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秋,从“文革”中缓过气来的俞平伯开始写一组关于《红楼梦》的随笔《乐知儿语说<红楼>》,第一篇《漫谈红学》里,他有一个新奇的比喻:
《红楼梦》好像断纹琴,却有两种黑漆:一索隐,二考证,自传说是也。
《红楼》妙在一“意”字,不仅如本书第五回所云也。每意到而笔不到,一如蜻蜓点水稍纵即逝,因之不免有罅漏矛盾处,或动人疑或妙处不传。故曰有似断纹琴也。若夫两派,或以某人某事实之,或以曹氏家世比附之,虽偶有触着,而引申之便成障碍,说既不能自圆,舆评亦多不惬。夫断纹古琴,以黑色退光漆漆之,已属大煞风景,而况其膏沐又不能一清似水乎。纵非求深反惑,总为无益之事。“好读书,不求甚解”,窃愿为爱读《红楼》者诵之。
概言之,《红楼梦》是断纹琴,“红学”之索隐与考证是黑漆。《红楼》文意如古琴断纹,其形成也无迹可求,其现身也造化天工。拿《红楼》去索隐与考证,就好比给断纹琴再上两道漆,可谓暴殄天物,大煞风景。此处最妙的是将《红楼》的“不免有罅漏矛盾处”,联系到“有似断纹琴”:古琴断纹产生于漆的长年受到风化与震动,纵横交错极不规则,虽然这正是它珍贵的地方,但在外行看来不免像是有了损伤,《红楼》里“罅漏矛盾”的情形不也近乎此吗?——颇疑心这一新奇比喻的发端就在这里。
在俞平伯心中,读《红楼》最好的态度是“无言最妙,如若不能,则不即不离之说,抑其次也。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以不即不离说之,虽不中亦不远矣”。还是这一组文章,他在一篇《从“开宗明义”来看<红楼梦>的二元论》的末尾又谈到了对“红学”的态度:
人人皆知红学出于《红楼梦》,然红学实是反《红楼梦》的,红学愈昌,红楼愈隐。真事隐去,必欲索之,此一反也。假语村言,必欲实之,此二反也。老子曰:“反者道之用”,或可以之解嘲,亦辩证之义也,然吾终有黑漆断纹琴之憾焉。
到这里,俞平伯以琴说《红楼》的意思就完全清楚了。
从这一组文章来看,俞平伯对琴是比较熟悉的。像他这样传统文化素养极深的名门子弟,对琴一无所知的可能性不大,但在他的前半生似乎未见与琴人往还的记录,认识查阜西等人应该在一九四九年以后。一九五六年五月十八日,俞平伯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在浙江视察时遇到了正在杭州普查古琴的查阜西,两天后的晚上,俞到查住处听琴箫合奏《平沙落雁》,随后查又与友人以箫合奏《刺虎》、《弹词》各一段,俞“跟着唱”。二十七日王迪为这两位前辈在西湖边拍合影,但“未照好”。现在能看到的他们的合影,是《查阜西琴学文萃》卷首的一张,查阜西站立着唱《九宫大成·大江东去》,俞平伯蹲坐着打板。时间定格在那一瞬间。
(实习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