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哀,这位人类最伟大者,堪称勇敢者的头领,他让所有无知做作、高傲自负、硬充才子的腐儒无地自容,他用讽刺取得的进步胜过多次革命的成果。在其职业还很卑贱的时代,为了在宫廷打开缺口和推翻伪科学的偏见,这位喜剧家做了些什么呢?对他鄙视的东西说出他的鄙视,这就是全部——抱歉,这就是莫里哀。”
1886年,外交家陈季同在《中国人的戏剧》中,谈到法国喜剧大师莫里哀。这是目前所知,汉语世界中对莫里哀的最早介绍。
陈季同毕业于福州学堂造船专业,1877年官派赴欧留学,通法、英、德、拉丁等语,曾代大清驻法公使,及驻比利时、奥地利、丹麦、荷兰四国参赞,曾将《聊斋志异》的部分内容译成法语,引起轰动,一年三次再版。
《中国人的戏剧》是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戏曲的一本书,为便于理解,提及博马舍、莫里哀等,与中国剧作家对勘。陈季同推崇莫里哀,自称“莫里哀的弟子”。
在陈季同等前贤的努力下,上世纪20年代,中国曾出现“莫里哀热”。遗憾的是,去年是莫里哀诞生400年,今年是莫里哀去世350年,国外专门为莫里哀拍了一部电影,国内却几无反响,很多人甚至不知莫里哀是谁。
莫里哀为什么不火了?
细读陈季同先生当年的介绍,惊觉与真实的莫里哀颇有距离,既造成百年前的“大热”,也造成今天的冷淡。热与冷,都非真正的莫里哀。西学东渐百余年,类似尴尬实在不少。
买了个法学硕士文凭
据陈鸿澜《喜剧大师莫里哀的悲喜人生》(本文以下多处参考此文,不再一一列出),1622年1月15日,莫里哀生于巴黎卢浮宫附近大十字市场中的猴楼,该楼用木雕猴装饰,得此诨名。(此日是莫里哀的受洗日,据当时教会“生孩三朝,即报至拜礼院,请拜礼命名”之俗,生日或更早。)
莫里哀是长子,他的父亲是挂毯师,1631年买到“御用室内装潢特许商”和“国王侍从”的头衔。为让儿子成为贵族,父亲将9岁的莫里哀送入克莱蒙中学,与法国皇子康迪同学。后来莫里哀能回巴黎,进入宫廷,康迪曾助力。
父亲还给莫里哀买了奥尔良大学法学硕士学位,但1643年1月,21岁的莫里哀写信给父亲,表示愿放弃继承权,以演艺为业。
在当时的法国,演员属下九流。为免父亲蒙羞,莫里哀放弃原名,以艺名莫里哀(意为常青藤)入行。
莫里哀转向演艺,或受当演员的女友玛德琳·贝嘉蛊惑,她满头红发,相貌出众。1643年6月,莫里哀与贝嘉兄妹合办一家剧院,仅维持18个月。1645年8月,莫里哀因欠巨额债务,被关入监狱,赎金还是父亲掏的。莫里哀最终还没还债,是个谜。
出狱后,莫里哀和贝嘉加入巡演剧团,离开巴黎,漂泊了整整13年。1652年,巡演剧团团长去世,莫里哀取而代之。
当时法国戏剧严守古希腊传统,重悲剧轻喜剧,以扮演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为主,情节取“三一律”(时间、地点、人物统一),台词均有韵,两行需彼此对仗,每行十二个音节,在第六、第七音节处必须加入停顿。呆板至极。
老百姓喜欢他的“脏话”
莫里哀初期也演悲剧,比如在《庞培之死》中扮过凯撒大帝,可悲剧演员必须大嗓门,这样才能把诗一般的台词念好,莫里哀胸腔乏力,只能另辟蹊径。他发现,意大利巡回剧团常表演一种名为“拉奇”的独幕喜剧,深受观众喜爱。
一是独幕剧短,比看动辄几幕的悲剧,票价更便宜。
二是台词以散文为主,容易念。
莫里哀自己写剧本,是诗体和散文体混用。莫里哀善用民间俚语,在当时被视为“脏话多”,引起贵族们的不满。早期介绍莫里哀的中国学者对此颇有微词,胡梦华先生便称:“莫里哀不免染了意大利式的轻狂喜笑,举止太过恶习。”
法国老百姓喜欢莫里哀的“脏话”,至少2500个词经莫里哀进入现代法语,法语因而被称为“莫里哀的语言”。现代法国人担心英语单词不断挤入法语,莫里哀用词的粗鄙、解气、直接,被视为保持法语纯洁性的利器。
在巡回演出中,莫里哀的知名度不断提升。1655年,莫里哀完成第一部喜剧《冒失鬼》,1656年,又完成《爱情的怨气》。
1658年,莫里哀回到巴黎,不久,“太阳王”路易十四成了他的保护人。
路易十四是一代雄主,5岁登基,在位长达72年110天,是世界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国王。在他治理下,法国崛起成西欧霸主,重商主义改善了民生。
少年时代的路易十四常在芭蕾舞剧中任主角,1658年10月24日,他在凡尔赛宫观看了莫里哀的《多情的医生》,大加赞赏,下令将卢浮宫旁的黎塞留剧场拨给莫里哀的剧团使用,并给了他一份年金。
路易十四成了靠山
路易十四为什么喜欢莫里哀?一般认为,路易十四刚登基时,法国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亲政后,他事必躬亲,每日工作8小时以上,创造出赫赫武功,急需莫里哀这样的人才以充文治。此外,莫里哀常在剧中挖苦贵族,这些贵族恰好是对王位威胁最大的群体,路易十四想借莫里哀,挫贵族们的锐气。此说亦迹近“阴谋论”。
路易十四欣赏莫里哀,或有心理原因。路易十四生于忧患,内心深处有强烈的不安全感。中年和晚年,他将大量时间花在祷告和忏悔上;用刻板到极点的礼仪管理后宫;去世前,他焚毁各种文件,弥留之际仍指挥人继续烧。
心理压力太大,路易十四只能用好色、贪吃来排遣,莫里哀的喜剧让他找到新通道。路易十四对莫里哀的感情是真诚的,法国哲学家拉布吕耶尔记:“陛下还是很怀念莫里哀,虽然他已经去世九年了。”
路易十四过分偏袒莫里哀。
巴黎近卫军司令菲亚特公爵认为莫里哀在新戏中影射自己,扬言亲手杀了他,路易十四出面调解。
1662年,40岁的莫里哀甩掉贝嘉,与剧团中19岁的女演员阿曼德结婚,坊间称阿曼德是莫里哀和贝嘉的私生女,引发舆论风暴。人们称莫里哀是乱伦者,路易十四却不以为意。
1663年,路易十四赐予莫里哀“优秀喜剧诗人”称号,并给予1000里弗尔的年金。早期1里弗尔等于1磅白银,堪称巨资。
路易十四常邀莫里哀共餐。有人怀疑,二人有私情。康迪后来与莫里哀结怨,有路易十四保护,康迪无可奈何。
死在舞台上是讹传
1664年,莫里哀完成了代表作之一《伪君子》,主角达尔杜夫是没落贵族,表面高尚,内心卑污,为夺天主教徒奥尔贡的财产,装成信徒,骗取对方信任。此设定令教会震怒,王太后安娜也出面干预。
莫里哀常写讽刺剧,深知规避技巧,从不直接批评教会。写完《伪君子》,先请权贵孔德亲王看戏,谋求支持。
路易十四拗不过王太后,只好让莫里哀删去敏感内容。莫里哀用了三年,逐字逐句改,路易十四表示可以公演。可刚公演,又被巴黎最高法院禁演。再经两年蹉跎,《伪君子》的洁本才登上舞台。
法国学者莫罗在《莫里哀,一个天才的奥秘》中说:“莫里哀不失为一个廷臣,竭力奉承国王,对路易十四唯命是从。他为人灵巧,会在讨好强者的同时,维护自己的信念。”
为保护自己,莫里哀把剧团改名为“王室剧团”。
路易十四对莫里哀有知遇之恩,莫里哀对路易十四也涌泉相报。莫里哀多次参与路易十四的重要庆典,写了不少纯搞笑的作品,供路易十四解闷。据陈鸿渊钩沉,莫里哀一生创作33部喜剧,扮演316个角色,其中24个是主角,大多数是在路易十四庇护下完成的。
1673年,莫里哀患肺结核5年,传说他死在舞台上,其实他死在家中,终年51岁。两位牧师拒绝给莫里哀做临终忏悔,第三位则迟到。
据当时法律,演员不得安葬在教会圣地的墓地中,在路易十四干预下,莫里哀享受未受洗而死的婴儿待遇,葬在为他们预留的圣地墓地中。莫里哀去世后,女儿烧毁了他的全部信札,他的历史成谜。
弄臣成了“勇士”
莫里哀是复杂人物,有弄臣的圆滑,也有批判现实的勇气,可在中国,他只有一副面孔——启蒙者。
上世纪20年代,莫里哀的作品纷纷被译成中文,形成“莫里哀热”,原因有三:
其一,契合“文学革命”的主张。胡适说:“以戏剧而论,二千五百年前的希腊戏曲,一切结构的功夫,描写的功夫,高出元曲何止十倍。近代的莎士比亚和莫逆尔(即莫里哀),更不用说了,最近六十年来,欧洲的散文戏本,千变万化。远胜古代,体裁也更发达了。”推崇莫里哀,因其创作恰好“务去滥调套语”“不避俗字俗语”。
其二,西方名著在中国叫好不叫座。“五四”前后,大量西方文学经典涌入,可一搬上舞台,票房均惨不忍睹。时贤称,中国观众程度低,应先从雅俗共赏入手,莫里哀的喜剧似乎合式。
其三,满足“名著情结”。学者许欢颜在《中国译者塑造的莫里哀形象》中指出,当时出版业推广名著时,频繁使用“大作家”“古典”之类词汇,“借助作家的‘文学声誉’以招徕读者”。换言之,看不懂不是作者、译者的问题,而是读者自己的问题。
前人戴着有色眼镜看莫里哀,他们看到的莫里哀是真实的吗?胡适便认为莫里哀是“用嬉笑怒骂的文章,达愤世救世的苦心”,无视原著中的幽默成分。据许欢颜钩沉,翻译家李健吾拒绝翻译莫里哀的《凡尔赛即兴》等5部剧作,因“都是宫廷小钱的玩意儿,没有太大的意义”。
在翻译家们的集体遮蔽下,莫里哀成了“勇士”。
虽然“落伍”依然美
许欢颜指出,民国时文人特别推崇莫里哀的三点:悲剧人生、战斗精神和为艺术献身。均非事实,这些本是他们向往的品质,附会到莫里哀身上,再形成共情。
上世纪30年代,陈治策在《莫里哀的唯一悲剧》中,动情地写道:
莫利哀一生所作的戏剧无一不是喜剧,他的最后一出笑剧名叫《装病》,出演时,他担任剧中主要角色,在台上大装病而特装病,弄得台下笑得不亦乐乎。演完,到了后台,他对一友人说道:“我刚才在台上只是假冒病人,可是现在我真病了。”他的友人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哪知他的一个血管破裂,在演剧后一点钟内,他便与世长辞了。这是他一生的惟一悲剧。
焦菊隐、李健吾都复述过这个假故事,曹禺与恩师张彭春改编《悭吝人》时,全用中文名,还添加情节,主角韩康伯不信中国银行,大买美国股票。李健吾译莫里哀时,无视韵脚,转为中式口语。于是,莫里哀成了“我们的”,熟悉中国社会,言必能中。这种基于“时代需要”的改造,一旦时代进步,怎么办?
莫里哀是有勇气的启蒙者,作品充满批判精神,但罔顾事实,把局部放大成全部,这就带来恶果,似乎主题好、思想好,就是好文学。这就忽略了,文学是美的,属于有审美能力的人,而审美需要训练,毕竟“美的”不等于“好看的”。在学生时代,应致力提高审美能力,而不是动辄站在制高点上,妄加批评。
莫里哀的作品即使在思想上“落伍了”,也依然是美的。无人关注,不是莫里哀的损失,而是我们的损失。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