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是什么影响了您的写作,形成了您现在的写作风格?
苏童:影响我写作的东西很多,除了对文学的爱好,生活本身也是影响因素之一。这个要分时间段。青少年时期,就是对文学一种朦胧的爱好。另外,童年少年时期老师在哪一方面表扬你最多,你就会在哪个方面更下功夫。我的作文常被老师表扬,自然会喜欢写作。到大学以后,能够坚持创作,是另外的东西在影响我。我在上世纪80年代初进大学,那是一个文学的年代。我们班上35个是诗人,5个是作家。我就是在这样一个文学大潮中走上了写作的道路。成为一个所谓的作家之后,又有新的东西影响我。这个就十分复杂,有自己喜欢的作家的影响,生活一定也能影响我,甚至世界观也在影响我。一个作家的作品会改变,是因为影响写作的因素都在不断地改变成长,在新陈代谢之中。在一切都不稳定的情况下,创作也是另外一种面貌,永远都有新的呼唤,新的诱惑,新的拒绝,新的追求在产生。
记者:很希望了解您对于书的选择,有什么标准吗?
苏童:很早以前,我读书几乎是不加选择的,或者是一部名著,或者是一部书的书名优美生动吸引我,随手拈来,放在床边,以备夜读所用。用这种方式我读到了许多文学精品,也读了一些三四流甚至不入流的作品。也有一些特殊情况,对某几部名著我无法进入真正的阅读状态。比如麦尔维尔的巨作《白鲸》,几乎所有欧美作家都备加推崇,认为是习作者所必读的,但我把《白鲸》啃了两个月,终因其枯燥乏味,而半途而废,怅怅然地还给了图书馆。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我以后再也没有重读《白鲸》。如果现在重读此书,不知我是否会喜欢。但不管怎样,我不敢否认《白鲸》和麦尔维尔的伟大价值。
记者:能谈谈印象深刻的阅读经历吗?
苏童:令人愉悦的阅读每年都会出现几次。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读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那时我在北师大求学,一位好友向我推荐并把《麦田里的守望者》借给我,我只花了一天工夫就把书看完了。我记得看完最后一页的时候教室里已经空空荡荡,校工在走廊里经过,把灯一盏盏地拉灭。我走出教室,内心也是一片忧伤的黑暗。我想象那个美国男孩在城市里的游历,我想象我也有个“老菲芯”一样的小妹妹,我可以跟她开玩笑,也可以向她倾诉我的烦恼。
记者:塞林格对您影响很深?今天您怎么看塞林格?
苏童:至少那段时间,塞林格是我最痴迷的作家。我把能觅到的他的所有作品都读了。我无法解释我对他的这一份钟爱,也许是那种青春启迪和自由舒畅的语感深深地感染了我。我因此把《守望者》作为一种文学精品的模式,这种模式有悖于学院式的模式类型,它对我的影响也区别于我当时阅读的《静静的顿河》,它直接渗入我的心灵和精神,而不是被经典所熏陶。
直到现在我还无法完全摆脱塞林格的阴影,我的一些短篇小说中可以看见这种柔弱得像水一样的风格和语言。今天的文坛是争相破坏偶像的时代,人们普遍认为塞林格是浅薄的误人子弟的二流作家,这使我辛酸。我希望别人不要当着我的面鄙视他,我珍惜塞林格给我的第一线光辉。这是人之常情。谁也不应该把一张用破了的钱币撕碎,至少我不这么干。
记者:在走向文坛极具影响力的作家的途中,肯定也有不少作家对您产生过很大影响。
苏童:可以再说一说博尔赫斯。大概是1984年,我在北师大图书馆的新书卡片盒里翻到那部书的书名,我借到了博尔赫斯的小说集,从而深深陷入博尔赫斯的迷宫和陷阱里。一种特殊的立体几何般的小说思维,一种简单而优雅的叙述语言,一种黑洞式的深邃无际的艺术魅力。坦率地说,我不能理解博尔赫斯,但我感觉到了博尔赫斯。
我为此迷惑。我无法忘记博尔赫斯对我的冲击。几年以后我在编辑部收到一位陌生的四川诗人开愚的一篇散文,题目叫《博尔赫斯的光明》。散文记叙了一个博尔赫斯迷为他的朋友买书寄书的小故事,并描述了博尔赫斯的死给他们带来的哀伤。我非常喜欢那篇散文,也许它替我寄托了对博尔赫斯的一片深情。虽然我没能够把那篇文章发表出来,但我同开愚一样相信博尔赫斯给我们带来了光明,它照亮了一片幽暗的未曾开拓的文学空间,启发了一批心有灵犀的青年作家,使他们得以一显身手。
记者:您谈了很多美好的回忆,年轻时候的阅读对人的影响是深远的。
苏童:阅读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在阅读中你的兴奋点往往会被触发,那就给你带来了愉悦。那种进入作品的感觉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往往出现这样的情形,对于一部你喜欢的书,你会记得某些极琐碎的细节,拗口的人名、地名,一个小小的场景,几句人物的对话,甚至书中写到的花与植物的名称,女孩裙子的颜色,房间里的摆设和气味。
几年前我读了杜鲁门·卡波特的《在蒂凡纳进早餐》,我至今记得霍莉小姐不带公寓钥匙乱揿邻居门铃的情节,记得她的乡下口音和一只方形藤篮。
有一个炎热的夏天,我钻在蚊帐里读《赫索格》,我至今记得赫索格曾在窗外偷窥他妻子的情人——一个瘸子——在浴室里给赫索格的小女孩洗澡,他的动作温柔、目光慈爱,赫索格因此心如刀绞。在索尔·贝娄的另一部作品《洪堡的礼物》中,我知道了矫形床垫和许许多多美国式的下流话。
记者:也有让您一读再读的书吧?
苏童:卡森·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我读过两遍。第一遍是高中时候,我用零花钱买了生平第一本有价值的文学书籍,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美国当代短篇小说集》。通过这本书我初识美国文学,也细读了《伤心咖啡馆之歌》。当时觉得小说中的人物太奇怪,不懂其中三昧。到后来重读此篇时,我不禁要说,什么叫人物,什么叫氛围,什么叫底蕴和内涵,去读一读《伤心咖啡馆之歌》就明白了。
阅读确实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记者:关于阅读,关于图书馆,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吗?
苏童:很多年前,我在就读的中学图书馆里借过一本书,图书馆的阿姨提醒我,这不是长篇,是短篇小说集,你借去可别后悔呀!我当时不知道是怎么回答她的,如果是现在,我会说,不后悔,短篇小说永远是正确的。
很多朋友知道,我喜欢短篇小说,喜欢读别人的短篇,也喜欢写。许多事情恐怕是没有渊源的,或者说旅程太长,来路已经被尘土和落叶所覆盖,最终无从发现了,对我来说,我对短篇小说的感情也是这样,所以我情愿说那是来自生理的喜爱。
谈短篇小说的妙处是容易的,说它一唱三叹,说它微言大义,说它是室内乐,说它是一张桌子上的舞蹈,说它是微雕艺术,怎么说都合情合理,但是谈论短篇小说,谈论它的内部,谈论它的深处,是很难的。因为一个用一两句话就能囊括的短篇小说会令人生疑,它值得谈论吗?相反,一个无法用简短的句子概括的短篇小说,同样也让人怀疑,它还是短篇小说吗?所以,短篇小说历来就让人为难,一门来自语言的艺术,偏偏最终使语言陷入了困境。
记者:虚构作品外您的阅读兴趣是什么?
苏童:非小说文字中,我最喜欢阅读的是一些伟大的作家写出的伟大的杂文。
记得以前读鲁迅先生的文章,读到那个著名的一口痰和一群人的片段时,一种被震惊的快感使我咧嘴大笑,自此我的心目中便有了这种文体的典范和标准。
世界在作家们眼里是一具庞大而沉重的躯体,小说家们围着这具躯体奔跑,为的是捕捉这巨人的眼神、描述它生命的每一个细节,他们甚至对巨人的梦境也孜孜不倦地作出各自的揣度和叙述,小说家们把世界神化了,而一些伟大的杂文作家的出现,则打乱了世界与文字的关系。
这些破除了迷信的人把眼前的世界当做一个病人,他们是真正勇敢而大胆的人,他们皱着眉头用自制的听诊器在这里听一下,在那里听一下,听出了这巨人体内的病灶在溃烂、细菌在繁衍,他们就将一些标志着疾病的旗帜准确地插在它的躯体上。
自此,我们就读到了一种与传统文学观念相背离的文字,反优美、反感伤、反叹息、反小题大做、反蜻蜓点水、反隔靴搔痒,我们在此领教了文字的战斗的品格,一种犀利的要拿世界开刀的文字精神。
(栏目主持人:宋庄)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