦子种玉米。至于麦子磨成面粉,是蒸了馒头还是变成了面包,玉米 子是不是熬了粥,人们对于它们味道品相的喜爱或是厌烦,都由那个烹饪师傅负责吧。
记者:有哪些一直想做但还没做的事?
学外语。我小时候是学外语的,因为“文化大革命”,中断了没能继续学下去。现在全世界走来走去,深感不能熟练地掌握外语,是大遗憾。不然,我的视野会更开阔些。
记者:如果可以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对话,你希望是谁?你们会交谈些什么?
会和我已经仙逝的父母对话。我做他们女儿没做够,如果有机会,一定再和他们对话,继续聊他们在世时没说完的知心话,问问他们在天堂可好?
记者:这几年发生在你身上最大的变化?
更多的快乐和平和。
记者:目前的生活和工作状态是怎样的?未来三到五年的创作、生活规划?
每日早睡早起,像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农。没有极为特殊的情况,不熬夜。也不给自己定什么写作计划,有的写就写,写不出来的时候,就干点别的事儿。临睡前一定会读点书,基本上都是读过的书,重读。确知它是智慧的慈悲的安稳的有趣的,不读那些伶牙俐齿插科打诨嬉皮笑脸卖弄技巧的炫技之书,太难懂的书也不读,怕做噩梦。不创作的时候,就出外旅行,和朋友聊天,打扫卫生收拾家务。未来三五年的计划,我是有的,暂且保密。如果活不了那么久,也就安然放下这支笔,就此别过。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