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凌凌
以雕塑、装置和建筑闻名的艾未未,坚持说他从未在国内办过自己的个展。这次在三影堂展出的240多幅照片,却都是在他一万多张照片中精心挑选出的。1万多张照片,近400个胶卷,跨越10年,全部都是他20多年前在纽约“不当回事”地拍摄下的作品,除了少数曾被《纽约时报》等媒体刊登过,其他绝大多数从未发表过。
看看这些黑白胶片聚焦的回忆:年轻的没留胡子的艾未未、裸身穿着朋克味的西装在地铁里自拍;一面镜子里映出举着相机的他和有些拘谨的艾丹;身穿海魂衫留着一把大胡子的青年,只有笑时露出的牙齿才看出那是陈凯歌;瘦削的顾长卫在纽约街头冲着镜头举出了手枪瞄准的姿势;留着上世纪80年代发型的谭盾在东村街边拉着小提琴;更多的镜头捕捉到了汤姆金斯(TOMPKINS)公园广场的暴乱、假发节上男扮女装的男子同性恋者、反艾滋病游行的队伍、东村地下前卫的朋克乐队、寒冬露宿街头的纽约流浪汉……一圈看下来,仿佛跟着艾未未回到那个真实的上世纪80年代的纽约,又像是读了一遍我们前所未知的艾未未的那个10年。
想谈谈“艾未未的摄影艺术”,他却一摇头说自己对摄影毫无兴趣。“相机对我就像眼睛,拍照对我就像呼吸,太平常不过了。要说办展,我感兴趣的是,这个建筑是我设计的,对于艺术家来说这种机会很少有——一个建筑设计师在自己设计的空间里做一个自己的展览。我最先想到的是展览能最大化地把建筑本身的空间感完成,所以为照片设计了大小统一的镜框,全部照片都在一个精准的范围里伸缩,无论是我的自拍裸体还是纽约反警察游行,展厅内所有画面都会穿过同样高度的线条,像一个绳子扎了的一样形成一条图片带,而不会有任何所谓美学上的选择,第一张和最后一张都一样重要。我对照片内容没太大兴趣,其实这个展览应该当作一张照片来看,我喜欢的是这种时间在空间中的关系。”艾未未边说着边举着手里的理光GR II随时按下快门。
对话艾未未
记者:如果不在三影堂,你会在其他地方做这个展览吗?
艾:不会,任何一个其他的美术馆或艺术空间我都不会做。因为这里是我设计的。
记者:也就是说你把你2005年的建筑作品和过去10年的摄影作品放在一起形成了你2009年的一个新作品?
艾:对,可以这样说。噢,这句话要这样说才可以说顺了是吧。
记者:最初怎么想到拿起相机的?
艾:刚到纽约时我没什么事情可做,虽然是以学习的名义去的,可很快发现我不适合呆在校园。早上起床不知道往哪去,就习惯性地开始拿着相机随时随地随手拍,打发闲散时间。我摄影的最佳状态就是在一个意识很弱的状态下去拍,这样才会有一个和你平行的现实。那些摆出来的拍的、矫揉造作的构图,看着多腻歪。
记者:那你觉得什么照片不腻歪?
艾:我喜欢胡拍的,比如淘汰下来的废片。有时候在照相机店看那些废片我觉得很有意思,他们不敢承认的排斥的片子,有很多我觉得不错。
记者:这些能叫作品吗?还是艺术?
艾:我的这些其实就是废片。从来没有经营设计过,拍照速度都非常快。但是我喜欢连续拍很多张,从来不会只拍一张,所以从里面挑选出来一张不错的废片很容易。我觉得我的每一件作品挑出来都不是艺术,但是由于是我的所有作品中的一件,所以我做的任何事都是艺术。
记者:听说你还在小偷那里买过相机,你总共用过多少相机?
艾:为了便宜啊,每天在街上懒散地逛,就看到有很多人卖二手的相机,有的是偷的,有的没准也不是。几十美元就能买一台不错的尼康。在纽约那10年,我用坏过的各种型号的新旧相机要有几十台了。从尼康FM2、F3,到后期奥林巴斯,每款都用过好几台。
记者:什么让你最有冲动拍?
艾:我没有冲动,就是看到什么,把它记录下来。我的镜头里有诗人、画家、摄影家,也有小偷、流浪汉,同性恋、朋克青年……多混乱啊。我可能是过去30年里一百多万留学生中最混乱的一个,你要看他们的照片一定有很多在校园里面举着V字的,他们想的是伸左手还是伸右手、举一个指头还是两个指头的问题。我一万多张照片里面一张校园照都没有。我一年可能比他们十年生活还要丰富。
记者:你还当过《纽约时报》的“编外摄影”?
艾:不只《纽约时报》,《纽约邮报》、《朝日新闻》都用过我的照片。最初是拍了一个跟纽约警察暴力有关的,我在法院门口拍到了一个被抓的人手心里写的要求市长下台的字样。拍完了我就找到离我最近的电话亭,打过去说我手上有这样一张照片。他们说你迅速打车过来,看了反转片后马上就决定冲印选用。第二天凌晨三点,我跑出去买报纸,看到“纽约时报艾未未摄”,很开心,很兴奋。
记者:你这算是主动爆料了?给你稿费了吗?
艾:现在都叫爆料是吗?你看,我20年前就开始乱爆料了!稿费很低,除了报销打车费也就是三五十美元。我也不是为钱,主要想看看纽约的新闻制度什么样子。其实,当时如果三张报纸都报了你的新闻片子,就可以拿记者证了。一段时间内我都处于兴奋状态。
记者:你真想过当记者?
艾:谁想当记者啊,我只不过想有个记者证。那样就可以通过任何的警察防线,白宫都可以去了。三张报纸挺难的,但是我到处爆料发的片子很快就不止三家了。可是我也没去申请记者证。因为突然很烦了,知道自己能做了就觉得这事没劲了。男孩子都是这样,千万不要让他们觉得“这事是可以的”。
记者:你在纽约拍照的胶卷曾装满了一个冰箱?哪来那么多钱投入那么多相机、胶卷?
艾:放到冰箱里胶卷可以保鲜,才能留到今天。我在赌场呆过两年,这个世界上我呆过最多的地方就是大西洋城,它离纽约2个半小时,我曾经在身体距离地面一尺高的车上,至少跑过200个来回。我把赌博看成像打工一样,不是为了玩,就是挣钱。有了钱我就可以去买更好的相机。就像我也做过装修工、在印刷厂和镜框店打工,也帮人拍过纪录片,这些对我来说做什么都不重要,能够拿到钱就可以让我立刻不做这些事情。
记者:10年间拍了几百卷上万张照片,自己却从来没看过?
艾:对,我没有兴趣看。有很多照片都是这次备展挑选照片时我才第一次看到,“咦,我还拍过这个!” 2002年回国后,一个助手没事做,我才让他帮我洗出来。我的生活节奏太快了,拍完了没有时间把自己的生活再过一遍。还有那么多新的事没看呢。
记者:为什么都是黑白照片?一万张里面挑不出彩色的?
艾:极少的比例有彩色的,这次也都没有入选。我的感受方式有两件东西是没有的,一件是颜色,一件是音乐。我最喜欢的颜色是黑白,最喜欢的音乐是silence。我用的TX黑白卷,宽容度特别大,曝光弱了两档或强了两档都不会有太大问题,对我这种喜欢快速、随意照相的人用处非常大,最后洗的时候都能找补回来。彩色照片跟真实的关系很差,黑白胶卷的照片是最自由的。
记者:吸引人的还有你的很多自拍照,其中还有你罕见的裸照,你自恋吗?
艾: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可能都不对,你说你自恋或不自恋别人都会觉得是一种自恋的表现。这样说吧,我对人类还是有感情的,这份感情已经蔓延到了我自己身上。
记者:照片里年轻时的你跟现在不像,白、瘦、没有胡子,现场好多人说你很帅。你那时什么状态?
艾:你看,你们都来采访我,说明你们都还愿意去寻找一个曾经帅的人。我自拍时没有在意我在拍照,年轻时我从来不敢看自己照片,我很反感自己的样子。直到现在我看了这些照片才能接受自己——哦,我那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听到有人说“你那时比现在帅”,我也觉得好像还不错。这证明了人对自己的评判是可以改变的,因为那时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帅。那时二十五六岁,整个状态烦和无聊,还有不安。
记者:你现在胖了、留着大胡子到处骂骂人也挺精神的。
艾:我告诉你们一个事实,你们会吓一跳。其实那个照片上的人都不是我,但是没有人知道,展览展出的那是我在纽约捡的一箱子照片。
(编辑:刘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