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带假设语气的话题,但却不是“反事实分析”的游戏。我是把它当中华文明的缩影,故先从“四大发明”说起。
一、纸是中国的一大发明
中国被欧美和日本侵略瓜分,备受欺凌侮辱,1943年,李约瑟论证“四大发明”,曾经在抗战中起过鼓舞人心的作用(培根和马克思也讲过“三大发明”,去除重复,是“四大发明”)。50年代,举国上下,非常强调爱国教育。当时的历史课本,特别喜欢强调,即使在科学技术上,我们也曾先进,落后只是近一二百年。人家洋人都说了,咱们中国有“四大发明”,让他们受益无穷,我们当然很自豪。我还记得,当时发行过几套邮票,都叫“伟大的祖国”,每套四张。其中一套就是“四大发明”。
这“四大发明”,火药、指南针、造纸、活字印刷,我印象最深是“指南针”。其标准图像是已故文物专家王振铎先生复原的“司南”:铜方盘,中有圆池,上置铜勺。盘是仿中国历史博物馆藏汉代铜式,勺是仿朝鲜乐浪出土的漆木勺。为了说明自己的复原,他写了很长的文章,有人认为缺乏考古依据(如罗福颐)。但这一图像经反复宣传,写进小学课本,好多人都以为是出土实物。
中国的“四大发明”,按用途不同,可以分为两大类。
火药和指南针,是武科学,或者更严格地说,原来并不是科学。前者是炼丹的产物,后者是用来看风水,原来都是迷信。迷信变科学,主要用途是杀人。人类历史上,先进的科学技术首先都是用于杀人。杀人是最先进的科学,最先进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都在里面。蒙古人和阿拉伯人,他们把这两大发明传播给西方,是我们的礼物(罗盘,也有人说,是各自发明,这里不必辩论)。来而不往非礼也。“船坚炮利”是什么?就是他们把这两大发明重新改造,揉一块,做成炮舰,给咱们还礼来了。鲁迅说,中国虽发明火药,却只会用来放烟花炮竹;发明罗盘,也是用来看风水。这是故意泼冷水,叫我们不要狂妄自大。其实我们也用火药作枪炮,也用罗盘航海。只不过,他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船更坚,炮更利,在他们的礼物面前,我们不能不低头。
造纸和印刷术,是文科学。它们都与“书”有关,主要是为读书人,即中国的文人士大夫服务。印书的纸,写字画画的纸,是宣纸类的纸,轻盈、柔软、漂亮,比埃及的纸草、欧洲的羊皮纸、美洲的树皮纸全都先进(中国南方也有树皮纸,可做衣被、盔甲)。但其他的纸,小时候我见过的纸,糊窗户、包糖果和擦屁股的纸,都比较粗糙,现在已被玻璃、塑料袋和卫生纸所代替。过去商店里,不但包东西用纸,捆东西也用纸绳。我记得,张秉贵站柜的年代,一直到80年代末,还是如此。纸之用可谓大矣。30多年前,在绍兴,我见过,有人竟能用脚划船,顺着河流,把造好的草纸,一张张铺在岸上。这种论刀卖,黄色或灰色的草纸,现在在北京已见不到,外地没调查,不知是否完全绝迹。印刷术,西方仍有异议,韩国也和我们争。活字印刷在中国,始终不如雕版印刷,这是事实。它和谷登堡的活字印刷是什么关系,也可以讨论。但纸没有问题。
这里,我想说一下纸。不是和读、写有关,而是和拉、撒有关。
二、小孩的问题
我们都知道,中国早期的书写材料,最初是竹木简。它的发明,正像它的名字,比较简单。因为竹木到处都是。后来,可能比它晚一点,与竹木简配合使用,还有缣帛,也就是丝绸一类东西。丝绸是中国的一大发明,新石器时代就有,但用于书写可能比较晚。它的优点是质轻幅广,但比较贵。中国的纸最早出现于何时?这是科技史上的大问题。现在,研究汉纸,有不少考古新发现,如放马滩纸、灞桥纸、扶风纸、金关纸、悬泉置纸、马圈湾纸,我们知道,纸在西汉就已出现。但传统说法,纸的发明却在东汉时期,发明者是东汉桂阳(今湖南郴州)人蔡伦。大家都说,是蔡伦发明了纸。
纸的发明是一大革命。竹简帛书流行于战国秦汉,魏晋时期也还在使用,纸的流行主要是南北朝以来。三种材料,发明时间,互有早晚;流行时间,互有重叠。但总的说来,纸的发明比较晚。蔡伦纸为什么出名,可能是质量比较好,成本比较低,产量比较高。这种性能好的纸一出来,纸才推广开来,导致后来取代竹简,成为主要书写材料(纸流行后,帛还偶尔用于书画)。我们姑且这么说。
很多年前,有个淘气的小孩,也就是我的儿子,当时还是小学生。有一天,历史课,老师讲“四大发明”,我儿子问:“蔡伦发明纸以前,我们用什么擦屁股?”老师大怒,把他赶出课堂。
儿子回家问,“爸,你是学考古的。你说蔡伦以前,我们到底用啥擦屁股?”我想了又想,不知该怎么回答。你还别说,这真是个难题,不用说小学老师不知道,就是满肚子学问的考古专家,也不一定能解答,真是难为老师了。从前不明白,现在我知道,生活中有太多问题,不能入于学术的法眼,这个问题是盲点。
对这一难题的解答,初看很简单。我虽没有在汉代或汉代以前呆过,人类学的知识还是有一点。上山下乡,广阔天地,到处可以自寻方便。小便,扭过脸,转过身,哗哗了事。大便,顶多挪几步,找个树丛或壕沟,往后一躲,朝下一蹲。老乡说,到了咱这地方,还讲究个甚,庄稼叶子土坷垃,草棍棍,树枝枝,什么都能解决问题。再不行了,寻个地方,圪蹭圪蹭。这些肯定是最古老的办法。
不过,这可不是标准答案。现代老百姓的习惯,只能用来考证古代老百姓的习惯,而且还只是参考。上层社会怎么样?皇上、后妃怎么方便?文武百官、读书人、和尚、道士怎么方便?不知道。以前我真的不知道。
中国的厕所,其来尚矣,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各个时期的发现都有,值得写专书,出图录,系统总结一下。台湾学者邢义田写过讨论罗马澡塘的文章。澡塘不光是为了干净,还是社交场所。同样,厕所也不光是为了方便,有人还在里面读书写作。即便只是图方便,也值得做深入研究,特别是跨文化的比较研究。
人类的排泄至关重要。排泄出了问题,轻则得病,重则夺命。人类居住的村镇、城市亦如是,污水、垃圾和粪尿该如何处理,也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古人对厕所的考虑比我们周到,不仅地上有,天上也有;不仅活人用,死人也用。如天溷七星,在外屏之南,就是天上的厕所,星官也要行其方便。汉墓,如汉楚王墓,坟墓里面也修厕所。考古发现证明,古今的厕所是一脉相承。“一个坑,两块砖,三尺土墙围四边”,是两千多年一贯制。
然而,这样的事,古往今来,司空见惯,普通人懒得去写。事涉污秽,有伤风雅,学者也羞于启齿。地老天荒,年深月久,史阙无闻,也就成了一笔糊涂账。我们读各种中国建筑史,都是专拣漂亮的东西说,斗拱飞檐,雕梁画栋,哪有这等下贱东西的地位。没人理,是理所当然。
带着问题学,查了一点资料,我觉得,这后面的学问很深很大,也很有意思。这里只能浮光掠影,讲一点粗糙的印象。
三、厕所释名
中国的厕所,文言词汇,主要有五种叫法:屏、厕(亦作廁)、圊(亦作清)、圂(亦作溷)、※(亦作宴或偃)。此外,还有屏※、路厕、行清、溷轩等合成词。汉代流行的小学课本《急就篇》,是用当时的顺口溜写成,其中有一句,叫“屏廁清溷粪土壤”,就是讲厕所的前四种名称,意思是说,厕所里的粪便,可以用来给农田施肥。
屏,有屏蔽之义,大概指厕所有墙,可以遮人耳目。
厕,有侧僻之义,古代厕所多修于宅旁的隐蔽之处,特别是宅院的东侧,犄角旮旯,不能当门正脸,摆在明显的地方,故厕所也叫“东净”,上厕所也叫“登东”。路厕,可能是路边的公厕。
圊的意思,是用其反义,因为厕所是“至秽之所”,最脏,必须经常加以清除,所以从囗(音wéi)从清,古书亦作清,正如现在把厕所叫做“卫生间”。上文“东净”之“净”,就是“圊”的俗写,明明很脏,却说干净,用法是一样的。《水浒传》中,鲁智深在东京大相国寺当菜头,管菜园子,和他平起平坐,寺中分管杂务的差事,还有一样是叫净头,净头就是管厕所的。古代掏厕所有专职人员,粪车走哪个宫门,哪个城门,什么路线,也有专门规定。石传祥同志的工作,古今中外不可少。行清,大概也是路边的公厕。
圂,一看字形就知道,是和猪圈有关,准确地说,是上为厕所,下为猪圈,带有recycle意思的设施。人吃了,屙而喂猪。猪吃了,屙而成肥。肥可施田,种粮种菜。猪肥了,也可以吃肉。这些都可反过来喂人,由此形成食物链。
至于※,则是指粪池,古人也叫屏※。它和圂比较接近。※是粪池,圂者,则是把猪养在粪池之中,人粪、猪粪是混在一起。
以上五名,清代学者王念孙、孙诒让做过详细考证(《广雅疏证》卷七上和《周礼正义》卷一一),我把他们的解释改造了一下,撮述在这里。
这些都是比较高雅的叫法,俗称则是厕所、便所、茅房、净房。茅房不是茅草房。我们老家把厕所叫茅间,只有短垣,没有屋顶,茅草何以施之?原来他们是以茅称粪。英语的troublemaker,他们叫搅茅棍,搅茅棍的意思就是搅屎棍。跑茅也是指拉稀。
现在的厕所,有很多异名,多半译自外来语。如洗手间或盥洗室,是英语的lavatory或washroom(日语叫御手洗),本来是指洗手洗脸的地方;化妆室,是法语的toilette(英语叫toilet),本来是指梳妆打扮的地方;卫生间,是借用日语再创造的词汇。我国以“卫生”为名的词特别多,如卫生球(樟脑丸)、卫生衣(绒衣)、卫生员(医务人员)、卫生纸(手纸和月经用纸)、卫生带(月经带)、卫生裤(绒裤)、卫生所(诊所)。最近,还有“环卫”(环境卫生)一词。这些词中的“卫生”(eisei)是日语借用古汉语翻译西方语言,相当英语的hygiene和sanitation,作形容词,本指合乎健康,但实际用法,近似“干净”,如“这家饭馆不卫生”,“喝生水不卫生”。现在的美国,公共厕所叫restroom,直译是休息室;家里的厕所叫bathroom,直译是洗澡间。全是绕着说,拣好听的说。但抽水马桶发明前,无论什么厕所,都是近之则臭,远之则急,不打扫不行,打扫,又掩鼻捂嘴,难以措手足。尤其是人口密集把人往起摞的大城市,尤其是高楼林立的公寓式建筑。前些年,在巴黎,我发现他们的老房子,很多还是把厕所建于居室之外,像我们的筒子楼那样。这是古风犹存。如今的厕所可大不一样,全都“登堂而入室”,不但堂而皇之占据居室之一隅,而且大摇大摆钻进主卧(master bedroom)的深处,最奢侈豪华。这是拜抽水马桶之赐。抽水马桶,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欧美现代化的厕所,公厕分男女,一般都是小便器、大便器和洗手池三位一体,四壁贴瓷砖;家里的厕所则是马桶、洗澡盆、洗手池三位一体,四壁贴瓷砖。日本的厕所,从前是中国式,全盘西化后,精益求精,特别能在马桶上下功夫,声光化电,功能最全,不仅对各国传统兼收并蓄(如其冲洗功能,就是吸收了南亚、东南亚“一洗了之”的传统),还能于现代之外保存古风(有些相当高级的厕所,依旧是蹲坑)。
如今,市政建设,厕所改造是一大难题。特别是迎奥运,兹事体大,不容忽视。近百年来,中国人为体用之争吵得不亦乐乎,至今不能取得共识。汪曾祺先生尝言,甭管怎么全盘西化,有一样化不了,就是中国文学总得用中国话写中国事(出处忘了)。但在厕所的问题上,国粹论却很难立足。刘心武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高雅的话题》(《东方纪事》1989年1期,4-7页)。他说,“吃、喝、拉、撒、睡”是“至关重要的生存环节”,厕所“绝非庸俗荒唐的话题”,“在卫生间的问题上,我承认自己是‘全盘西化’的主张者”。
他说的“全盘西化”,就是指三位一体的厕所,25年过去,已经不是新鲜事。
四、“全盘西化”前的中国厕所
在中国的厕所还没有“全盘西化”之前,我们不妨回顾一下前现代的厕所,即不久以前大家还能看到,现在恐怕也没全部消灭的厕所。其中有的,恐怕要及时抢救,适当保留,列为文化遗产。
小时候,我上过的厕所,基本上是胡同里还保留的那种公共厕所,蹲坑,坑边有两块砖或特意高起一块的水泥脚垫(有的没有),中间有隔墙(有的没有),还是两千年一贯制。不同的是,那时好像比后来卫生一点,坑上经常有带木柄的盖,到处撒石灰。北方厕所使用炭灰一类东西作干燥剂和除臭剂,是有传统的(宫里就是这么用)。木盖,也是属于古风。我们小学,寄宿制,中午一定要午睡。为了逃午睡,怕被老师抓住,干脆躲在厕所里(老师是女的,进不来)。我能躲在里面,想必能够容忍。蹲坑,是那时的习惯。中国的农民特有蹲功,地头上蹲,家门口蹲,端着碗在大十字上蹲,如厕也是这种姿势。蹲惯的老人,还真不习惯坐马桶,往往仍取蹲姿,两脚踩在马桶圈上,比如俺的老乡赵树理,据说就是如此。
除了封闭式,儿时称为“伦敦”(谐音“轮蹲”)的这种厕所,随着年龄增长,我还见过两种开放式的厕所。
一种是全面开放。广阔天地,无墙无坑,房前屋后,犄角旮旯,有那么个地方,算是比较固定。不太固定,则随屙随干,有如牛马虽遗。比如30多年前,我在内蒙临河用过的厕所,就是如此,那里很干,非常符合生态学的原理。这样的厕所,倒是可以欣赏景色,但没有心情。白天,常有一种飞虫,形似蜜蜂,不是采花,而是逐臭,像可恶的苍蝇一样,挥之不去,盘旋复至。黄昏,则蚊蜹如云,叵耐叮咬。夜里,“一天星斗拱黄庭”,静得可怕。
一种是半开放。也是30多年前,在风景如画的江南水乡,鲁迅和秋瑾的老家,偶然撞见。我记得,一条石板路(纤道),蜿蜒于绿色的水乡,路边有一形似马厩,无以名之的建筑,前面开放,后面有墙,据说就是厕所,人坐“马槽”上,一边方便,一边可以欣赏田园风光(参看附录)。
要说古意盎然,还要属山西的厕所。30年多前,有一次,我在祁县或太谷等车(记不清了),路边有个厕所,人在上面蹲,猪在下面跑,噜噜待哺,除高下之差比较大,和考古发现的汉代模型完全一样。我想,这就是圂了。古人说,太任如厕小解,生下周文王。他的出生地,是叫“豕牢”(《国语·晋语四》),即猪圈式的厕所。
还有,我们家乡,山西武乡县的厕所。这种厕所,很能体现山西人的节俭精神——点滴积攒,肥水不流外人田。它和上面的厕所又不一样,只有四面短墙、一口深坑。坑是做成圆形,有一人多深。为了积肥,防止渗漏和干涸,一般是用砖石券砌,好像一口井,井下的粪水光可鉴人,坑口上架石条或石板,有些就是古碑,和电影《老井》中的描写一样(有些港台导演不熟悉,还以为是夸张,我可以证明,一点不夸张)。还有更宽更深的一种,则属于公用,如小学的厕所。厕分男女,中隔短墙,男女半边坑。这种茅坑,大解有如投弹,必移足以避之,令人尴尬;若男女同时如厕,并蹲共起,下面照镜子,上面脸对脸,也让人无地自容。有一次,起猛了,天旋地转,咣叽摔在石条上,颇有后怕。后来读书,我才明白,晋景公腹涨如厕,“陷而卒”(《左传》成公十年),恐怕就是掉进了圂式厕所或这种深井式的茅坑。如果是前面两种,断乎不会如此。
此外,在人口密集的村镇和城市,还经常用便器代替厕所,轻便而易于转移,设身处地想一想,实在高妙。
便器古称亵器,也叫廁牏。小便用溺壶,大便用净桶。
溺壶,也叫夜壶。北方天冷怕起夜,多置于室内,早晨起来,才移入厕所,倒掉,供次日使用。南方的老人也用之。《老井》中就有张艺谋倒夜壶的镜头。我在山西也用过。这类器物,民间所用,多是粗劣的陶器。但战国秦汉以来,古代称为虎子的溺器,出土实物多有之,壶口或作虎口形,或铜或瓷,有些还是金银器,奢侈豪华。唐以来,虎子改称马子,是避李唐先人李虎讳(《云麓漫钞》卷四)。港片多用“马子”代指女朋友,大陆也学会了(如《没完没了》),其实这不是粤语,而是港片国语版借用的台湾词汇,含义很下流。
净桶,净亦圊字,也叫马桶或恭桶。这种器物,南方最多,北方也有。南方多在河湖岸边清洗,北方缺水,是垫灰土而扬弃之(现在养猫,处理粪便的方法与此类似)。马桶,来源于马子。马子本来是亵器的统称,不分大小便。恭桶则和明清科举制有关。过去,科举考场有两块牌子,一块叫“出恭”,一块叫“入敬”,士子如厕,要领出恭牌,大便叫大恭,小便叫小恭,统称出恭。
故宫无“伦敦”式厕所,只有存放便器的所谓“净房”,往往在各院配房之后的旮旯小屋内(但明故宫有厕所)。溥仪在长春的伪皇宫(今称傀儡宫)有厕所,是日本人修的洋厕所,他常在里面看书和办公,现在是古迹。明清北京城的民宅,内宅是把厕所安排在最北的正房两侧,外院是把厕所安排在西南角。《左传》定公三年说“夷射姑旋焉”,“阍以缾水沃廷”,即有人在院子里小便,然后用水冲。《汉书·东方朔传》也说东方朔“醉入殿中,小遗殿上”。我经常想,故宫那么大,皇上或大臣内急,上朝时是不是得忍着,如果不能就近解决,将如何是好。总不能一人揣一个,随时方便吧。我替古人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上述亵器,有些是文物,比如虎子。但马桶也有人收藏。如荷兰汉学家高罗佩,他的儿子就收藏马桶。皇上的马桶当然是文物。但他收藏的是民间的马桶。
稀缺增值,文物的价格是与时俱进,没准将来是宝贝。
西方文化的优越性,除了枪炮,厕所最大。他们的特点是先兵后礼,先杀后救,先毁后建,先打上一顿,再给你传播文明。承中国人民大学的张鳴教授指教(见文后附录),北京的厕所改造就是打八国联军进北京才开的头。别的国家不上心,美国和日本,成绩最可观(日本特重厕所文化)。
这以前呢,文献记载可不大雅观。中国的“首善之区”,那是“粪除尘秽满街头”(《燕京杂咏》),“京城二月通沟,道路不通车马,臭气四达,……”(《燕京杂记》),到处是“小人之风”(见宋玉《风赋》)。
五、先进于厕简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论语·先进》)。在拭秽的问题上,也有先进和后进之分。今语所谓“先进”其实都是“后进”(日语捣的乱),其中充满辩证法,说起来挺绕。
大约十年前,陈平原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厕所文化》。文章收入他的随笔集《阅读日本》(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107-113页)。他说,他“真的以为‘厕所’里面有‘文化’——准确地说,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包括公德心、科技水平、生活习俗、审美趣味等),在厕所里暴露无遗”。他特别提到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关于厕所》(收入他的随笔集《阴翳礼赞》,丘士俊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125-133页)。谷崎氏讲的多是日本人的审美情趣,文笔优雅,充满怀旧情绪,其中的话题,也包括厕所(他在《阴翳礼赞》一文中也有所讨论,同上,4-6页)。此人生于1886年,老头子。日本在现代化的问题上是捷足先登,见得多了,不免留余地,年纪大了,容易往回转。他老人家对现代厕所不甚恭维,特别是抽水马桶和四壁瓷砖。相反,平原兄经过“文革”插过队,他对日本昔日的“风雅”也不以为然。幽静竹林中,“粗野原始的厕所”,他在广东农村欣赏过,“一怕风雨,二怕黑夜,三怕肚子不争气,四怕‘莫道君行早’……”。谷崎是从先进,平原是从后进,在先进与后进的问题上,两人说不到一块去。
平原兄,文章写得漂亮,特别是对箇中的“大俗”和“大雅”颇能曲尽其妙。但我注意的是另一个问题,即他游历日本寺庙的感受。他说,京都东福寺,禅林东侧有僧人专用的厕所,叫“东司”或“东净”。这所漂亮的建筑并不对游人开放,他个子矮,踮着脚尖,从窗缝往里瞧,发现排坑之间没有隔离的屏障,有点纳闷。归而读书,才发现,《摩诃僧祇律·明威仪法之一》有云“屋中应安隔,使两不相见,边安厕篦”。他说,“厕篦也叫‘厕简’、‘厕筹’,乃大便后用以拭秽之竹木小片。厕所边上插着木竹小片,这情形我还依稀记得。能用自身经历印证千年古书,真说不清应该是喜还是悲”。
他所看到的就是真正“先进”的东西。
提到厕简,有件趣事,甘肃马圈湾出土的简牍,有些木简是和粪便样的东西共存,看来是用废简当厕简,就像现在拿废弃文件当手纸,出土灰坑(T5)原来是粪坑,年代属于西汉时期(吴礽禳等《敦煌马圈湾汉代烽隧遗址发掘报告》,收入吴礽禳等释校《敦煌汉简释文》,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1年,271-361页)。胡平生先生曾以此事请教于张政烺先生,查出六条文献。其中除平原兄引用的一条,还有《北史·齐文宣帝纪》、《南唐书·浮图传》、《江南野录》、《辍耕录》和李商隐的《药传》诗(《敦煌马圈湾简中关于西域史料的辨证》,附录二:马圈湾木简与“厕简”,收入吴荣增《尽心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296-297页)。
他的结论是,和尚固用厕简,但却不是由天竺传入。因为佛教传入前,我们已经有厕简。
看来,蔡伦之前,这是重要手段,至少也是办法之一。
六、后进于手纸
蔡伦之后呢?
上面说过,纸代替竹木简,作主要书写材料,大约是在南北朝时期。南北朝以来,国人如厕,除继续使用上面说的厕简,奢侈者或以帛拭秽,更为普遍,还是用纸擦屁股。颜之推说,“其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即不许用带“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的废旧纸张擦屁股(《颜氏家训·治家》)。这种“敬惜字纸”的习惯一直沿用于后世。但如果不是这样的纸张呢,看来还是可以擦屁股。原来,我国拭秽的传统,主要就是利用咱们读书写字的材料,这真是雅俗并用的最好例证。擦屁股纸,从前叫什么,还不大清楚,但明清以来,这种纸叫“手纸”(很多是草纸,但也不排除使用高级纸张),是没有问题的。如:
荆公见屋傍有个坑厕,讨一张手纸,走去登东。只见坑厕土墙上,白石灰画诗八句:“初知鄞邑未升时,为负虚名众所推。苏老《辨奸》先有识,李丞劾奏已前知。斥除贤正专威柄,引进虚浮起祸基。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声遗。”荆公登了东,觑个空,就左脚脱下一只方舄,将舄底向土墙上抹得字迹糊涂,方才罢手。(《警世通言·第四卷》)
他从此之后,便一心一意的伺候李大人,又十分会巴结,大凡别人做不到的事,他无有做不到的。李大人站起来,把长衣一撩,他已是双手捧了便壶,屈了一膝,把便壶送到李大人胯下。李大人偶然出恭,他便拿了水烟袋,半跪着在跟前装烟;李大人一面才起来,他早已把马子捧到外间去了;连忙回转来,接了手纸,才带马子盖出去;跟着就是捧了热水进来,请李大人洗手。(《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九十九回》)
韩捣鬼两边一看,并无人影,就放大胆子走上前去,说道:“大奶奶要手纸,我这儿有。”那堂客笑道:“我正想着要手纸,你倒知趣。”韩捣鬼听见说他知趣,心中大乐,赶忙取出,蹲下身去递了与他,顺便伸过手去碰了一碰。那堂客笑嘻嘻将他的手一推,说道:“叫人瞧见,像个什么样儿?”韩捣鬼问道:“你住在那儿?家里还有谁?”堂客道:“我就住在前面不远儿,家里只有我一个。”说着,站起来系了裤子。(《红楼复梦·第四十一回》)
当然,手纸的用途,还不止这些,也用来擦鼻涕抹眼泪,或作妇女月事的辅助用品:
太太这个当儿听她说了句“舍不得太太”,早已眼泪汪汪的在那儿从袖口儿里,掏小手巾儿擦眼泪,一面又要手纸抹鼻子。(《儿女英雄传·第四十回》)
碧箫听小钰说来有些情理,便布了蔼如的耳朵说道:“我们两人从前商议的话,难道忘了?将来同床共被,岂有瞧不见的?如今生死交关,就给他瞧瞧,也不是外人。”蔼如听了,不作声。碧箫就轻轻抱他躺在炕上,把银红纱裙揭开。只见绿纱裤上,已是浸得鲜红,便轻轻解开裤带,褪将下来。蔼如着了急,叫道:“我情愿死,不给他瞧的。”碧箫用力把他两腿捺住,说道:“小钰你远远站着瞧,不许动手动脚。”小钰笑嘻嘻的道:“我不动手,只是要辨那经的血,必得掰开了腿细细瞧的。”碧箫当真把他两腿往上一掀,掰将开来。小钰看个不亦乐乎,便道:“够了,我去画道符来,一医就好。”便忙忙回到自己房中,叫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宫女来,附着耳说了几句话,宫娥笑笑说:“容易,容易。我去取了来。”小钰便同着他来到蔼如那边,说道:“符已画好了。我不便动手,叫他来替姐姐包扎罢。”宫娥便将热水倒在坐桶内,说道:“我先替公爷洗净了,才好包呢。”小钰还笑迷迷站在旁边看,蔼如说:“你出去罢。”碧箫就一手推了他出房,忙忙闩上了门。瞧那宫娥洗净了血,用帕揩干了,袖中拿出些折叠的细手纸衬着,用一个白绫制就的东西,捆缚停当。说:“公爷,你停一会,纸湿透了解开来,换些净纸依旧拴上。直等身上干净了才好解去。”蔼如说:“那有这许多符来换呢?”宫娥笑道:“这是叠的手纸,那里是什么符?”碧箫说:“你这白绫的套儿制得很巧,恰好缚在胯下,怎么预先知道就制端整了?”宫娥说:“我原是做来自己用的。还没有用,听见王爷说公爷要使,才送来的。”蔼如问道:“你也有这个病么?到底叫什么病症,会死不会?”宫娥又笑道:“那是什么病?何尝会死?这叫做月经,又叫月信。医书上说的: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七七四十九而天癸绝。其中有早的,十二三岁也就来了。往后每月要来一回呢。”(《绮楼重梦·第二十一回》)
现在叫卫生纸的东西,英语叫toilet paper,日语叫书信或信(真雅)。上面说过,toilet的意思本来是梳妆。toilet table 是梳妆台(也叫dressing table),toilet bowl是抽水马桶。它们都是厕所中配套使用的东西。手纸是我们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月事用品也是,电视广告天天讲,月月讲)。虽然,这类产品,在全世界还没有彻底普及,就和三位一体的厕所一样。但这正是商机所在。
现代卫生纸,是可溶性的纸。过去,我们用草纸,常把马桶堵了,那是不配套。现代化的特点就是成龙配套,要有全有,要无全无。在手纸的问题上,我和平原一样,也是“吾从后进”。
七、我的结论
滴水见太阳。从厕简到手纸到卫生纸,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人类文明的一般演进,也可以看到中国的地覆天翻。
我的结论是,人类的饮食、排泄是携手而并进,书籍、手纸(取其广义,包括厕简、手纸和卫生纸)也是比翼而齐飞。虽然,美食和书籍的发展总是遥遥领先,但后者也不甘永远落后,照样有文野雅俗之分,文雅的东西可以先文雅起来,但再野再俗,也有缓慢的发展(就像老百姓的生活),和我们的精神世界不一样。
这是我的进化观。
2004年12月12日写于蓝旗营寓所
(编辑:安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