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间,贾平凹一直在写秦岭。
“写它历史的光荣和苦难,写它现实的振兴和忧患,写它山水草木和飞禽走兽的形胜,写它儒释道加红色革命的精神。先还是着眼于秦岭里的商州,后是放大到整个秦岭。”贾平凹说,如果概括一句话,那就是:秦岭和秦岭里的我。
无论小说、散文,贾平凹所写的故事,皆发生于文学地理意义上之秦岭南北。《秦岭记》主体内容为近六十个故事,以近乎古人笔记的笔法,写秦岭的天文地理,村落峪垴,鸟兽虫鱼,花草树木,人生底细。对应着秦岭的混沌磅礴,浩瀚无边,贾平凹破除文体疆界,自觉承续中国古典文本传统,又在意趣笔法上自成一格。他以秦岭间一棵树的姿态谦卑地、也自如地记录万物消息,以秦岭间一块石的坚定,执著地、无声地化入山坡,倾听河流里流淌着的生命低语,以及沟坎褶皱里生动着的物事、人事和史事。
他只有一个朴实切近的愿望:“写好中国文字的每一个句子。”
《秦岭记》,贾平凹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5月第一版,5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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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您用一生书写秦岭,无论《废都》《秦腔》《古炉》《山本》还是眼下这部《秦岭记》,每一部都有新的超越和创新,这种超越对创作来说是很难的,您是如何做到的?具体到《秦岭记》,您是怎么想到用笔记体完成的?为什么会有这种风格变化?
贾平凹:创作就是不断地寻求突破,当然,即便是一点点突破,那也是相当难的。创作的乐趣也正在这里。寻找突破,最重要的是识,形式还是次要。识的提升和扩大,必然得有合适的形式。所以说,识是与神的交流。交流的方式也就是作品的写法。《秦岭记》用这种形式,是我年纪也大了,不再想那种华丽,而是平静地、朴实地写人状物叙事,把经历中的、生命中的一些体会表达出来。
记者:《秦岭记》里既有“志人”也有“志怪”,在阅读上感觉更简洁,也更耐读。很想知道您用笔记体书写秦岭,创作状态上感觉和以往有何不同?
贾平凹:写《秦岭记》时并不在意是小说还是散文,只是一节一节往下写。大的结构当然有,文章的脉络或显或隐,时断时续,在写具体的某个故事时,全弃去那些关联。这样写看似散乱,其实有序,可以不再有那些人为的编造的东西。我说过,这样写秦岭,是厚积薄发,写作过程中,我自在,从容不迫,感觉挺好。
记者:《山本》中有名有姓的出场人物有一百九十余人。《秦岭记》更多,您统计过吗?德国汉学家顾彬说,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写作呈现出的部分问题在于不能良好地集中于某一人物的灵魂。可是在《秦岭记》中,每个人都独具特色,都有自己的语言和个性。能否分享一下您在塑造人物方面的经验?
贾平凹:《山本》中涉及人物众多,但主要只写了陆菊人和井宗秀。《秦岭记》不是围绕着一个故事的写作,它是“散点透视”,人物当然分散。写人物谈不上什么经验,我只是尽力让每一个人出来都能带着光。
记者:《秦岭记》中太多的细节让人难忘,很多叙述既迅捷又确切,比如柯文龙发现狗能看到人看不到的东西时所举的例子,他寻不到狗时竟端着水让所有人漱口;比如景步元在塑佛时的一系列程序——有些是实,有些是虚,不论虚实都感觉非常真实准确,您如何看待想象力和创造力?
贾平凹:写作这种活儿就是想象力的活儿,没有想象力,作品就升腾不起来。想象力是建立于丰富的生活基础上的。我去过一些中小学,学校让给孩子们讲课,我讲在校生不要追求写东西发表、出版东西,主要的是先培养自己的想象能力、观察能力、表达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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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秦岭记》的地域色彩浓厚,充溢着富有地方特色的故事和方言俚语或典故传说,个别地方有些生僻,您会担心读者的接受吗?这种地域文化对您的创作主题是否也是一种特别重要和有益的补充?
贾平凹:因为是我的经历,是我的积累,是我的认识和体会,我写作时信笔而去,但也提醒自己不能太顺溜、太滑,有时要迟一些、滞一些。至于这些内容和写法能否被读者接受,我考虑不多。我想,读者应该更乐意去接受一些陌生的、新奇的东西吧。
记者:《秦岭记》在行文上和笔记体的特点吻合。如果说每一部作品都有自己的腔调,您觉得《秦岭记》是怎样的腔调?
贾平凹:这么说吧,西安有牛羊肉泡馍,北京也有了西安人去开的牛羊肉泡馍馆,但北京的牛羊肉泡馍没有西安的牛羊肉泡馍好吃,是汤不行,不是老汤。我收藏了几十个笔筒,都是黄花梨的,但我喜欢的是有包浆的笔筒。
记者:同样是写秦岭,您的创作经历了变化和超越。您如何看待自己不同时期的作品?
贾平凹:不论写什么东西,其实都是写自己。面对秦岭,是写过许多作品,前后如果比较,年纪大了时的作品或许少了年轻时的那种激情、浪漫、优美,可年纪大了时的作品比年轻时更多了自己体会到的人生的、自然的、生命的一些智慧性的东西。
记者:写作必然会动用自己的记忆,故事情节发展的细部和人物的命运是怎么来的——动用过去的记忆?听来的故事?留在童年记忆里的秦岭是怎样的?它有哪些不同于其它地方的特点?
贾平凹:我的家乡就在秦岭里,后来在西安生活工作,西安也是在秦岭下,可以说,七十年来都是我的秦岭和秦岭中的我。山和山大致都一样的,可秦岭是太大了,太大的东西和一般的东西对人的影响那是不一样的。秦岭对地理、对气候、对时令、对草木动物,是有改变性的,人的思维、行为当然与众不同。
记者:您的作品有看透人生百态的超脱,有儒家的宽厚、佛家的悲悯以及道家的自然无为。儒释道思想对您的创作影响很深?
贾平凹:这是受家乡的影响吧。我的家乡属秦头楚尾之地,那里佛道的气氛浓厚,巫的东西多。而父亲又是教师,从小给我灌输儒家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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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作品中的每一个人,都好像是我身边的乡亲。您通过丰沛的细节和凝练生动的语言,把秦岭的人生百态呈现在读者面前,既细腻又有力,既传奇又本真,既朴素又神秘,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具有强大的吸引力。看完了又觉得,您是有变化有超越的,但从思考的本质来看也有一些不变的东西。有一种观点认为,作家其实终生都在写一部作品。
贾平凹:我经常想,中外那么多圣人,说过那么多的话,应该是上天派他们来指导人类的。他们把道理都讲完了,后人所要做的,只是不断地解释吧。世事在不停地变化,而本质的东西一直都在那里,这就是万变不离其宗吧。现在的写作还能怎样呢?
记者:您现在是否达到了一种自由写作的境界?感觉您的写作是自在的,不受羁绊的,叙事真正回归到作家的内心。方法或技巧是否已不在您的考虑范围内了?是否达到了叙述的最佳状态?
贾平凹:生活中或许太胆怯、太无奈,谨小慎微,伏低伏小,写作时才放松放肆吧。写作对于我是安妥灵魂的事。毕竟从事写作四十多年了,积累了那么多的方法和技巧,到现在了,也要“断舍离”很多东西啊。
记者:看《秦岭记》想到福克纳、加西亚·马尔克斯等作家,他们在表现地域文化方面和《秦岭记》有些类似。当然您写的秦岭是不可替代的,在表现中国故事上,您是不是特别有自信?
贾平凹:那些伟大的作家,是永远要学习的。当我去看文物,看到西安半坡出土了尖锥壶,又看到报道,说非洲在那一时期也有尖锥壶。今年春上我们小区里的杏花开了,那几年我去了千里外的陕北,又回到老家,杏花也都开了。再想到中国当代文坛上,常常是一些作家几乎同一时期都写到大致相同的题材。这十分有意思。当然,人与人的器不同,同一题材也有写得好的和写得一般的。
记者:您早年写《商州》的时候,曾表达过对《山海经》的致敬,而《秦岭记》更是一部“贾氏风格”的《山海经》。能否谈谈《山海经》对您的影响?
贾平凹:真正研读《山海经》是六十岁以后,同时读了《庄子》《左传》《尚书》等经典,那种状态,状物叙事的朴素、肯定、准确、简练、有力,真是震惊和启发多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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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写了这么多年,您一直保持一种锐气和创新,我倒觉得您才是真正的“先锋作家”。写作生命力持久已让人惊叹,能始终有一种探索精神更难能可贵。您对于写作持怎样的一种态度?这种持久的创作生命力需要刻意保持吗?
贾平凹:这问题好多人提到,我说了这么一句话,面对生活存机警之心,从事写作生饥饿之感。对社会、对生活始终有一种敏感,去关注、研究、思考,你就有写不完的东西。对笔、对纸始终保持亲切,你手就不会生。
记者:选择和发现怎样的作家作为参照,在某种程度上会对作家产生无形的影响。在您的创作过程中,受哪些作家、作品的影响比较大?
贾平凹:确实如此。每个作家都有来路和背景。来路、背景是大海,你流的必然是大江大河;来路、背景是溪水,你只能是池塘。我起根、发苗于七八十年代,受制多多,选择和发现的作家是变化的,不停变化。如果用一个词来说,那就是多转移,多受益。
记者:所有作品都是和您的生活有关的,甚至某些作品让人感觉有自传性色彩,而且充满无奈自嘲,甚或将那些最隐秘的关键部位撕开。这么写的时候,您会有顾虑吗?对您来说,某一阶段的情绪和状态对创作的影响有多大?写作对您最大的意义或魅力是什么?
贾平凹:应该是这样的。写作既是安妥灵魂的事,有时也是在排毒,排不正常社会的毒,排自己身上的毒。我有时想,真正的作家都是天赐神授的,都是有使命的。
记者:从“商州系列”开始(也许更早),您的作品始终有一种让人好奇的神秘气息。《废都》是现实主义作品,小说中却弥漫着浓郁的魔幻主义气氛。后期的很多作品,尤其《秦岭记》达到极致,有许多神秘的文化现象。这种神秘化的形成原因是什么?
贾平凹:我从来没觉得有神秘气息呀!我看到了、听到了、感觉到了,就把它写出来。真的是如此。
记者:《秦岭记》中有您若干插图,您也说过国画对创作有些影响。这种影响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您是从什么时候迷恋上画画的?
贾平凹:《秦岭记》中的插图是编辑从我的画集里选了几张。其实所选并不是我满意的。我从小就爱画画。文学、绘画、书法、音乐,其形式不一样,审美都还是一致的。我搞画、写毛笔字和搞文学、写作甚至收藏,是相补的。
记者:能否谈谈您“转移”中的阅读?
贾平凹:我读书杂——杂食动物,四不像动物。
记者:近六十个秦岭故事,既有《山海经》《聊斋志异》等传统文本的基因,又有您独特的秦岭记忆和经验,您觉得完成“为秦岭立传”的心愿了吗?
贾平凹:秦岭是写不尽的。我在《秦岭记》后记里说,我写秦岭几十年,充其量把自己写成了秦岭中的一棵树或一块石头。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