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中国美术学院不仅新设艺术与科技、数字媒体艺术等专业,还与之江实验室共建起“科艺融合研究中心”;同济大学成立国内首个艺术与人工智能实验室,正在联动艾厂人工智能艺术中心举办开幕大展……艺术与科技的无界融合,成为备受瞩目的焦点。数字时代,艺术将绽放出怎样的可能,引人无限遐想。
图为中国美术学院2020年毕业展上的数字艺术作品《共同生活 一部太空歌剧献给2020》
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在文章中提出了艺术智性这一概念,认为需要在科学技术带来的新碰撞中重新找到艺术的位置,去复兴艺术源发的创生性的感知、表达与制作。
我们竟然同时用“数字时代”与“图像时代”一起命名今天这个时代。这奇特的双重命名,正显示出今天的数字虚拟技术已经塑造出最抽象之物与最逼真之物的完美集合,也就是《黑客帝国》中所谓Matrix的雏形。在这样一个时代,艺术无疑有了更多的可能。这个时代的新技术与新经验将把我们带往何方?
如何用艺术智性去联通和牵动人工智能,是我们这个时代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
最近这几年,人工智能几乎成为艺术、设计和教育领域最火热的话题。其实,与互联网猝不及防的大爆发不同,我们对人工智能已有几乎一个半世纪的思考。19世纪以来,人工智能就是科幻小说和各类预言最为钟爱的主题,以至于它占据着我们关于未来的主要想象空间。但它却窄化了我们对于未来的想象,似乎人类未来的主要内容就是与机器人的斗争。我认为,关于人工智能的讨论应跳出人工生命的想象,进入更加广阔的天地。归根结底,人工智能的发展不是为了跟人一样,更不是为了取代人,它有着自己的未来,多种未来。
另一方面,人工智能通过运算和模拟正在逐渐替代和置换着我们的感受力,它的“无限算力”也对人类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产生了巨大的压力和推动力。可吊诡的是,今天的运算能力已经如此强大,人们却常常感慨这是一个贫乏的时代。在海量记录与书写中,我们失去了历史;在无穷算力推动的“实时”与“同步”中,我们失去了现在。社交媒体的狂欢中,我们无法辨认彼此;众声喧哗中,我们听不到存在的回声。
我们共同面对着数字时代的新命题、新挑战。如何才能将自己操持的技艺与记忆转化为创造的力量、重启的契机?作为一个策展人和艺术教育者,我愿意乐观地说,这或许正是艺术的使命。
因为,除了人工智能,我们还有另一个AI,就是艺术智性。我相信,随着人工智能的高歌猛进,艺术智性会变得对人的保存与发展更加重要,对人之为人至关重要。所以,如何用艺术智性去联通和牵动人工智能?如何以积极的姿态面对这两个AI对人之保存与发展的意义?这是我们这个时代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
我们从来不是自然人,而是技术化的人、人工化的人。那么,作为技术化的感官集成的存在,我们如何制作、如何创造?是否还能保有我们的主体性?欲望和意愿,或许是我们与人工智能的最大差异。人工智能可以写诗、画画、作曲,可以在棋盘上战胜人类,但它目前必须按照程序设计写诗、下棋、作曲、画画,至少现阶段它并不具备做这些的欲望和意愿。19世纪以来的机器人幻想让我们时常忘记了——人工智能或机器人其实是艺术作品而非艺术家。
然而,这另一个AI即艺术智性究竟是什么?在数字时代,在元宇宙的时代,它有何作用?
新技术建构起人类的各种假肢,这越来越庞大的假肢系统正在废除我们的感受力,割裂我们的身心。未来人学的根本困境是感性贫困、身心分离。在此,艺术或可有所作为。因为艺术的智性通向一种上手技艺所开启的、从艺术经验而来的知识,一种感同身受的知识,一种创生性的、诗性制作的知识,一种身心发动的知识。艺术智性所激发的是一种感性、知觉的解放状态——如果说科学是“通过知识获得解放”,艺术就是要“通过解放获得知识”。
改变生活、改造社会、创造与批判、社会参与和乌托邦……现代主义以来的种种艺术冲动与许诺在今天都受到来自社会现实的严峻挑战。在数字孪生、加密技术推动元宇宙创世的今天,如何谈论艺术创造?在虚拟世界和无极限思维的愿景中,当通过媒体虚拟技术可以轻易获得平行现实和另类世界时,艺术对于现实的超越性又意味着什么?
美国建筑师路易斯·康说:“人类并不需要第五交响乐,直到贝多芬把它创作出来,人们才发现,我们的心灵、人类的精神生活从此再不能没有它。”我始终相信,所有的创造、生产,所有的努力和斗争,都是为了人的保存和发展,都是为了让人更像人。两个AI,无论人工智能,还是艺术智性,莫不如此。也正因如此人类才需要创造,而创造绝不只是生产出差异化的、从未有过的东西,而是可能世界之创造。
艺术必须要有所创造,而创造是打开可能世界的通道
如果说互联网是人类历史上的又一次大航海,混合现实就是再一次创世纪。大数据、人工智能、脑科学、物联网所形成的混合现实,就将是未来艺术和设计的主要运作场域。
未来某个世纪的人们,在一次赛博旅行中,邂逅了一片恢宏的墓地,那是“互联网第一代”的赛博墓地。我们上下三代人的毕生数据和生命信息都储存在那里,那是数百亿人类的数码纪念碑。这是未来人类与“史前文明”的第一次遭遇,在他们眼中,我们现在所谓的“网一代”,其实是史前文明的最后一代……
这是前几年我为中国美院策展专业准备的一次考试命题。我深信,在数字时代,艺术家需要思考的首要问题是——如何为人一生的信息造型?这是新的设计任务书,也是一种新的造型艺术——这种艺术根基于对混合现实条件下“数码主体”的思考和研究。
作为艺术家的至高典范,列奥纳多·达芬奇首先是一位自然学家。在他那里,造型是世界观意义上的,是为万物造型,为世界造型。对他来说,科学和艺术是一码事,统一于对世界的感知和探索。500多年过去了,今天,我们需要在科学和技术新的碰撞中重新找到艺术的位置,去复兴艺术源发的创生性的感知、表达与制作。
艺术家最终要思考的是——如何在数字世界里创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一种平行现实,一个驰骋想象力的自足的小世界。
莱布尼茨最先提出“可能世界”这个概念。他说:“世界是可能的事物组合,现实世界就是由所有存在的可能事物所形成的组合。有许多可能世界,每一由可能事物所形成的组合就是一个可能世界。”而艺术就是通向可能世界的路径。中国古人讲究“画夺造化”,浪漫主义者要创造“第二自然”,艺术家的终极梦想是构造出一个世界,最伟大的作品也总是带着某种“世界感”,某种自成一界的氤氲气象。这样的作品在我们的现实世界里是无法被消化的,因而我们觉得它是现实的外挂,宛如我们这个世界的体外器官。它或者说它们,既外在又内在于我们的所谓现实,所以真正的艺术作品是撬动我们这个坚硬现实世界的阿基米德点。
在这个意义上,或许今天大多数艺术都是不合格的。但我还是想说——开启可能世界的路径,是艺术的一种本质面向。艺术必须要有所创造,而创造是一种发现、一种开启,是打开可能世界的通道。
这个世界会好吗?另外的世界是否可能?我希望答案是积极的。因为所有艺术家都渴望构造出自己的世界,那充满想象力的奇幻的可能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所有伟大作品都是超拔出现实之外的另一种现实,而艺术史是一份无限衍生的可能世界的档案。它们都是异世界的花朵。
(编辑: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