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人:yqphoto
被访人:李媚
yqphoto:请你谈一下对摄影的理解,什么是摄影?
李媚:这是一个很大的题目,很难说得清楚。
yqphoto:那你就最基本,最粗略的来谈一下对摄影的理解。
李媚:摄影就是照像,照像是摄影的根本,将影像用相机拍摄下来,这就是摄影。假如我们要将它提升到摄影文化学的层次来论摄影,严格的来谈,摄影应该分成各种各样门类,如商业摄影、艺术摄影、新闻摄影,等等。我想就艺术摄影要多说两句,现在纯影像的艺术概念已发生了变化,例如用各种综合材料做的装置艺术,实际(摄影)已经不是一种媒介的产物,它只能是多种媒介的产物,当然你可以做纯粹的影像,但可能它只能够叫艺术,而不能叫它为摄影艺术,以后会有越来越多这样的艺术作品出现,至于这件艺术作品它到底是什么,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但就摄影来说,是存在纯艺术的摄影,(纯粹影像的艺术)所以要问我对摄影的理解,用一、二、三……将摄影区分成不同的门类,笼统的回答你,摄影就是照相。
yqphoto:在今年第二期《中国摄影》杂志上,用了40页码来介绍“一位被淡忘的摄影大师——庄学本”。其中我也看到你在上面写了一篇“追寻失踪者——关于庄学本的猜想”,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文中你提到了我们今天重视的问题应该是“摄影观念,摄影文化学及摄影语言的创造”,说实话,没来电影学院上学之前,我压根不会去想这些理论性特强的词,但现在不得不要去创根问底一下,这些词语的含义是什么?
李媚:我觉得这些理论是那些研究理论的人要去做的事情。作为一名实践者、一名摄影师,只要拍好照片就可以了,其实你用不着去想这么多的问题,当然实践者多少了解了这样的头号题,是有好处的,比如摄影文化学,为何非要有人去建构它呢?因为它是一个专业,一个学课,这是做理论的人所要关心的问题。但我觉得你主要要了解的是,和实践相关的理论会更好一些,你要明白一点,就是怎样把照片拍好就行了。还有,你要去拍什么样的照片,我觉得这个很重要。
yqphoto:这也是我们在专业的摄影学校学习的人,所困惑的地方,我们应该如何的确立自己的摄影位置?或者说是一个角色的问题,我们对于自己毕业后去从事何种摄影专业感到迷茫。
李媚:我想,可以用一些实验的方式给自己设计一些问题:你喜不喜欢商品?喜不喜欢物质?如果说你不喜欢,那么你要做一个商业摄影师就是不合适;在纯影像方面,你是不是对影像具有特别的创造能力,你能超越你眼睛所看到的现实,比如说你看到我的时候,你看到的是一个很具体的我?还是看到我后面的某些东西?或者你只看到的是一种光影关系?或者只是一种颜色?一个块面?你可以问一下自己,如果你不是,你看到仅仅是一个具体的我,一个叫李媚的人在和你谈话,然后你更多看到的是我的表情,我的手势,和我周围的环境,就是这种特别叙事性的东西,那么你可能不是一个纯粹影像的创造者。剩下的你也许是一个社会生活的记录者,或者是一个叙事人,用影像叙事?如果你用影像来叙事的话,你最好是做一名影像的记录者,做记录者其实也并非是一名特别彻底,纯粹的现实的记录。记录者记录下来的还是你(本身)看到的事情,而不是事件本身。所以说,个人,作为你的存在是永远无法排除的,这不用担心。我觉得好多搞摄影的人可能都会有一个顾虑,就是害怕自己会被排除掉,就是自己会消失掉,那是不可能的。如果正能做到自己消失掉,那么你绝对是一个大“家”,这是很难做到的。了解自己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每个人都应该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哪方面最有特长,你是一个纯影像的创造者,还是一个现实生活的报道者,或者说是一个记录者,或以摄影来谋生的商业摄影师,都是有区别的。你要将自己的目的分得特别清楚,你可以做这种排除法,然后找到一个最适合你的东西,这样你就可以把精力往那个方面去靠,去实践,是特别容易出效果的。说实在的,摄影其实不是一个很难的问题,以前我们对于照相技术的重视往往是第一位,今天技术层面的问题已经越来越多的被科技发展所解决,所以照相技术已不是最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你在了解自己以后,很好的去发挥你自己。
yqphoto:假如我想做一名影像方面的摄影师,我应该做什么呢?
李媚:我觉得,假如你想做一名影像艺术家的话,影像艺术家对于这个世界来讲,你会越来越难。他(艺术家)需要的是天赋,而不是别的,甚至他可以根本就不读书。但是只要能阐破影像的那一点特别神秘的东西,而且他能把心里所能够想到的一切做出来,那么就是大师。艺术就是这样,有的时候根本没必要去搞懂太多的理论。我们写的那些东西,就是做理论的人要去说的,要不然做理论的人就没地方吃饭了。
yqphoto:最近我们班里讨论的焦点是“沙龙摄影”,在班里的BBS论坛上,许多同学从说纷纭,各持已见。有同学说,在以前接受的摄影教育中,深受沙龙摄影的影响,现在后悔莫及。外界的许多摄影报刊杂志上也经常提及沙龙摄影,对它持有一种反对的态度,好像“沙龙摄影”在中国摄影界已成了一个贬意词,请你谈谈对沙龙摄影的看法。
[NextPage]李媚:以前我也是这样,反对沙龙摄影,但现在我不是这么看待这个问题了。我觉得,以前在批判沙龙摄影的时候,我是带着强烈的个人意识情节,因为那时候有一个背景,我们刚从文革那场政治风波里走出来,我们希望的摄影,更多的是揭示社会生活的真实面。但实际是,我们在竭力反对沙龙摄影的时候,我们又走入了文革,走入了毛泽东的模式。举例说,当你觉得不许别人(去拍沙龙摄影)的时候,就像你在批判以前在政治上不让我们用摄影反映社会生活一样,你有什么权力不让别人拍摄那种自我愉悦的东西呢?这是不应该的。沙龙摄影能在中国这么久的延续下来,实际上是有它的传统。我在《飞鹰》杂志上很偶然的翻到一段编者按,自然将沙龙摄影传统模式解开了。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飞鹰》杂志在中国是沙龙摄影的重要刊物。它是由许多摄影爱好者办的一份杂志。它的编者按写到:摄影不一定要反映社会生活和社会使命,我们对于社会的责任是由我们的职业来表达的。而我们可以将摄影作为纯粹的个人爱好,心灵的寄托或者是审美的愉悦。任何一种文化,或者任何一种视觉形式,甚至所有的一切表达形式,都应该有它拓展的空间。沙龙摄影之所以一直存在,有这么多摄影发烧友热爱它,去拍它,不管是恬俗的美,或是媚俗的美,或者是什么,它都是一种趣味和品质的不同,不同层面的人有他们对美的不同理解,当然这有渐渐提升的问题。如果他在不伤害和影响别人的情况下,我觉得沙龙摄影就是可以存在。它又没给你营造美丽的慌话,它又没说要粗暴的来干涉你的现实生活,它又没有告诉你现实生活就是这样的风花雪月。我觉得我们以前的态度是有某种偏激,就是用政治强暴来强暴别人。
yqphoto:以我个人对沙龙摄影的看法,至少是它让我喜欢上摄影。拍身边的花花草草及一些看得见的漂亮东西,以至于让我对摄影如此的痴迷,否则刚学摄影时就告诉我要肩负起对社会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我肯定没那么高尚,我只能为自己身边感兴趣的东西去拍摄,或者当我一开始就知道拿起相机的责任,我会觉得压力太大,可能会放弃手中的相机。
但是作为一个想让摄影成为自己生活一部分的人来说,永远在拍风花雪月的东西可能就会太不适宜了,就象我现在这种学习环境里,再也不能以从前摄影发烧龙的标准来衡量自己,今后要想成为一名专业摄影师,必须要肩负起对社会的责任,所以我得去思考,我得往前走。
李媚:你觉得沙龙摄影对你来说有一个引导的作用,是它把你带入摄影这一行。我是这么认为的,既便有人一辈子要拍沙龙摄影的照片,也是无可非议的。他为什么不能那么拍呢?如果他喜欢。我觉得所有的问题你必须将它放入一个特定的文化背景里,和一个特定的环境里去谈。如说我们现在来谈照相机对社会的责任这个问题,那么沙龙摄影当然是不适宜的。
但是并非所有的摄影都得肩负起社会责任,这是肯定的。
yqphoto:那么就安塞尔亚当斯来说,当时大家都在拍摄战争和动荡的社会时,他一个人在美国黄石公司里拍摄风光照片,你是怎么来看待这个问题的呢?
李媚:首先,亚当斯并非是一个纯粹的风光摄影家。亚当斯为什么会去拍黄石公园,其实这当中有一个深刻的背景:一是源于宗教信仰;二是源于自然保护这样一种观念。所以他和那些直接拍风光的摄影家还是不一样。其次,在看亚当斯的作品时,你们能够看出这一点:具有相当强烈的宗教情感。比如说他的黑白照片,不仅美伦美尽,而且是一种升华,还有很肃穆,很庄严的东西在里面。这就是他这一层面所追求的东西。其实每个摄影师真的各不相同,他们的精神和观念,往往是不为我们所了解,一旦你了解以后就会明白,这照片的实际意义是什么。我曾经是一个沙龙摄影激烈的反对者,但我现在觉得那是没有必要的。其实沙龙摄影的趣味是不一样的。不是一个统一的东西,我们最好不要去谈。
yqphoto:当年你们办的《现代摄影》杂志,所倡导的摄影理念是什么?
李媚:反传统、创新,观念更新,是我们最开始倡导的摄影理念。当时在八十年代初,整个社会刚刚从文革的阴影里走出来。打破单一的政治模式,是当时所有的文化人,艺术家当务之急所要做的最刻骨铭心的问题,我们当时倡导的就是这个。而且为了打破我们的旧观念,还引进了大量国外的东西。让大家知道,摄影还能做什么?我们还能这样拍照片?照片可以是这样拍的!我们希望能介绍多种模式摄影。
yqphoto:这本杂志一共用了多少年?
李媚:一九八四年开始创办,至一九九三年年底结束,一共十年。
yqphoto:我曾经看过这本杂志,现在读起来,都觉得上面有些文章的观念还是很新,很震撼,有许多文章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想知道,这本杂志以后还有复刊的可能吗?
李媚:不可能了。我觉得《现代摄影》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NextPage]
yqphoto:你认为现在一些摄影师,他们所遇到的困境是什么?
李媚:许多摄影师就是没有搞明白自己在干什么?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困境。每个人都不清晰,虽然每一个人都在大量的拍照片,每年累下无数底片,但我觉得他们完全没有清醒的意识到,这些照片我拍的是干什么用的?就因为自己的目的不明确,所以资源的浪费的一件特别大的问题。
其实我认为每个摄影师都应该把自己搞明白,你是什么摄影师,你就去做什么。一定要具体一些,不要去追求很大很虚的东西。你越是具体,越能够把事情做好。
yqphoto:有些拍得相当好的摄影师,他们面临一个生存的问题,请你谈一下摄影师如何来养活自己?
李媚:在中国,我们没有图片市场,但这种情况随着我们媒体的发展,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结合媒体对图片的大量需要,艺术作品的收藏,这些情况其实都在改变。我觉得我们正好处于一个过渡时期,就是从“此”走到“彼”的时候。我们正好处于中间,但这中间的过程问题是很多的,它需要一点点的去积累。所以在中国有许多的摄影师之所以没法用摄影来养活自己,是因为他们没有找到一种方式。摄影就是一门手艺。不管你做什么事情,把生存和自己的摄影专业结合起来。你不能用手艺来养活自己,那是说不过去的事情。假如你不是艺术家,你死活觉得自己就要做艺术家,当然,那是没有办法喽!这样的人活不了,那只能活不了。
yqphoto:去年,我们冯建国老师办了一次个人影展,当时所有的照片都是他亲手制作放大的,影像做得绝对一流。那次展览上,冯老师同时也出售自己的展览品,但买的人寥寥无几,对于这个问题你是怎么来看的呢?
李媚:嘿!其实在中国收藏艺术品是没有环境的。过去我们那么穷,大家都是计划经济,而且一切都和经济有关,没有更多有意识,有艺术品味和趣味的一批受众,所以我们面临的问题其实是很多的。就象你们老师冯建国的作品,其实拍得不错了,那为什么没有人收藏呢?第一还是经济问题,这是最重要的。第二是要感受影像,确实需要一种教育背景。比如说我们对国画的欣赏,起码是在小学的美术课上,但是从来就是没有照片欣赏的教育。你说,怎样才能培养别人对照片的欣赏能力呢?所以在这样一种受众者的基础上,摄影师的确要熬过一段很难很长的日子,但你是以一种非意识的姿态出现,比如给媒体供稿,还有自己出书,拍东西,那么收入应该是可以的。
yqphoto:我也给一些杂志供稿,但是稿费低得可怜。
李媚:活不下去,对吗?这种情况确实和中国媒体的发展相关联。你想,假如一本杂志它自己都在赔本,怎么会拿出更多的稿酬来付给作者呢?而且我们以前的稿酬都特别的低廉,三十元一张。那么到现在已达到七、八十,甚至一百元一张,已经是提高了许多。所以你要保持一个基本生存线,你一定要特别勤奋的工作。做稿子的时候,你要懂得巧做,这是有技巧的,在于你必须对媒体了解得很清楚。所以现在要改变低稿酬的状况,肯定是不容易的。比如说大家开始抵抗低稿酬,这样情况可能会好一些。估计现在没有人能这么去做怎么办呢?毕竟这个市场还是供方大于求方,这种不正常的供求关系只能是这样了。
其实现在还有一种情况开始逐步在改变。好图片,大家都在抢,好题材,所有的杂志都在抢。这说明,关键还是摄影师本身要把事情做好。
《后记》
整理完这篇访谈时,已是凌晨。我仿佛又回到和李媚谈话现场:那天下午4点,我们约好在她的办公室里见面,本以为下班的时间可以让我们俩安安静静的交谈,办公室里的电话声和手机声不停的在响,她正为手中的一篇稿子在绞尽脑汁的寻找线索,寻找方案。近一个多小时的工作电话结束后,当她依旧神采飞扬的坐在我的对面时,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敬意……。
经过二个小时的交谈,看着窗外的星星在夜空中逐渐增多,虽说在我的心里还有无数个问题有待解开,但我还是主动提出结束谈话,因为我害怕她错过九点钟的末班车回家。
坐在回学校的公共汽车上,我仔细回顾了一下今天的访谈,摄影虽说已不再是离我们可望而不可及的一件事情,但真正要将摄影弄明白,搞清楚,还是一件挺不容易的。人最害怕自己不知道该干什么?李媚老师的访谈对我的触动还是挺大的,因为我可以通过她所说的实验,来确定自己到底适合从事何种摄影专业?让自己少一点困顿和迷惑。此时,我感觉心中的迷雾开始一点点向四周散去,虽然我还看不清楚,迷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我相信有一天我能够看到它。
(实习编辑:赵飏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