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50年代的上海南昌路上,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瘦小、孤单的老头,冷冷清清,孤孤单单……他就是林风眠。他刚失去院校的工作,只靠着卖画为生,因为经济上的压力,法国妻子也已经带着他们的女儿去了巴西定居。
人们不知道,这个每天中午准点出现在米店门口买面条的老头,当年在法国和徐悲鸿是校友。他还是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和国立艺术学院的第一任校长。在他的带领下,学校培育出刘开渠、李苦禅、冼星海、吴冠中、朱德群、赵无极、苏天赐、席德进等艺术家。说他撑起了20世纪中国艺坛的半壁江山,不过分。
现在是中午,昨晚吃的稀饭早已经消化殆尽,老头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脊了,他得赶紧回家下面条。清水面?太寡淡了,得配上菜干煮肉。这是他家乡的传统菜肴,做法是将广东白菜干加上五花肉,辅以生抽、老抽、番茄沙司进行烧制。他还有独家秘制的蘸酱,酱油加上白糖和生姜,煮沸,然后冷却。这个秘方后来被他的好基友,着名电影事业家柳和清学了,在香港开餐馆时,用的就是这个配方。
有美食还得有美酒,尤其是白兰地,林风眠似乎对它情有独钟。煮咖啡的时候,要放一点;吃西瓜的时候挖个洞,也要放一点。他还笑称,西瓜性凉,洋酒性热,中和一下正好,很符合中医养生的原理呢!朋友来拜访他,他也要问,要茶还是酒?画画太拘谨?他会劝你,喝点酒吧!
其实,这时候的林风眠已经很难再去顾及更多的风雅了。这道菜干煮肉,他一个月要煮一两次,一天吃不完,第二天继续吃,一直吃到菜干发黑为止。偶尔和朋友在楼下的茶室、菜馆小叙,也只是点一个菜,决不多加。
生活上的转变也反映在他的艺术作品上。他的绘画由早期的灵动飘逸,渐渐转向沉静与孤寂,即便是那些热烈浓艳的秋色或者和煦的春光,也都笼罩着一层孤独寂寞的薄雾。这也难怪,林风眠一直在试着学会适应“失去”的苦味。
第一次失去的是他的母亲。
1900年,林风眠出生于广东梅县一个石匠家庭。傍晚时分,他特别喜欢去村子里的一家染色坊,原本粗糙、破旧的衣服经过染色,顿时焕然一新。年幼的林风眠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非常神奇,于是常常带着自己年轻漂亮的母亲一起去看,没想到一来二去,母亲与染坊年轻的老板产生了感情。愤怒的村民将林母捆绑在祠堂前的耻辱柱上拷打示众。年仅6岁的林风眠忽然有了感应,原本被关在家中的他,奋不顾身打破了窗户,跑到祠堂,护着母亲鲜血淋漓的身躯,大声怒吼:“谁处死我的娘,我就跟谁拼命!”最终,在他的呼叫下,母亲免于一死,但当夜还是被逐出家门,卖到异乡。
林风眠,《荷塘》,2018纽约苏富比,187,500美元成交(含佣金)
从此以后,林风眠再也没有看到见到过自己的母亲。他大病一场,半年之后才能下地走动。心灰意冷的他从此沉默寡言,每天爬上家门后的山头,静静的看着太阳升起、落下,观察峰峦的阴晴明暗,斑驳的山光水色,雨雪风霜的四时变化……这对于他的色彩观,有着很大的启发。这些绮丽的颜色幻化成日后被人所称道的秋景山水。
林风眠,《执扇仕女》,1960年代
而他的母亲也化身为那些丹凤眼微微向上翘的仕女形象,一直活在他的艺术世界中的主角。他还曾画过很多以“宝莲灯”、“白蛇传”为题材的画,“救母”是他一生不能解脱的情节。“如果我小时没有带母亲去那家染坊,或许也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了。到了晚年,林风眠提及此事还是心怀内疚。
1919年,林风眠中学毕业,和老乡林文铮到法国勤工俭学,成为第六批留法学生。
1923年春天,结束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课程后,林风眠与几个朋友一起到德国开始为期一年的游学。他在这次游学中充分地接触了新的艺术流派,如表现主义、抽象主义等等,创造了大量带有西方现代主义个性的作品。1924年5月,法国东部举办中国美术展,正旅居法国的蔡元培被林风眠的作品吸引,赞叹他是艺术天才。
23岁的林风眠(中),林文铮(右),李金发(左)在柏林
艺术上了一个新的台阶,爱情也没落下。林风眠在这里认识了德籍奥地利姑娘罗拉(EliseVonRoda),据说罗拉是贵族出身,毕业于柏林大学化学系,两人一见钟情。语言不通也丝毫不影响两个人谈情说爱,字典成了他们沟通的桥梁。不幸的是,罗拉分娩时染上褥(rù)热去世,孩子也随即夭折。
联想到自己的母亲,林风眠被巨大的悲伤和宿命感吞噬。半个世纪之后,林风眠重回巴黎办画展,曾去寻找过当年的墓地,人们看见他坐在那里,坐了半日,一句话也不说。
第三次失去的是自由和尊严。
1937年,日军南下。林风眠辗转香港、河内、昆明,最后到了重庆,隐居在嘉陵江边军政部的一座仓库里,生活了近7年——自己买菜、生炉子、烧饭、洗衣、打扫,屋里只有一张木桌,菜刀、砧板、油瓶列于画纸毛笔之侧。国民党中央委员刘建群专程来拜访林风眠,见如此陋室不禁感慨道:“住在这种地方,不是白痴,就是得道之人了。您得道了。”
林风眠,《清读图》,2018伦敦苏富比,56,250英镑成交(含佣金)
抗战胜利,林风眠准备北上,上飞机前把自己所有行李都扔了,只带上在重庆期间的所有画作。他没有预料到,自己历尽千辛万苦带回的这些作品,有一天也将被他亲手烧掉。
1966年,至暗时刻终于到来。林风眠手上有几幅未曾发表过的裸体女模特画像,还有教学使用的范本,如果落到他人手上,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讽刺的一幕发生了,画家关紧门窗,把画撕碎,泡成纸浆,然后从马桶冲下去,“我不要连累任何人,我不要留下任何一张可以作为证据的作品,我要亲手毁了它,我还会再画……”
那一时期,好友柳和清每天下班都要特意去看林风眠家的灯是否亮着,突然有一天,灯熄灭了,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再亮。原来,林风眠被关进了看守所。
1972年11月底,在周恩来干预下,林风眠出狱,四年多的牢狱生活使得原先就有的胃病和心脏病更加严重,苍白的脸上毫无生气。后来,林风眠被批准出国探亲,他转机四次,香港到巴西,飞行40多个小时,终于看到了阔别22年的妻子女儿。晚年,林风眠落脚香港。
林风眠(中)访问巴西时与其女林蒂娜(左)、外孙Gerald(右)合影
1978年林风眠在香港九龙弥敦道中侨国货公司顶楼寓所作画
1989年,昔日好友柳和清也到了香港。为了生计,柳和清在铜锣湾上开了一家小小的素菜馆。林风眠得知后立即前往,看到简陋的餐馆,他第二天就亲自送去两张画,什么话也没说。然而,正是这两幅画,对柳和清的生意起到了很大的帮助。
林风眠在香港深居简出,有时来好友这里坐坐,只点一碗素面,配上他自己发明的独家蘸料。
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他会想什么呢?会想起家乡的日落余晖?会想起母亲?会想起第一任妻子?外人不得而知。他只是低头吃着眼前的一碗素面。
1991年,8月12日上午十点,九十二岁的林风眠来到天堂门口,上帝问他“干什么的?身上多是鞭痕?”。答曰:“画家!”。
林风眠的一生太苦了,20世纪所有的民族重大变迁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烙印。苦难来了,他咽下,嚼碎,将所有的力气保留,坚守。他本可以将所有苦难毫无保留的呈现到大众面前,求一个深刻,但是他太善良。他把所有感受到的、看到的悲剧消化,然后温润地吐出来,所以你可以在他的画中看到沉静的仕女、诗意的风景、自由的小鸟……看到温情,看到诗意,看到抒情,看到隽永。
林风眠,《双鹤》
但他一生颠沛流离,所以在他的画中,你又可以看到孤寂、悲凉、空旷和萧瑟。所以有人说,“林风眠的艺术有一种罕见的苦味。他的艺术就是这种孤独的苦味的诗。”
参考资料
1.《林风眠:艺术,是人生一切苦难的调剂者!》
2.《全世界的孤单比不上一个林风眠》
3.柳和清《回忆我的朋友林风眠》
(编辑:刘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