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河山传》首先吸引我的是它的语言,它的写法。这部有点编年体意味的长篇小说,以时间为经,以人事为纬,如孟繁华所说,它在写法上类似古代中国的史书,如《春秋》《左传》《资治通鉴》等,是一部亦古亦今的现代小说,承袭了世情小说、笔记小说和志人小说的传统。同时,它也有一种现代意识,写出了对人的命运的忧思。它在写法上更像《高兴》《带灯》,与《秦腔》《古炉》不同。《秦腔》《古炉》也许借鉴了福克纳的写作技法,乱中有数,如李文俊形容福克纳的小说,“在开初时显得杂乱无章,但读完后能给人留下一个超感官的、异常鲜明的印象”[1]。技法上还有《尤利西斯》的影响,所以叙事常用进行时态、散点透视,生活像卷轴,不断展开,完全是动态的,里面又有一个个独立的横断面,这样的写法,贾平凹在《高兴》后记中说,像陕北一面山坡上一个挨一个层层叠叠的窑洞,或是一个山洼里成千上万的野菊铺成的花阵,没有耐心的读者容易迷失其中。
很多现代小说都取这种写法,如康拉德·艾肯所说:“人们当然总得要从河水里钻出来,离开水面,才能好好地看看河流,而福克纳恰巧是用沉浸的方法来创作,把他的读者催眠到一直沉浸在他的河流里。”[2]贾平凹有意做出这种改变,是想反抗读者的阅读惯性,不愿顺着他们的期待再讲几近传奇的好看故事,他想探索新的讲故事的方式,骨子里也体现着一种执拗的艺术精神。他在和我的一次对话中说:“我是有些倔,你要说我的散文比小说好,我就偏不写散文而去写小说,你说我小说好,我就又这一阶段主写散文了。经常有这种情况。”[3] 这种“倔”的精神,常常是艺术创新的动力。
《秦腔》《古炉》展示了贾平凹的一次大改变,他追求一种大处浑然、小处清楚的写作。到了《带灯》,又有不同,它是介乎细节与情节之间,疏密相间,其中的每篇小短文都可称之为大细节或小章节,像是种庄稼,稀疏有致,小节与小节之间留有空白,每一节都有一个焦点,入乎小节之内而有生气,出乎小节之外而有高致,小节与小节之间呼应了,又会生出新的意思。不把叙事弄得密不透风,小说也自然就好读多了。贾平凹自己说,这是他有意从明清的韵致向两汉的品格转身:“我是陕西南部人,生我养我的地方居秦头楚尾,我的品种里有暴力成分,有秀的基因,而我长期以来爱好着明清的文字,不免有些轻轻佻佻油油滑滑的一种玩的迹象出来,这令我真的警觉,我得有意地学学两汉品格了,使自己向海风山骨靠近。”[4] 海风常常是柔的,大面积弥漫,山则像骨架,立在那里,一个阔大,一个坚硬,二者兼备、融合,缺一不可,才能形成新的艺术品格。《带灯》如果没有那些给元天亮的信,整个故事就会像一份调查报告,现实也会像那冰冷的山,骨感嶙峋,少了韵致。《河山传》里也有一个人物,叫文丑良,他观察社会,感怀人间,一听他说话,洗河这些人的眼界一下就升华了。类似的意思,多年前贾平凹谈书法时也说过:“岳王庙里有两块匾最有意思,一是沙孟海的,一是叶剑英的。沙是文人,书法刚劲之气外露;叶是元帅,书法内敛绵静。人与字的关系,可能是有缺什么补什么的心理因素。我是北方人,可我老家在秦岭南坡属长江水系。我知道自己秉性中有灵巧,故害怕灵巧坏我艺术的趣味,便一直追求雄浑之气。而雄浑之气又不愿太外露,就极力要憨朴。这从我的文章及书法的发展即可看出。”[5] 这个艺术自觉是很有意思的,它意味着某种灵动、华丽的文风不再吸引贾平凹,他一再提到喜欢上了中国两汉时期那种史的文章的风格,对“沉而不糜,厚而简约”的美学趣味有了向往,用意直白,下笔肯定,而且尖锐地面对现实、实录现实。这不仅体现出一种赤诚的写作精神,还有力地改造了小说的语言风格。
《河山传》不乏这样的精彩段落。洗河取名:“他出生的时候,村前的淤泥河涨水。淤泥河平常水浅,河滩乱石杂草的,沿岸人家还都往那里倒垃圾。这一次水涨得大,河里装不下,把两岸的堤全决了。村人都说这是把河洗了。他爹就给他起名叫洗河。”[6] 洗河是个六趾,长得也不好看:“洗河从来不照镜子,他见不得他。”[7] 洗河伤心:“但洗河爹的尸首被运了回来,灵柩停放在院里,洗河觉得再也挨不上爹打了,呜儿呜儿地哭。”[8] 形容楼生茂:“楼生茂一脸的松皮,只要一拽他的腮,整个五官就变形了。”“他脸上的皱褶横斜着,泪水就流到耳朵下。”[9] 这样的语言,生动、准确、简洁,而这种语言风格,在《河山传》里是一以贯之的,所以小说篇幅不长,信息量却很大。即便有些人说,《河山传》这种太贴近当下现实的小说,化用了太多网络上的桥段,这种世情小说用什么材料其实并不重要,关键还是语言,同样的事情看作者讲出了怎样的趣味。贾平凹的强项正在于他能以笔记体的语言重写现实。
《河山传》一开头,写的就是网络上的一个流言:“一个农村的小伙进西安给老板打工,老板是大老板,在城南的秦岭里为自己建了别墅,派小伙去做保安。别墅里还派去了一个保姆。老板在城里的公司里忙,平日不大去别墅,保安和保姆便在那里生活。他们每天商量着想吃什么饭就做什么饭,要干什么活了,也一起干。日久生情,两人结为夫妻,并生下一女。后来,老板因故去世,其儿子从海外留学回国,继承家业,成了新的老板。新的老板却娶了他们的女儿。保安和保姆做了岳父岳母,依旧住在别墅,名正言顺是了主人。”[10]这个开头是很冒险的,如此俗套的壳,将要装什么样的故事,已经是明牌了,等于把底先亮给了读者,那还有什么悬念呢?但这显然是贾平凹的一个叙事策略,有意为之,他偏要在尘土里开出花来,从一个网络流言里写出人物的命运感,而且让读者的关注点不再是奔向故事的结尾,而是留意小说展开的过程。
这个过程,重点就在语言的河流,就在作家的腔调。
贾平凹在《河山传》里把这种说话方式称之为“闲谝”,像说书人,又像是闲聊者。小说中的文丑良,经常招呼人去说话,“就是要在大家的闲谝中获取些写作的素材”,洗河和万林也去凑热闹,为了能站在一旁听闲谝,他们给大家生炭火、汲水、煮茶。“闲谝原来没有主题的,常常是从谁的毡帽说到另一个人在集市上买到了假酒,又从假酒说到村长和镇长,说到西安,甚至就争执联合国是个什么国,这其中是怎么过渡的、转换的,全不理会,似乎像河水一样,自自然然便流过来了。”[11]像河水一样自然地流淌,这是叙事语言的极高境界了,它暗合了《河山传》的风格,人物带出人物,事情连着事情。要说写城里的农民工,《高兴》早写过了;要说写官场的行状,《带灯》也写了不少;《河山传》的不同,很大程度是写法上的不同,是编年体、记录体,也是说话体。闲谝中不乏铺陈,但该省略的又省略,有些地方笔墨极为简省,但整个故事读下来,却意味深长。
二
无论取何种写法,《河山传》写的还是中国大地上残余的乡土社会,以及那些回不了家的乡村子弟。这几十年来,农民进城是时代大潮,乡村荒芜了,成了这个世界的残余,但去到城里的乡下人,身上终究卸不下乡村的包袱,仍然背负着乡土的重担,有压力,有痛苦,也有兴奋和希望。这个时段,中国的离乡进城大潮比历史上以色列人“出埃及”还要浩荡和悲壮。以色列人离开埃及,是要到一个“流奶与蜜之地”,可对于中国农民而言,进城只是一个梦想,城市藏着机遇也藏着陷阱,城市光鲜亮丽也藏污纳垢,它不是“流奶与蜜之地”,但也不是想象中的地狱,它就是一个新的生活场域,一个新的“当下”。
《河山传》写的正是这个“当下”,写此时的人如何生活,如何思想。
面对“当下”,贾平凹没有简单地赞颂或批判,而是重在呈现、记录。他有一个根本的写作态度,就是让自己笔下的各色人物,无论是洗河、罗山、梅青、呈红、兰久奎、郑秘书长,还是楼生茂、万林、蒙长丁,都在经历这个时代,让时代穿过每一个人,让人物活在当下。每一个人都是经历者,每一个人也都是见证者——见证城市的黑暗与光明,也见证那个再也回不去了的乡下。
贾平凹在小说中借文丑良的口说:“第一代农民进城,那都是大胆人,冒险者,也都是英雄。多年下来,有的人是发财了,不管他什么手段,成了新的城市人。有的扑腾了一阵又行囊空空地回来。有的则丢了性命。马西来、曾五、邓家先你们呢,是穿上了皮鞋,戴上了手表,盖了新屋院,可你们到了西安,越是热闹不是越觉得自己寂寞吗,越是挣钱不是越觉得自己穷困吗,越是经见多不是越觉得自己卑微吗?”[12]同时又说:“社会旧的平衡破坏,新的秩序还在混乱中形成。可以说,这是最好的时候,人人都可能出人头地,人人都可能发家暴富,黑猫白猫能逮住老鼠的都是好猫。但也是最坏的时候,崇尚权力,追逐金钱,是非混淆,正邪难辨,好人或是坏人,坏人或是好人。”[13] 各种茫然,各种矛盾。对于这样一种现实,再以赞歌或挽歌为之赋形,不仅不合身,还显简陋。每一个人都在重塑自己的命运,世界也正在重组成一种新的面貌,旧有的价值尺度不能再衡量这一切了,生活在裂变,灵魂在受难。时代大潮来临,有表面的泡沫,也有石头沉下来,如何握住这个精神核心,对当代作家是一个极大的考验。现实难写,就在于现实靠自己太近,各种现象和风潮涌来,太过喧嚣和热闹,没有穿透力的眼光,很容易就淹没在繁杂的事象之中,超拔不出来。写完《河山传》的贾平凹也说,写作中纵然有庞大的材料,详尽的提纲,常常这一切都作废了,角色倔强,经常顺着它自己的命运行进,他说“我只有叹息”,“深陷于泥淤中难以拔脚,时代的洪流无法把握,使我疑惑”[14]。贾平凹对时代有自己的敏感,他不长于理论思考,但这种莽莽苍苍的直觉,这种“叹息”和“疑惑”,出示了一个作家面对时代巨变时的诚恳,而说出这种“叹息”和“疑惑”,提供自己对时代的观察,这才是真正的和时代共命运。
更早的时候,写完《秦腔》的贾平凹,在作品中喊出了“故乡啊,从此失去记忆”的悲音,当时我读得惊心动魄。有人把贾平凹写《秦腔》当作是另一次的寻根,是通过写作返乡,只是寻根未必能扎根,返乡也不一定能找到家乡,背后可能是更大的漂泊和游离。现代人的生存已被连根拔起,精神处于一种挂空状态。《秦腔》最后写到夏天智和夏天义的死,这是具有象征性的情节。夏天智痴迷秦腔,他的死,是民间精神、民间文化的衰败,也表明中国乡村最有生命力的部分正在消失——秦腔已经沦落到只是用来给喜事丧事唱曲的境地,而农村劳力,“三十五席都是老人、妇女和娃娃们,精壮小伙子没有几个,这抬棺的,启墓道的人手不够啊!”[15] 这已成为中国农村的普遍现实,人死了之后,根本找不到足够的劳力将死人抬去安葬,经历过这些的人,所体会到的荒凉感一定是深入骨髓的。夏天义最后死在一次山体滑坡中,这次山体滑坡把夏天智的坟也埋了,清风街的人想把夏天义从土石里刨出来,可来的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小孩,刨了一夜也只刨了一点点,只好放弃,让夏天义就安息在土石堆里。夏天智和夏天义死了,那些远离故土外出找生活的人,那些站在埋没夏天义的那片崖坡前的清风街的人,包括“疯子”引生,都像是孤魂,无处安身,心里更是没有个着落,如夏天义所预言的那样,“农不农,工不工,乡不乡,城不城,一生就没根没底地像池塘里的浮萍”。
《秦腔》之后,贾平凹的写作,一直延续着这份茫然、叹息、疑惑和痛苦,面对生他养他的农村,他笔下总有一种沉重和悲伤。
乡村的问题累累,但现在没有多少作家真正去书写当下的乡村、思考乡村的出路了。乡村更多的是一种文学记忆,出现在作家们的笔下,由于年深日久,这些记忆往往带着不真实的光芒。正因为如此,贾平凹站在当下、此时的写作才显不易。他当然也有认知的局限,对乡村的很多想象未必就是当下的真实,尤其对新一代农民的情感方式、思维方式了解不多,写作中难免沿用固有的表达方式,甚至很多细节、场景都和过往的写作有相似之处,但谁又能对日新月异、天翻地覆的城乡之变有充分的把握呢?都在远望,都在打捞,也都在试图拨开迷雾看清现实,勇敢地面对它,总比逃避或无视更好。正如《带灯》中不断出现的落不尽的灰尘、掰不完的棒子、压不下的葫芦瓢、补不完的窟窿一样,那个曾经在记忆中的美好故乡,终究是破败了、陌生了。生活在其中的城市,很多人也热乎不起来。到了《老生》,贾平凹虽然换了一种写法,但它面对故乡的这种复杂情感却没什么变化。他最擅长的还是写自己与故乡的这种纠缠、这种情结。
有一个情节是富有象征意义的。《老生》的结尾写到瘟疫,很多村民死亡,当归村迅速成了空心村,唱师和荞荞一起去村里为那些没来得及埋葬的村民唱阴歌,以安妥那些游魂。在死亡面前,一切恩怨、纷争都消散了,人与人、魂灵与魂灵之间也和解了,但作者的疑虑却没有打消:那些游离的魂灵能否回归来处?这是唱师和荞荞的对话:“有一天,我问她:你再也不回当归村了吗?她说:还回去做什么呢?成了空村、烂村,我要忘了它!我说:那能忘了吗?她说:就是忘不了啊,一静下来我就听见一种声音在响,好像是戏生在叫我,又好像是整个村子在刮风。”[16] 这种伤怀和寂寥背后,似乎有一种平静和安详,也有一种超越一切之后的释然。
既然生存中的一切无法修改,那就接受它、经历它,也饶恕它、爱它。
三
这是一种全新的写作伦理。与其为日益衰败的乡土中国唱空洞的挽歌,还不如实实在在地为乡村生活保存一个肉身,哪怕是做社会学意义上的忠实记录,也是对现实的记录、勘探、考证和辨析。贾平凹本着这种写作伦理,极大地创新了乡土文学的写法——《秦腔》仿写日子的结构,以细节洪流再现一种总体性消失的乡村生活;《带灯》貌似新笔记体,介于情节与细节之间,疏密有致,尽显生活的阳刚与阴柔、绝望与希望;《老生》把物象形态与人事变迁糅合在一起,旨在呈现现实的肉身是从哪里一路走过来的。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乡土的神话时代已经过去,今天的乡土,留给作家的,不过是一堆混乱的材料,一些急速变化的现实片段,一腔难以吟唱出来的情绪而已;俯视或仰视乡村,都难以接近真实,你只能平视,只能诚实地去翻检和发现,甚至只能做一个笨拙的记录者。
贾平凹所做的,更多的就是记录的工作,他决意不再以任何启蒙的、审美的或乌托邦式的理念去伪饰村庄。他既不赞美历史,也不诅咒现实,他面对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美与丑、善与恶、光明与黑暗,只要是存在过的,它们就都有被记录、被书写的权利。这种琐细、笨拙的写作,作为一种叙事方式,不是起于贾平凹,但贾平凹可能是最执着于此,并赋予它新的写作意义的作家。确实,没有对经验、细节、生活肌理的精细描绘,乡土生活的本然状态如何呈现?没有对一种历史悲情的和解与释然,如何能够看清乡土生活来自何方,又该去往何处?没有对人事和世相的饶恕与慈悲,乡土文学如何能走向宽广、涤荡怨气?
故乡是回不去了,但城市也难以安身。《河山传》写到洗河稀里糊涂地来到了西安,身上除了三十二元七角,再就是一个篓子,篓子里装着爆米花机子。饥肠辘辘的洗河买了一只烧鸡,“要吃就吃一顿好的”。然后他看着桥下东西南北的行人,车辆川流不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我这就是城里人啦?”[17] 此时的他,大概想起了文丑良对他说过的话,“生在哪儿,哪儿就决定了你,同样的瓷片,有的砌在了灶台上,有的砌在了厕所里”[18]。几乎所有进城的农民,无论在城市住了多久,也无论在城市里有多成功,其实都会有洗河这种自我怀疑:我是城里人吗?用理论一点的话说,这就是认同危机。他们会有这种危机感,不仅是因为故乡作为“血地”,在他们身上打上了太深的烙印,更重要的是他们失去了确定的方向感。回退,故乡已像废村;往前,城市如同张着血盆大口,同样令人望而生畏。加拿大哲学家查尔斯·泰勒说,自我的认同危机,就是“一种严重的无方向感的形式”[19],“问题不只是我们在何处,而且是我们正走向何处……由于没有方向我们就无从趋向善,也由于我们不能对我们与这种善相联系的位置漠不关心……我们生活的方向问题必然出现在我们面前”[20]。这也就是我前面说的,在残余的乡土社会里,还有那么多回不了家的乡村子弟,失去了方向感,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漂泊,至少精神上是无法扎根的,有些人甚至成了费孝通所说的“流落于东西文化之外的寄生阶层”。
寄生,是另一种没有方向的活着。洗河在西安流浪,后来成了罗山的助理,其实也是一种“寄生”;楼生茂到各处去爆米花是为了寻找丢失的女儿,是另一种形式的流浪;梅青寄生于别墅,时刻有前途未卜之感;成功的大老板罗山,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发生意外,被一个跳楼的女子砸死;洗河发迹了,想衣锦还乡带领村里的年轻人大干一番,没想到成了看守别墅的保安;郑秘书长贪污被查,攒下的财产和别墅都被情人呈红独吞;最大的反转是,洗河娶妻生女,女儿后来嫁给了罗山的儿子罗洋,他成了罗洋的岳父,自然也就成了秦岭别墅真正的主人。看起来大家都在奋斗、挣扎、改命,其实不过是随波逐流,被时代所选择或抛弃,爱恨善恶随时转化,难以定论。洗河身上有罗山过去的影子,罗山的现在似乎又喻示着洗河的未来;兰久奎说“罗董的魂还在”,自己的魂又在哪里?罗洋、鸽子去了国外,怎知不是父辈进城故事的轮回?呈红另外找了男人,似乎也没有安心。所有人都定不下来,都找不到确定的生存方向。
没有方向,就意味着没有自我,仍然是寄生,漂泊,茫然,仍然有无法排遣的认同危机。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去向何方?没有答案。真正的自我无法建立,人生就无法真正落实,也无处安怀。拉康论到镜像理论如是说,“主体在他自己的情感中是认同于他人的形象,而他人的形象在他身上抓住了这个情感”,这其实是“主体异化”,“主体是认同在他人身上并一开始就在他人身上认同自己”。农民工进城,表面是赚钱,骨子里是想成为城里人,或者获得城里人的认同,而少有觉醒者,能真正认同自己。所以拉康说,“在这个使人得到一个对自己越来越恰当的意识的运动中,他的自由是与他的奴役的发展相混合的”。[21] 整个《河山传》,只有半个清醒者,那就是文丑良,但贾平凹在他身上也着墨不多,更没有像以前的小说那样,安置一个贯穿始终的类似评说或预言世事的角色,他只是让他笔下的人物随着命运起伏,生和死,发迹或者陷落,今天你粉墨登场,明天他又化作尘埃,善恶同体,好坏参半,汤汤水水,雾里看花。
他们的自由与他们的奴役是相混合的,他们互为镜像,这就是最真实的当下中国。
所以,《河山传》写到最后,贾平凹甚至不再为人物的命运叹惋,也不再为回不去的故乡哀伤,他似乎只想告诉我们,这些人,来过这个世界,也经历过这个世界,善与恶,成功与失败,都被时间消解了。“谁非过客,花是主人”,每一个人都是过客而已,你经过这个世界,世界变了,世界又好像什么也没变。小说的最后,洗河往天上看,四面黑黝,只见点点星光,他说“月亮已经落了”,兰久奎回答他说:“月亮落了,月亮仍还在天上啊!”[22] 这似乎喻指着每一个来到世上的人,消失了,好像又还存在着。重要的是你来过、经过。
“经过”一词,贾平凹是这样解释的:“我的老家有个叫‘孝义’的镇子柿饼有名,十里八乡的柿饼都以‘孝义’贴牌。我出门背着一个篓,捡柴火,采花摘果,归来,不知了花果是哪棵树上的,柴火又来自哪个山头。藏污纳垢的土地上,鸡往后刨,猪往前拱,一切生命,经过后,都是垃圾,文学使现实进入了历史,它更真实而有了意义。”[23] 这是重点,一切生命从这里经过,正如风经过了我,阳光经过了田野,雨水经过了大地。贾平凹写了一系列经过者,而且对他们不做简单的评判,无论荒野求生还是高光人生,他都抱以平等心、同情心,让每一朵花开放,让每一个人说话,大家都是经过而已,谁又比谁更高尚、更幸福呢?这束写作眼光,不能说是慈悲,也非禅定,更不是逍遥,在我看来,精神的底子还是接受、谅解和热爱。卡夫卡说,用一只手挡住命运的袭击,另一只手匆匆在纸上记下自己的东西。贾平凹就是这样的记录者。而瓦尔特·本雅明认为,卡夫卡提供的是一个“中间世界”,既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也不是充满希望,而是有一点点希望。今天的我们就处在这样一个世界,《河山传》写下的也是这个世界。
注释:
[1]袁可嘉等编选:《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二册(上),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138页。
[2][美]康拉德·艾肯:《论威廉福克纳的小说形式》,转引自李文俊:《福克纳评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74页。
[3]贾平凹、谢有顺:《贾平凹谢有顺对话录》,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39页。
[4]贾平凹:《带灯·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61页。
[5]转引自王新民:《评〈贾平凹书画〉》,《美术之友》2001年第4期。
[6][7][8][9][10][11][12][13][14][17][18][22][23]贾平凹:《河山传》,作家出版社2023年版,第3页、4页、6页、10-11页、1页、14页、16页、15页、281页、21页、14页、277页、280页。
[15]贾平凹:《秦腔》,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538页。
[16]贾平凹:《老生》,《当代》2014年第5期。
[19][20][加拿大]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韩震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37页、68页。
[21][法]拉康:《拉康选集》,储孝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87-188页。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