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错过了一次在国家博物馆举办的“黄永玉九十画展”,之后一直努力收集能找到的黄老的画集。当拿到这本新版的《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时,我简直喜不自胜。版本大得像画册,足量的70幅画,说是游记插图简直委屈了,分明兼具了画册功能。
看展览的时候,画家的代表作固然动人心魄、予人启发,而那些角落里展出的素描、草稿、小品一类,也值得观众驻足。观览这些,就像读一个人的日记,看一个人走过的路。看“大画”时受到的冲击,让人产生如临神迹的膜拜,再读“小品”,却让人看清每一处神迹其实都是人为,是一砖一瓦、一生一世盖就的罗马城,背后是凡人的恒心与深情。如此,裹挟着亲近、认同以及比对后的自叹弗如,心底的敬意便酝酿得更深了。
收录在此书中的画迹,正唤起我这样的感动。
此去欧洲圣地,黄老已经67岁了,日日背着二十多斤重的画架出门写生,反复寻找角度,画埃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也画中世纪的胡同、塞纳河畔书摊,甚至画长达5米的《佛罗伦萨全景》,老老实实把屁股钉在椅子上,一笔一画勾勒每一片屋顶。这还是铁杵磨针的太平岁月,有时简直称得上美术教场的刀光剑影了。“在米兰大教堂面前写生,是一种考试。”“大教堂有几部分微妙的整体组合,有繁复到家的透视关系;注意力稍有疏忽,用笔稍一懈怠,横线不横,直线不直,斜线不规一在透视点上,一错百错,马上如在万人观众面前落裤,无处藏身。”这哪里是功成名就的大师,分明是虔诚的美术练习生!
而在黄老自己眼里,“我有时还自觉不太像一只蜜蜂。虽然,不怕晒太阳,不怕走远路,经得起一坐七八个小时,忍得饥饿、干渴,虽然后腿窝囊里的花粉——自己食用的粗粮采得满满的;至于高质量的蜜糖,却未必一定够格。”“走在塞纳河边,背着沉重的画具,一边走一边嘲笑自己,甚至更像一只蚂蚁。”我爱这样的蚂蚁,它永远低着头,却能肩负起重于自己几倍的东西。
塞纳河和翡冷翠,可不是谁想画就能画的。在这两个地方的自然盛景之上,是一层一层文化的堆积和渲染,简直像玄武岩一样深厚。做游客,很容易拍一些正大光明的旅游照,即所谓“浮光掠影”,若借着美术家的眼,一路沿塞纳河到翡冷翠,却常能得惊喜,比如门前立着大卫像的翡冷翠老宫,从两侧有古旧楼宇的地方望过去,才觉沧桑;芬奇·里奥纳多纪念馆,如果从街口仰望,便带上几分意大利小镇的温馨从容;要是遥望过去,芬奇镇则在远山的衬托下带给人遗世独立的况味;薄伽丘住过的房子前的街道,大片的留白,冷峻的散射光,经过美术家的提炼,让人神往铁门之后《十日谈》的热烈躁动。
谈画不是我辈事,但是赏看这些画时所引起的美的感动,却是可以分享的。我喜欢抬头看天,却从来不敢画天。黄老笔下的每一片天都是不同的:翡冷翠中世纪庭院的天,有着地中海一样的晴蓝;荒原上鲜为人知的罗马遗址,笼罩着冷暖交织刹那间的暮色;大白天爬满游客的西耶那德卡波广场,到了傍晚才得以安静,当所有建筑都染上余晖的暖意时,背后的天空却是极令人安静的冷灰……他日远行欧洲,我也要带着这样的眼睛、这样的心去看、去感受。
可是,为什么一个画家还要去写作?一颗丰盈的心灵究竟需要多少个出口?
塞纳河和翡冷翠,可不是谁想写就能写的,那是徐志摩吟唱过、朱自清描摹过的地方。黄先生的画既已媲美诗歌的韵律、散文的修辞,还有什么非要一吐不快的?徐志摩诗《翡冷翠的一夜》中缠绵的是爱而不见的思念,朱自清散文《欧游杂记》里弥漫的是对异域文明的咏叹,黄永玉这本《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里,装的却是“杂花生树”“星汉灿烂”。
黄老不是旅人,是一笔一笔描过山川和四季的画者,是在芬奇镇买屋而居的主人。他写异域风情,从意大利的扒手中抽象出欧罗巴人的诚挚;写自己的画架挡门了,钟表匠却“眼睁睁盯住我,不让我移动分毫。敌意地防止我伤害他对于艺术世界的尊重和鉴赏力”;与一对80多岁的老兄弟闲谈聚餐,感受意大利人的从容生活;写哥哥的贝壳花园,同时也是写中东战争,末尾结在“墨索里尼用歌剧式的夸张手法统治了意大利,又歌剧式地被老百姓倒挂在电线杆上。除了艺术,我看意大利没有一样是认真的”。这样的跳跃而严谨,也算得上是远近得法了。
从塞纳河到翡冷翠,到处流传着名人轶事。由黄老来讲,听起来却大不一样。同样讲洛东达咖啡馆和爱伦堡,黄老会写:“德军攻打列宁格勒,战事危急万分,爱伦堡半夜三更收到一个电话,对方温柔地告诉他:‘我是斯大林。《巴黎的陷落》只有上半部,为什么你不写下去呢?……’”同样写拉斐尔,黄老会写他了不起的父亲为给儿子找老师,跑到教堂打杂,借机跟老师套近乎;写乔托,却是从同样是牧童出身的《儒林外史》里的王冕写起。
藕断丝连是黄老文章的妙处,自然之处则全在他个人交游的广阔与情思的缠绵。巴黎太像画家的蜜罐,黄老想起的是自由作画、寂寞死去的常玉;匍匐在布德尔的雕塑作品下,望着远处无尽的绿草和阳光,那里却没有了蒙师郑可;写旅居画家霍刚跟一部老车相依为命,任何人只要有求于他,无论天气、不管路途,他都乐于帮忙,把车子弄坏了,也只是说“没什么,反正他已经很老了”;在圣方济各修道院,遇到曾在中国传教的老神父,因那一句“何时回去”的亲切语调而伤神,勾起肠中钱起的诗“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带着半世纪的故事与一肚皮的情感,写出的文字当媲美波尔多的阳光、勃艮第的土壤酿出的葡萄酒。
论到写这本游记的缘由,要说只是炫耀一点自己的得意,也是看轻了。细读之下,这飘逸的背后是艺术之路、人生之路的较真。
我们往往忽略天赋之外的努力,然而这本书的第一篇文章却写道:“没想到坐着画画那么自在……”巴黎已经快画完了,67岁的老人才想起到美术商店去买一具三脚凳,不再一整天一整天地木立着。逢到别人问:“老头,太久了,你不累吗?”心里就坦荡地回答:“天天如此,一辈子如此,不累!”
不知道别人成了大师后,是否还会提及自己的窘态?黄老在书里几乎是怀着自我愤怒的心情,原原本本写到了自己从艺的艰难:“在翡冷翠,我几乎跑遍了大街小巷以及周围的群山,背着画箱,十分逍遥。但千万不要以为我的日子是好过的!千余年来大师们的宏图伟构罗列眼前,老老实实膜拜临摹尚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调皮泼辣和个人性格的表现?那真是一张又一张的惶恐,一幅又一幅的战栗……”因着一点突如其来的浪漫遐思,将达·芬奇故居后院的荒原画成了花园,“我几乎受伤似的躺倒了”,重画之后依然在生自己的气,恨不得一口把电话机嚼了:“太艰难了……”友人回:“艰难?67岁还觉艰难?那我恭喜你了!”此句几可作人生勋章了。
书里也常写做人的艰难:“喝早茶的时候,飞进来一只金丝雀。它一进来,我马上想的是‘关窗!’看到纽约的鸽子,墨尔本的鹦鹉,巴黎的鸽子,第一次,我都是觉得‘为什么不捉起来呢?’‘捉起来’才合乎常规。为了这只金丝雀,我心里有着隐秘的、忏悔的感觉,甚至还不只是对这只具体的小鸟。它好像一座小小的会飞翔的忏悔台。”这样的忏悔台,在这本书里、在黄老所有的书里都常常出现。
如同看画不应错过草稿一样,文章里情感的幽微之处,最如波纹之于潭水,能映出一颗心灵的坦荡以及自我洁净的崇高追求。本书之图文相映,正以此为旨趣。
对《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猎奇者读此书可观景见人,从艺者读此书可知道阻且长而知者长乐,一切人读此书可贴近一颗执着、谦逊、永远追求美善的心灵。
借用书中的两句话作为结尾,一是原版后记中黄老的女儿黑妮说:“爸爸,你别老!你慢点老吧!”有这样一位爸爸,天下的女儿谁会希望他老呢?又一处是《罗马,最初的黄昏》中的一句话:“作为罗马人的子孙,是意大利人的骄傲,作为人类的子孙,我们大家都有份的骄傲。”
那么黄老,请您慢点老,让我们也分享一点您女儿黑妮的骄傲吧。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