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间弥生作品《花开妻有》
五月底,浙江桐庐县举办大地艺术节发布仪式,正式与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联合,引入后者模式,探索江南乡村文化的新活态。
许多人对此持有谨慎的观察态度,毕竟,当下许多艺术节轮流于各地举办,并无深度结合,近年也出现过一些自发的艺术激活乡村计划,不够成熟的理念与实践甚至引发当地人的误解,如今,“进口”的大地艺术节,又是否能打开新的局面?
这个节日与艺术无关,而与当地历史和生活息息相关
这一切,都需要从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创办前的日本乡村危机说起。
越后妻有是日本新潟县南部一片覆盖几十个乡村大约760平方公里大小区域的统称。“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作家川端康成在小说《雪国》里描述的那个唯美的乡村世界,就是新潟县。
新潟县所在的地区历史上是日本重要的粮食产地,平原辽阔,森林茂密,麦浪一望无际,直到今天还有以“越光米”为代表的品牌深受大众欢迎。据19世纪初的人口统计,新潟县地区人口为145万,是当时东京府人口的两倍之多,繁盛的乡村人口让这片土地上错落着大量农宅、粮食加工厂、基础教育机构等建筑,如果要选出一个地方来代表日本的农耕文化,新潟县独一无二。
然而还未等当地人反应过来,现代化进程已进入了日本,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开始,日本的工业化浪潮迅速在沿海大城市集聚,新潟县这样曾经的重要区域沦为了现代都市的边缘补给基地,“二战”之后,东京超级都市圈的扩展进一步将这些地方的年轻人如“虹吸效应”一般带往城市,随之,乡村老龄化、代际断层、产业凋零、房屋空置、学校关闭。
乡村如何在城市现代化浪潮中获得新生,在日本是一个几十年来被探讨的社会议题,最终总是需要落回到两个问题上,一是如何让乡村文明以新的方式为现代人传递情感、讲述故事;二是如何以成熟的产业链吸引年轻群体回归乡村,充实当地活力。而新潟县的危机在2000年终于遇到了转机。
艺术策展人北川富朗受邀决定在越后妻有地区发起大地艺术节,这个全世界最大型的户外艺术节并无同类经验可借鉴,只能凭自己探索新的模式,北川富朗和团队广泛邀请全世界各地知名艺术家来越后妻有地区创作,提供空屋、土地,引荐当地民间手工艺,要求只有一个,“这不是一个有关艺术的节日,艺术只是一个催化剂,是用来呈现当地历史和人的生活方式”。这让前来参与的艺术家们首先意识到,自己的作品不是因为这里有一片闲置地方来安置,也不是让乡村为艺术服务,而是深入了解这里的乡村文化、农耕文化,让“艺术节只属于那片土地、和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
从2000年创办,每三年一届,到去年已举办了七届的大地艺术节,先后在越后妻有地区展出了600多个艺术作品,最终200余件被公认是与当地环境协调的好作品而永久性保留。首届艺术节上,来自前南斯拉夫艺术家玛琳娜·阿巴拉莫维奇创作的《梦之家》,至今仍是最受关注的作品之一。这栋超过100年历史的两层木屋被改造为民宿,其中4个房间分别被染成红、青、绿、紫色,房间里没有桌椅床铺,仅有一个木盒子,入住者可以穿着同色连体睡衣在里面过夜,翌日记下自己的梦境,是为《梦之书》。这样一本汇集许多普通游客梦境的《梦之书》,已于2012年出版,出现在日本最大的连锁书店纪伊国书屋书架上。而日本艺术家塩田千椿的作品《家的记忆》则将一栋空屋用密密麻麻的黑纱线交织起来,角落里的书、家具无不被黑网网住,以此提醒观众被遗忘的家园记忆。针对新潟县曾经发达的纺织业历史,墨西哥艺术家达米安·奥尔特加选择了一个厂房,让无数条白丝线从天花板垂下,丝线上的结组成六角形,变成雪花结晶体的形状,这个结合了棉花与“雪国”意象的作品《云之经线》,已是观众必看的作品之一了。
当然,还有许多作品是富有童趣的,即便是一家三口来观看也能够感受到艺术讲述的情感与故事,美国艺术家詹姆斯·特瑞尔在越后妻有创作了“光之馆”,以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为构思,将传统的日本家屋形象与自然光线美妙融合。草间弥生的《花开妻有》以一朵盛开的波点大花寄寓了将这个地区及植物的活力延续下去的希望。还有以实体绘本形式歌颂农耕生活的作品,俄罗斯艺术家夫妇伊利亚与艾米利亚·卡巴科夫创作的《梯田》,直接将农民耕作的形象放置在了梯田中,在农田里树起了彩色的农民雕塑,呈现出犁田、播种、插秧、割稻等动作状态。从观展台看过去,宛如一页页农耕主题的绘本画面。
参与艺术节的艺术家群体中,多位中国艺术家留下了精彩作品,艺术家蔡国强在2015年创作了大型装置“蓬莱山”,这个源自中国神话故事的作品,使用了近1000件由稻草制作而成的草船、飞机等作品,从里山美术馆空中垂吊下来,这些作品是蔡国强邀请当地的孩子们在当地编草艺术大师指导下完成的,它们围成的圆圈,恰好形成了一条龙的造型,这也在喻指历史上秦代徐福东渡寻仙最终定居日本的传说。艺术家马岩松获邀参与大地艺术节之后感受到:“大地艺术必须长在特定的环境中,有所针对。”去年他创作的《光之隧道》以金木水火土意象改造了一段当地观光隧道,游客行走其中,会引发古典与现代、人与自然、张扬与隐身等多重关系的思考。此外,诸如邬建安的《五百笔》、几 米 的《Kiss&Goodbye》等 作 品 也 都颇有亮点。
正如蔡国强作品里能看到当地人的参与制作,这是北川富朗团队非常重视的部分,在艺术节融入当地的理念倡导下,艺术节的组织运营由本地居民与世界各地义工组成,艺术家的大多数作品致力于展现当地的历史生活,制作过程中聘用当地工匠,在艺术衍生品开发上与当地传统手工艺结合,如草间弥生作品的图案形象被加入到当地手工艺品的包装上,大受游客欢迎。每年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衍生出的食品与手工艺品还会在东京商场举办展销会。这些举措最终让每一届艺术节为新潟县创造出大约50亿日元的经济效益,而前来艺术节的游客人数,也从第一届的16万增长到了第七届的50万。最重要的核心在于,艺术节每年紧紧围绕艺术与自然主题,开发与保护并行,并为当地民众带来就业与经济利益,越后妻有地区的民众也从创办初的怀疑到如今与之产生信赖互助的联结。
即使当地民众并不很懂艺术作品,但能感受到的是作品中对当地风物的尊重,对日常生活的艺术趣味化,就像北川富朗形容说,如果一件作品能让村里的老人为之一笑,那它就是值得出现在越后妻有的。
振兴乡村、呈现江南文化是“中国版”的核心方向
如今大地艺术节移植进入浙江桐庐县,不仅因为桐庐自古受江南文人喜爱,诸多风景被画入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中,有着典型江南乡村文化的气韵,也因为桐庐的乡村自身处于转型时期,在多番考察艺术节情况后,看到了双方合作的可能,并且提出了“乡村振兴是桐庐大地艺术节的唯一命题”基础理念。
与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相同的是,桐庐大地艺术节也是每三年举办一届,今年将逐步开展全球艺术家公募、艺术节视觉形象发布、社会协同项目合作、艺术家驻地创作等多个步骤,将于明年秋季迎来首届。
桐庐有丰富的农产品与手工艺,但都缺乏品牌度,而这恰恰需要通过艺术节的运作来向外传递,同时背靠浙江与江南深厚的人文历史,这是桐庐大地艺术节本土化的关键特征,也是邀请全球艺术家创作的核心背景。事实上,为了体现桐庐对大地艺术节的期待,发布会就选在了桐庐县最偏远的新合乡一处古村老屋钟氏大屋“三星堂”举办,并启动第一个艺术项目“桐庐新合乡钟氏大屋活态保护与利用创新方案设计大赛”。同时,青年艺术与青年创业也是艺术节重视的方向,桐庐大地艺术节与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达成合作,决定共同设立“艺术创生学研基地”,为促进青年投身乡村振兴提供共生与创生土壤。
发布会上,北川富朗与多位参与过大地艺术节的中国艺术家对话,探讨艺术节在中国的落地发展,北川富朗非常强调大地艺术节是艺术家与当地人共同创作的结果:“艺术家独到的眼光和外来者的身份便于帮助他们发现当地有趣的文化特质,发掘闪亮的乡土内涵,这是最具价值的。而在这一过程中,其作品的调研、制作、展示又离不开土地所有者的授权和沟通,在这样的对话中,艺术家和当地居民不断完善作品的解读和深意,彼此理解并达到最终共识,令居民更加开放而自信的认识自己的家乡。”对艺术家而言,这种打破惯性思维的创作也带来更广阔的启发,艺术家朱哲琴与邬建安都表示,艺术从城市走向乡村,重新定义了人与艺术之间的关系,也在把艺术拉回本质。
一个国际性的艺术节的成功,来自举办地的特质,也在于它内部的异质化,桐庐县下面有200多个乡村,如何在艺术创作与开发过程中,做到发挥自身特长,避免同质化,无疑是一个近在眼前的挑战。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的做法是通过旧宅、校舍、厂房、溪流、峡谷、森林以及手工艺来区分,但依然会有游客在选择游览时发现部分村庄的形态与艺术作品形式是趋同的。另一个可供借鉴的例子同样是来自北川富朗团队打造的濑户内国际艺术节,这个艺术节是在借鉴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的成功经验后于2010年创办,聚焦港口、水镇和岛屿文化,在濑户内海数百座岛屿中选择了12座岛屿举办艺术活动,不同岛屿也孵化出了不同特质,比如直岛是以安藤忠雄设计的收藏有4幅莫奈《睡莲》作品的地中美术馆知名,同时岛上还有草间弥生两个向海而望的红黄南瓜装置;丰岛则以一个“水”主题的美术馆与心跳博物馆吸引众多游客前往;小豆岛不仅是动漫《魔女宅急便》的取景地,同时也有着浓郁的民间信仰文化,艺术家朱哲琴就是因为看到岛上众多庙宇建筑而受启发为2019年濑户内国际艺术节创作了作品《钟舍》。
当游客行走在这些岛屿上,似乎再难想到半个多世纪前,这里还是化学工业、捕捞业的重要基地。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与濑户内国际艺术节为桐庐展现成功经验的同时,也反馈了一些不够完美的缺憾之处,这些都足以为桐庐举办大地艺术节提供更多探讨空间。而答案或许依然聚焦在如何深挖江南文化,在距离桐庐百公里不到的杭州,有一座中国美术学院民艺博物馆,那里常年举办江南民艺主题展览,先后举办过“江南乡村工艺”“东方竹”“剪纸”等高水准展览,展现了江南民艺从实用器到艺术品的历史演变过程。相信其中不少艺术元素,会创新呈现于明年的桐庐大地艺术节艺术作品上。这些都让外界期许着一种最好的文化活态,便是让现代人重新将民艺、乡村视为一种内化的、自在的生活方式。
原题:艺术振兴乡村背后,是将自身融入大地成为讲述者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