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文·阿克潘
叔叔是我见过的穿得最帅的“纳风”摩托车骑士。自从我们变得有钱后,他开始穿着欧洲来的西装与皮鞋,这是他从无人区附近的自由市场买来的。不过他看上去依旧不够体面,因为他买来的衣服全都皱巴巴的,家里没有熨斗或是电熨斗可以烫平衣物。我们穿上新制服去上学,叔叔早上会骑车送我们去学校,我们看上去一脸聪明,营养良好。同学们纷纷向我们打探住在“海外”的爸妈。
“这是你在庆祝会上跟大家说是爸妈送你‘纳风’摩托车的原因吗?”我问。
“没错,孩子……完全正确!”
“我明白了。”
“你比同年龄的孩子聪明。记忆力也很好。不过,你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知道吗?《耶利米书》第九章第四节当中提到:不可轻信友人……提防友人恶意中伤。所以切记,别告诉同学或是教堂里的朋友这件事,好吗?”
“好。”
这回只有我一个人点点头。
“伊娃呢?”他问。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说。[NextPage]
他走了过来,坐在床沿,他伸手到床底下拿出杜松子酒,替自己斟了一杯,他一口饮尽的样子仿佛倒酒到大水桶里。他接着又喝了两杯酒,清清喉咙之后就瘫在床铺上:“过来,你们知道怎么称呼养父母吗?”
“不知道。”小妹回答。
“教父?教母?”我胡乱猜测。
“不,”他说,“教父、教母听上去过于生疏!再试一遍!”
“养父……养母?”我说。
“不,称他们爸爸、妈妈就行了!”
“爸爸?妈妈?不行!”伊娃抗议。
“伊娃!”叔叔说道,意思要她同意。
“我的爸爸、妈妈住在布拉费。”伊娃说。
“这我们都知道。”他说。
“那么,我们称呼他们养父、养母以免混淆。”我提议。
“不行,你们要像称呼家乡的爸妈一样称呼对方。知道吗?”
我耸耸肩膀放弃争辩,我望着伊娃,晓得她又要开始闹脾气了。
“大个子认识我们的养父母吗?”我问。
“当然。”叔叔说。
“可是你刚才说不可以把这件事告诉朋友呀,”我说,“你却跟大个子说了。”
伊娃突然抬起头来,觉得不对劲。叔叔没有立刻搭腔,他只是露出顽皮似的一笑,然后点点头,继续喝着杜松子酒。
“柯奇帕,”他最后开口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谢谢你,叔叔。”我说。
“但别把聪明才智用错了地方。记住,别像无头苍蝇般胡乱飞,傻傻跟着尸体进了坟墓,明白吗?”
“不会的,叔叔。”我说。
“你用脑袋好好想一想……大个子是我信得过的朋友,他是我唯一邀请来参加感恩祈福会的友人,记得吗?”
他笑了笑,然后朝我们眨眨眼睛,仿佛在说:“我终于打败你啦!”我跟着他一起笑,因为我觉得他很滑稽,我原以为自己想得透这一点。然后伊娃也跟着我们一起笑开了。
等我们止住了笑,他还继续搔我们痒,我们笑得更加开心,不过没他笑得厉害就是了,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他身上搔痒。伊娃开始朝我丢枕头,我们打起了枕头战,叔叔通常不让我们这么玩,但此刻他却没禁止我们这么做。他显然心情很好,坐在床沿不断逗我们开心,他不断挥舞着双手,每回我们其中一人举起手来丢枕头,他就趁机搔我们痒。他教伊娃先爬上床,取得攻击我的先机;伊娃兴奋极了,每次她跳上弹簧床,床铺总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我也想跳上床去玩,不过叔叔不准,他甚至要我让着妹妹打赢枕头战。忽然间他仿佛是个发了疯的人,他从床上跳起身,玩起了煤油灯灯芯。火光一明一灭。我们全都兴奋极了,咯咯咯地用力笑着,不知叔叔在玩什么把戏。[NextPage]
他弄暗煤油灯,我们在黑暗中厮杀,当我们其中一人跌倒,他会再点亮煤油灯确保无人受伤;如果我们有人在黑暗中吓得尖声怪叫,他就会笑着给我们多一点光线。我们疯狂地嬉闹着,所有东西都散落一地;两张弹簧床垫落在地板上,叔叔衣架上挂的大半衣物也都翻了下来,床板的形状扭曲,移动了床底下装有衣服的纸箱,衣服四处散落。最后,我们累垮不是因为玩疯了,而是因为笑得没法儿停止。
“总之,你们的爸爸、妈妈,也就是教父与教母,很快便会来探望你们。”晚上等我们把屋内收拾干净,葛皮叔叔说,“他们还会带其他孩子一块来,到时候你们便能够相互认识。说不定他们会带你们越过大海,到国外读书。”
我的内心一阵雀跃,跳了起来。
“我们?国外?”我说。
“当然,能够到国外念书的孩子肯定功课要好。”
“那我呢?”小妹问,“你不喜欢我了呀?”
“我的宝贝,你说什么?你要离开叔叔吗,宝贝?”
“是啊,叔叔是个大人了,如果柯奇帕可以去,我也要……”
“你不是做生意的料……是律师!好,你们俩可以一道出国好吧?其他幸运的孩子也能跟你们一道去——上帝赐福于你们的教父与教母。”
晚祷时,叔叔不断感谢上帝,愿他赐福我们的恩人,瞧他说话的口气和阿戴米牧师一个样,我躺在床上,心里想着我们的养父母。他们生得什么模样?他们住在哪里?他们真的周游列国帮助其他孩童?我试着想象好心人的脸庞,真想尽快见到他们,但不管我如何想象,心里老映着爸妈的脸。
我想象爸妈的健康已经好转,妈妈一大早会到田里去,爸爸则骑着脚踏车上柯洛佛市场。祖父母肯定因此感到轻松不少,十三个叔伯姑姑里,就属爸妈最得老人家疼爱,因此他俩罹病对老人家来说打击自然不小。两老仔细照顾生病的爸妈,在我们兄妹俩离家前,爸妈已经病入膏肓。我感谢上帝让爸妈的身体复原,感谢他派来我们的教父与教母,买药替爸妈治病。他们为我们所做的这一切,换来我们唤他们一声爸爸、妈妈并不为过。我深信家乡的爸妈不会介意我们如此称呼两位好心人。那天晚上我格外思念家乡的爸妈,渴望能够尽快返乡探望他们。我也开始想念未曾谋面的教父与教母,因为他们的慈爱心,我成了他们善心的受惠者;就在病魔几乎要击垮亲生父母的健康时,他俩就像我在这个世上的另一对父母,我甚至想见到曾经接受过养父母帮助的其他孩子。此时,耳边传来叔叔的鼾声,身旁的伊娃也传来轻柔的呼吸声,我的家庭成员似乎在一夕之间变多了。
我祈求上帝赐给我一个聪明的脑袋,如此一来,我在学校的优异表现才不会令养父母、叔叔,还有家乡的爸妈失望。打从出生起,我们就使用法文与艾达切语,感谢上帝也让我们英文听、说流利,甚至住在边境这一年半来,多少学习一点伊贡语。不论养父母带我们到哪儿去,祈求我们这项天赋异禀能继续发扬。我记起曾经答应过家乡的爸妈与祖父母,今晚我再次允诺上帝,如同每天晚上我所做的,我会永远听叔叔的话。我告诉上帝我愿意为叔叔做任何事。我恳求上帝让伊娃的性情变得温顺,等养父母前来探望我们时,别让我们觉得困窘或是看起来难相处。
初次与养父母和其他手足见面时,叔叔十分低调。我跟妹妹还有叔叔三人坐在阳台前的土堆上,面对着大海,等候他们的大驾光临。
叔叔拿出煤油灯,放在我们身旁的地板上。长长的火焰在风中摇曳。伊娃跟我小声交谈,不知大海另一边会是什么样的光景。我们两人身上都穿着绿色T恤以及黑色短裤。当天晚上洗过澡后,脸上涂抹了凡士林,由于叔叔在我们的衣服上擦了过多的樟脑油,令我们老想打喷嚏,他称这个为“穷苦人用的香水”。
叔叔显得有些紧张,不断交错两腿,双手不停在胸前交叉又放下。
“伊娃,待会该怎么称呼养父母?”他突然对她随堂测验。[NextPage]
“爸爸跟妈妈。”她回答。
“乖女孩。一切不会有事。”
“叔叔,我一点都不紧张啊!”伊娃说。
“见到他俩时,可别忘记谢谢人家替你们缴了学费哦!上帝喜欢懂得感恩的孩子。”
“我们会牢记在心的,叔叔。”我说。
“我肚子饿了。”伊娃说,“今天晚上会有晚餐吃吗?”
“饿了?”叔叔转过身去,瞪着她,“我不是跟你说过他们会带晚餐来!跟野餐一样。耐心点。瞧你一副嘴馋的模样,要不要先喝点树薯汤?你跟哥哥都没仔细听我说话。记得我带你们离乡时,爸爸怎么交代你的?还有阿公怎么对你们说的?只要你们俩谁惹了麻烦,我就会取消原定计划,不帮阿公跟阿婆的忙……甚至送你们回布拉费!”
伊娃赶紧道歉:“对不起,葛皮叔叔。”
“住嘴……丑丫头!不知道你妈妈从哪里搞来你们这两个家伙住进我哥的房子!敢再蹦出半个字的话……”
我们闷不吭声,坐着等,直到天黑。叔叔神色越发显得焦躁不安,舌头不断舔舐自己的嘴唇。他的背贴着墙端坐着,头靠在最近的一扇窗户上。
海面上,渔夫的捕鱼船发出一闪一闪的灯火,宛如星星一般。漆黑的夜里见不到大海、夜空与陆地,只有黑色深渊里的点点灯火。夜晚的整片漆黑吃掉了椰子树影,除了树丛后方,隐约透出独木舟上摆荡的灯火忽明忽暗。海面吹拂过一袭略带暖意的微风,向着我们而来,拂过邻近的这片土地。我们听见远方传来无人区市集里的微弱叫喊声,还听见了拖车与卡车往返边界,准备倒车或是停妥的声音。偶尔,从我们坐的地方望过去,能见到车辆的车头灯划过邻近村子的夜空,仿若一盏盏探照灯。叔叔曾说卡车满载了从西非运送至各地的各类物资。
忽然之间,我们听见车辆行驶在泥土路面的声音。汽车一开进我们的住处便立刻熄了引擎与车灯。车子静静滑至屋前,停妥在沙石车道上。女子率先步出车辆,奔向我们坐的阳台位置,她蹲下身来,静静地给我们一个拥抱,在这个温柔时刻里,话语仿佛显得多余。“我是妈妈!”她语气轻柔地说。伊娃对这位女士并没有特别的好感,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辆车上,我却想永远抱着眼前这位女士。
“妈妈……欢迎你,妈妈……妈妈。”我张口结舌。
“谢谢你,好孩子。”她将我们拉得更近,“你真贴心!”
过了一会儿,她将煤油灯提近些,想看清楚我们的脸庞。她身材高挑,是位美丽的黑人女子,有着一双深邃、温柔的眼睛,丰润的双唇,搭配上一张鹅蛋脸。她穿着一件牛仔裤、T恤和网球鞋,头发塞在五彩遮阳帽里,一副要去野餐的装扮。她整个人气质优雅,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像赤素馨花一样的味道。当她拥抱我们时,小心翼翼不将她的彩绘指甲刺进我们的皮肤。她的微笑就跟呼吸一样自然。
(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