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姚翠丽与许渊冲
6月17日上午,中国翻译界泰斗、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许渊冲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100岁。
许渊冲,北京大学教授,翻译家,生于江西南昌,从事文学翻译长达60余年。翻译集中在中国古诗英译,形成韵体译诗的方法与理论,将《诗经》《楚辞》《李白诗选》《西厢记》等译为英文和法文,曾被誉为“诗译英法唯一人”。
他在名著中译方面译作也颇丰,英语文学有莎剧14种、王尔德作品8种;法语文学主要有雨果作品6种,罗曼·罗兰作品2种,还有《红与黑》《包法利夫人》《高老头》《追忆似水年华》等。2014年许渊冲荣获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之一的“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系首位获此殊荣亚洲翻译家。
就在两个月前的4月14日,“许渊冲汉译经典全集”第一辑新书首发式以“100岁的美与快活”为题,许渊冲先生本人应邀出席活动。4天后,许渊冲度过了他百岁的生日。
如今回想,当天活动主题“100岁的美与快活”成为某种定格。
98岁策划出来的全集
几十年来,许渊冲先生译作众多。对此,商务印书馆英语编辑室主任马浩岚告诉北京青年报记者,商务印书馆策划出版的“许渊冲汉译经典全集”共有38本,第一辑于4月初上市,全部为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先生从英文翻译成中文的经典戏剧作品,包括“莎士比亚戏剧精选”14本和“王尔德戏剧全集”6本(8个戏剧作品);第二辑18本,包括许渊冲先生从法文翻译成中文的经典作家作品,包括作家司汤达、罗曼·罗兰等作家的作品。
据介绍,从2019年5月与许渊冲先生达成合作协议开始策划,历时近两年精工打磨、匠心制作,这套书终于面世。这套译作干净利落,在忠实的语言转换中将莎士比亚和王尔德的戏剧作品进行了回归戏剧的处理,行文节奏感强,语言丰富,情绪饱满,重现原文之精彩,适于舞台表演。
“4月2日,我们带着 《许渊冲汉译经典全集》样书拜访许先生时,许老屡次谈到他对于翻译和创作的态度就是‘要美’,要追求语言文字的美和翻译表现的美。而‘快活’则是许先生的人生态度。”马浩岚说。
“今早得知消息,不敢相信。”著名出版人,人民美术出版社原社长汪家明先生告诉北青报记者,“4月见到许老,他声音很洪亮,讲话的时候声音比在场所有人都大。”
汪家明先生对许渊冲先生的严谨治学有深刻印象,20年前他们就曾有过通信往来,“许先生对之前出版文稿中的细节有一些疑问,我帮忙做了一些勘校。许渊冲先生不仅以翻译家定位自己,他也是很自信的学者。”
今年4月,拿到“许渊冲汉译经典全集”,作为资深出版人,汪家明对内容和设计都赞美有加:“不但文笔好,小开本、锁线软精装,很适合拿在手里打开阅读。我想象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手捧一册,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朗读,这正是美的享受。”
从心所欲不逾矩
和很多人一样,17日上午听到消息,商务印书馆英语编辑室编辑姚翠丽是不敢相信的。“4月新书发布会时,许先生的精神很好,我们还约定,要一起给他过很多个生日。”姚翠丽告诉记者。6月17日上午,带着震惊,她打电话给许老的家人确认,之后怀着沉重的心情开始处理后续事宜,其间,记忆中许多往事浮现。
姚翠丽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英语编辑,也是商务印书馆“许渊冲汉译经典全集”的责任编辑。对她而言,与许渊冲先生译著相伴的时光是种享受。“许老的译文非常有特色,节奏流畅,讲究音韵之美,不拘于原文一字一词的对应性,讲究的是传神达意。”
姚翠丽讲道,编辑过程中,她边读边体会许先生“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翻译境界。“许老在《夏夜梦》译后记里提到罗新璋编《翻译论集》里钱锺书的话说:‘艺之至者,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许老进一步解释说:‘艺’指艺术,我看文学翻译不是科学,而是艺术,所以也可以应用这句话。‘从心所欲’就是译者要发挥主观能动性,‘不逾矩’却是不违反客观规律。换句话说,就是不违反原文的内容,而要尽可能选择最好的译文表达方式。”
回想起几次与许渊冲先生见面的情景,姚翠丽记忆犹新。许老从事文学翻译长达60余年,在中国古诗外译方面的成就早已卓然于世,她起初很担心如此大家的译稿,该如何编辑?2019年10月底,第一辑20本书稿的初审完成,姚翠丽把书稿中发现的一些疑问整理成一个详细的文件,发给许老过目。没料到,许老想当面跟她探讨。
为了提高沟通的效率,她把文件用小三号字打印了带过来,结果发现先生手里已经有了一份同样大字号的彩色打印稿。待到讨论具体问题时,许老对工作的认真负责让姚翠丽印象深刻。“有的问题比较简单,如An Ideal Husband的译名,书稿里既有《理想丈夫》也有《理想的丈夫》,我问先生用哪一个,他让我来定;有几处比较复杂的问题,我们分析上下文,查阅了一些资料,最终商定了妥当的修改方案;有一处是原文可疑,许老赞成加编者注……这次讨论的最大收获是,我知道许老是一位心胸开阔、对待翻译极其认真的人,他以开放的态度对待编辑提出的问题,喜欢探讨翻译的细节。更为重要的是,他耐心听我一个小编辑对原文的理解,并认可我的处理方法,允许我去做有益于完善书稿质量的编加工作。”
“许老对翻译事业的执着真爱让我很感动。100岁的老人,需要借助放大镜才能看清书上的文字,却依然每天坐在电脑前做翻译,并自得其乐。”姚翠丽说,与许渊冲先生的几次交往,让她感受到许先生的修为,也让她熟悉了先生为文的风格。“这些珍贵的编辑经验也是往后编辑这套丛书的尺度,我们会认真把文集编辑工作继续下去。”
青春之美与百岁之乐
回忆起“许渊冲汉译经典全集”新书发布会当天,所有的嘉宾都讲到了一群年轻的戏剧人。发布会当天,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唳天剧社的大学生们表演了“许渊冲汉译经典全集”中《李尔王》和《理想丈夫》选段,用戏剧的方式展现文学经典的精彩,展现许先生译作的语言魅力,为传世经典注入新的青春,注入“美与快活”。
2021年6月17日,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唳天剧社的成员正在排演当晚将开幕的艺术季大戏。彩排间隙,得知许老过世的消息,同学们很感伤。
回忆起当天的表演,唳天剧社现任社长2018级何莹珂告诉记者,最先回忆起的就是排练阶段紧张的心情。“这个机会真的特别难得,许渊冲先生是德高望重的戏剧翻译家,能在他的生日和新书发布会上表演他的译著,我们特别激动。”
他们选择了《李尔王》和《理想丈夫》两段。尽管有过很多校园舞台话剧实践,但当着剧本译者的面表演话剧,同学们还是格外紧张和认真。
演出当天,在《李尔王》选段中,年轻的话剧演员们用天津方言演绎“说笑人”的角色,赢得满堂彩。“‘说笑人’在别的译本里译作‘弄人’,是小丑一类的角色。这个角色插科打诨,为悲剧增添了幽默的智慧,所以用天津话演绎,贴合咱们的文化。”“说笑人”饰演者孟庆雯告诉记者。
这样的演绎也感染了许渊冲。姚翠丽回忆说,当天,两个多小时的活动,许老一直都很专注。“看过学生们表演的《李尔王》和《理想丈夫》之后,他禁不住要过话筒来讲几句,一开口又是声如洪钟,思路清晰,顿时感染了全场。”
许渊冲先生当时说,“美给人们带来快乐。”于他,看到新书的美,学生表演的美,让这一天格外美。
对何莹珂来说,这样的评价格外重要,一方面剧团的表演被译者本人肯定,是莫大的荣誉。另一方面,她家里也有一位许老译著的资深爱好者。“我妈妈就很喜欢许渊冲先生的译著,我们也很喜欢许老快活的性格。我记得许先生说自己夜里去看月光,这就是他的快活。许渊冲先生说我们的表演让他觉得很快活,那真的是最大的惊喜。我们也在这样的剧本里获得美与快活。”
为了不耽误学生们当晚的演出,我们以最精简的方式完成了采访。采访过程中,记者能感到学生们的难过,与此同时,亦能确实感到,这次与许先生面对面的排演经历,让学生们收获到了力量,让他们在未来的艺术与人生之路上,不断向前。
斯人已逝,许先生用译著与人生书写“美与快活”。
大幕拉开,后辈将带着这样的力量继续上场。
三年中三次登门拜访 推出新书“不负少年时”
今年4月18日,许渊冲老先生迎来了他的百岁寿辰,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则在这时推出特别珍藏版图书《不负少年时:我的求学生涯》。书中讲述了许渊冲从少时的故乡读书,到战时昆明的西南联大求学;从陈寅恪、钱锺书、吴宓、闻一多、朱自清、冯友兰等大师的教诲,到与杨振宁等贤哲之士的同窗共读;从留学巴黎深造,到毕业后的译坛逐梦……整部书贯穿了他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的求学生涯。
6月17日,惊闻许渊冲老先生逝世的噩耗,该书责任编辑赵世鑫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她的印象当中,许渊冲虽已百岁高龄,但是讲起话来思路很清晰,记忆力很好,“三年多前在电视上看到许渊冲先生的访谈时,我就有了约稿的念头,希望出版一本关于他读书求学的书,许老对此欣然同意了。”
于是在2019年4月,赵世鑫从天津赶到许渊冲位于北京大学畅春园的家,初次见面聊的话题不很多,主要是就出版合作及思路方案跟许老先生做了沟通交流;2020年12月,赵世鑫再次到许老先生家中拜访,这次在书房里,许渊冲如数家珍地向赵世鑫讲述相册里一张张照片背后的故事。“许老指着一张西南联大学生宿舍楼的照片说,他和同窗杨振宁都住在这幢楼里;许老还指着另外一张照片说,这是他上学时喜欢过的一个女同学,说到这里,许老眼光里充满着调皮。”赵世鑫如是说。
今年4月18日许老百岁寿辰,赵世鑫特地赶到北京为他祝寿,没想到这是她跟许老的最后一面。在这三年中数次交往,最令赵世鑫感动的,是许渊冲先生的勤奋,他表示生前希望能完成《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这个工作的体量很大,他每天凌晨四五点才睡,一天只睡几个小时。
对于《不负少年时:我的求学生涯》这本新书的内容,赵世鑫介绍这里面收录了许渊冲求学时的笔记文章20多篇。许渊冲辗转各地艰难求学的经历,成为那个战火纷飞的乱世莘莘学子读书报国的一个缩影。
“三美论”受王国维、闻一多等人影响
据悉,在《不负少年时:我的求学生涯》书里还披露了许渊冲1938年入读西南联大时的课程安排。这一年度的“大一国文”真是空前绝后地精彩。中国文学系的教授,每人授课两个星期。如闻一多讲《诗经》,陈梦家讲《论语》,许骏斋讲《左传》,刘文典讲《文选》,唐兰讲《史通》,罗庸讲唐诗,浦江清讲宋词,魏建功讲《狂人日记》等等。
许渊冲还记得1939年5月25日,闻一多讲《诗经·采薇》。他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千古名句,写出了士兵战时的痛苦,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朱光潜则在《诗论》中也讲过《采薇》,他说:“这四句诗如果译为现代的散文,则为:‘从前我去时,杨柳还正在春风中摇曳。现在我回来,已是雨雪天气了。’原诗的意义虽大致还在,它的情致却不知走向何处去了……诗较散文难翻译,就因为诗偏重音而散文偏重义,义易译而音不易译。”
许渊冲称,闻先生宏观的综合,朱先生微观的分析,对他帮助很大。他后来把这四句诗译成英法文时,就不但是写景,还要传情;不但存义,还要存音。所以他把原文的四个字译成英法文的四个音节,并尽可能押韵。译完之后,觉得无论情义音形,都胜过了现代散体译文,并且证明了他的“三美论”提得不错。
值得一提的是,许渊冲的“三美论”,是受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三境界说”启发,提出了文学翻译应该达到“知之、好之、乐之”三种境界。1983年许渊冲到北大任教,朱光潜先生那时87岁了,还亲自来看他,赠他一本《艺文杂谈》。书中说道:“诗要尽量地利用音乐性来补文字意义的不足。”又说:“诗不仅是情趣的意象化,尤其要紧的是情趣的形式化。”许渊冲表示他从这书中找到了译诗“三美论”的根据。
注:本文部分内容参考姚翠丽著《我与许渊冲先生的三次接触》
(编辑: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