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按着她的初衷,又形成了另一重意义上的城堡。这个城堡是她将自己封闭在内、与世隔绝的一座孤城。那里面只提供一种景观,那就是残雪个人的黑暗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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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是当代文学的一个符号。
在当下的语境看来,残雪不可避免地成了一个堂吉诃德式的人物。世界文学正大踏步地走向以通俗化、零散化、反理性、体验式等为特征的后现代,中国却还有这么一位纯现代派。
残雪的小说早已弥漫着后现代的风格,尽管她声称自己的作品是靠理性和幻想写出来的,坚持现代派惟形式化、风格化等外在要旨,但她小说的肌理、血肉(假如有的话)却是冥想、神游的,文字生成的方式类似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幻听、幻视和幻觉。这一方式本身又有何理性可言?
正因为完全幻想的行文品质,她才是“逃避阐释”的。
残雪确实“不可阐释”。我前后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一字一句读被她称为“高峰之作”的新长篇《边疆》,读到第三遍第九章的时候,我承认我失败了。我本来以为靠着下死功夫就能找到残雪的迷踪拳谱。又改看《残雪文学观》,这下才算是有些眉目了。残雪也是阳春白雪得太久,字里行间都透着渴望被理解的心情。她和盘托出了自己,还怕别人不理解,以至于到了过度阐释的地步。但实际情况是,她和她的几个诠释者说得越多,残雪就越神秘,越不可阐释。
我还是庆幸细读了她的作品,《残雪文学观》说得再多,没有对她的直接体验也是没用的,因为她早已形成了自足、成熟的小说方法。在残雪的文学谱系中,有这样几位作家作品是她走不出去的阴影:但丁的《神曲》、鲁迅的《野草》、卡夫卡的《城堡》、博尔赫斯的所有短篇。死/冥府及引领者意象群的灵感来源于但丁;灵魂的自我探索师从卡夫卡,镜像/裂变及迷宫技法移植自博尔赫斯;孤绝、自省的精神在鲁迅那里找到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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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一词本身就是一个类似“城堡”的象征,残雪要在这部长篇里完成她自己的《城堡》。从这个意义上说,《边疆》对于残雪本人意义重大。有意思的是,一方面她要建构自己的《城堡》,另一方面,《边疆》按着她的初衷,又形成了另一重意义上的城堡。这个城堡是她将自己封闭在内、与世隔绝的一座孤城。那里面只提供一种景观,那就是残雪个人的黑暗之舞。
从结构上来看,《边疆》是作者的精神自传。它的结构是环形的,每个人物、每对象征就是一个环,这些大大小小的环套在一起,容纳在一个最大的环——六瑾的死/生环形精神体验。很多环的内容都有相似性,那是要呈现她的“深层意识结构”,是她一次次向“死”的终极体验的冲刺。她的不同人物,都在做着这一冲刺。但她没有一味地写“死”,却是在“生”的对立面上来写“死”的,写它们之间的冲突,既矛盾又统一,既分裂又和谐,既隔绝又联系的关系。
残雪从不同的侧面、角度,用隐喻和象征完成了这部长篇,也将她的“精神突围”延至最后,就是阿依消失在白茫茫雪地上的裂缝里,而“我”也毅然朝豁口迈开步子。她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所有的人物都必将完成她赋予的使命——去死。但就连这死也是虚指的,它是残雪环形结构中的一个点,既是终点,也可能是起点。这样一来,“精神突围”的最后冲刺终于实现。残雪也自认为已经将自己或一群人的精神生活呈现完毕了。
动用这么庞大的部队,残雪要说的内容其实有限,而且还有重复。她在操作一种现代派的典型手法——分裂。这一手法的操作贯穿全文,甚至成了残雪小说的本体。它像猜谜一样构成了残雪小说的叙事迷宫。而主宰这个猜谜游戏的总工程师就是残雪的情绪。残雪自己也说,长篇是一股大一点的情绪,就是很浓很浓的大情绪。正是在这种情绪的指挥下,张飞鸟想出来就出来,人物想出现就出现。残雪完全摒弃现实世界,没有参照地、一味在高音区唱歌剧。它从无到无,风过无痕。被她看不起的《红楼梦》,却从无到有,化无为有,现世的人之常情也最终上得天入得地。
也有人专门从语言上寻找残雪的突破口。事实上,残雪的小说语言已成为她高度主观性的焦点意识敞开的迷宫。尽管她的理念来源于西方现代派,但她采取的方式、她的语感却是中国的,并形成了自我风格。她的语言是意象的,可视的,这些都增加了她的东方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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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的意象群、象征性事件,早已形成为自己的符号系统。她依靠这个系统写作,拥有惟一的解释权,并将他人隔绝在外,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舞蹈。《边疆》的发表,意味着残雪正式筑就了自己的城堡。人们透过城堡,只看到了一些憧憧暗影。至于那些莫名其妙的符号,也终于使她自身成为一个符号。
有的文学是让人欣赏的,有的文学是作为一种精神样本备存的,残雪属于后者。
(实习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