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的艺术展“沉浸”之风盛行。数字时代更是让沉浸式艺术展插上了高飞的翅膀。基于数字技术的沉浸式艺术展依托技术的革新,迎来区别于传统静观式的审美方式。它为观众构建了幻想世界,缔造了数字光环,提供给观众从旁观者到参与者的身份转型。它所带来的“具身性”独特体验,强调代入感,互动性。但今天沉浸艺术展的边界是否只能在数字技术的框架下展开?它是否还有不借助数字技术,甚至脱离技术的可能?生态要多样化,那么我们的艺术生态,特别是艺术展览生态也应该符合多样化原则,其中沉浸艺术展也需打破“数字化”的固有思维,寻找多重可能。
当代西方所说的“沉浸”,来自于芝加哥心理学家米哈里·齐克森所发现的其称之为“心流体验”的心理状态。实际上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如入无我之境”。爱因斯坦为了科学研究废寝忘食,王羲之专心写字,以墨汁蘸馒头,这种注意力异常集中,以至于忘记身处何地,所在何时的状态,就是所谓的沉浸。不少人都会经历这种“顶峰状态”,其根本特征在于主体本身全神贯注地投入对象,并享受其中,与当前活动无关的对象或情绪则会被自动排除。在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中,“沉浸”一词所反映的审美状态并不是在新的媒介技术出现后才被注意,而是一种进入审美心境之前主体的灵与肉已然具备的忘我的内心状态。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沉浸世界的构建,关键在于观众的参与和介入,从艺术对象的旁观者转变为艺术情景的亲历者,并且产生忘我的体验和心理的满足。这些要求,在没有技术的参与下通过观众主动的“精神沉浸”同样也可以达成。事实上,数字技术的运用在本质上也是通过“拟像”,为观众打造出可视化的“幻想世界”,将视觉投入转化为心理投入,从而激发观众的“精神沉浸”。
如果“精神沉浸”是沉浸艺术展追求的最终目标,那么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摆脱数字技术,拓展出沉浸艺术展的多重可能。比如前不久《史密斯先生的倒走时空》,邀请观众踏入20世纪初英国绅士史密斯先生的隐蔽居所,解开藏于其记忆深处的一段段往事。在观展过程中,观众需要寄存包和手机,策展人的目的是使观众聚焦于对空间的探索、感受,生发想象、思考。这个既像密室逃脱,又如复古家居展示,或是电影置景的展览,虽然难以被定义,但让观众在这些真实细腻的年代场景中主动步入精神沉浸的情境中,或许是展览达成“沉浸”的另一种可能方式。
事实上,某些行为艺术展也应该属于沉浸艺术展的范畴。比如阿布拉莫维奇近期在上海呈现的“能量转换”。这个展览虽然冠以行为艺术展之名,实际上行为的主体已经从艺术家本人转换成展览的参与者。观众寄存包袋,不受手机的干扰,全身心地沐浴水晶的辐射,感受后脑吹出的凉风和尼龙丝的“抚摸”,开开关关房门而忍住不踏入,注视眼前摇摆的指针,听闻不时被铛铛声打断的嬉笑录音,躺在浴缸里被浸没在金银花、薄荷、玫瑰等干燥植物中,闻着气味,接受水晶“吊瓶”点滴的注入……一时间,观众可能恍惚觉得自己身在医院,科研所,抑或科幻电影,甚至是幻想世界中。没有高科技的加持,也同样以具有外倾性的“游身”引发纯粹注重内倾性的“游心”“凝神”。“能量转换”架设了一条让我们观照内心的链接,这种链接形式可以多样且开放。阿布为我们提供的只是其中之一。但它向我们宣告:不是必须有数字技术的参与才能打造沉浸艺术展,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观念,这同样也是行为艺术的核心。如果再进一步深究,这种从“游身”到“游心”“凝神”的沉浸体验,在该展的“引导员”身上也能体现。引导员身穿白大褂,握住观众的手,牵引着观众感受展览,全程没有丝毫敷衍,带着敬意和赤忱,缓慢而认真地游走。引导员握着观众的手既有力量,这种力量又恰到好处,流露出他们对展览的坚定信念。好像对他们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份简单的工作而已。看来,所谓沉浸艺术展,得以沉浸的主体并不局限于观众,而是贯穿于整个参与到展览中的不同个体。“能量转换”中的引导员,在引领观众参与的同时,既是展览的生产者,也是展览的体验者。一些展览的志愿者也有异曲同工之处。比如展览“菲利普·帕雷诺:共此时”,整场展览没有固定可见的艺术作品,而是把整个空间作为一件艺术作品。这时的展览志愿者成为那些不知所云的观众沉浸于展览的引导者,而他们是否沉浸于此,也成为展览成立的关键。
沉浸艺术展的核心,是打破艺术形式的边界,跨越艺术与生活、现实之间的界限。它彻底颠覆传统艺术审美机制中大众的被动角色,观众不再仅仅作为被动接受的旁观者,而是能够积极投身于艺术作品的创作与体验之中,成为拥有鲜明个性与独立创造力的主体,每个个体都得以在艺术的殿堂中被复现,留下自己的身影。如果把这一观点引申开来,中华艺术宫的“素人策展计划”是另一种形式的沉浸:将观众放在艺术生产端,让他们停下来安静地回忆和思考着人生中一段又一段的画外音和心里话,从而沉浸在展览中。
相比那些通过打造光怪陆离的拟像,标榜自己“沉浸式”的艺术展览,这些无需技术,却多元丰富的“精神沉浸”式展览或许更能反映出艺术的力量。因为前者对真实的艺术作品的解读流于表面,沉浸的过程囫囵吞枣,且从作品中接收到的感官反馈却是单一的、受制的,而后者却提供了无限的想象空间。
当然,无论是技术主导下的沉浸,还是以精神感悟为主体的沉浸,所有的沉浸都是让观众走进艺术作品,辅助艺术作品产生审美的手段。如果形式捆绑着消费主义,显示出娱乐泛化倾向,和内容没有粘连度,那么所谓的沉浸,终究也只是挂羊头卖狗肉。
(作者为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影视美术设计系副教授)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