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凯莉·泰勒
我看着窗外,车子载着我离丹越来越近了。无论我看向哪里,看到的都是人们在走路、争论和欢笑。他们或在小店外聚成一团,或在网吧前排队等机器;小超市门前人来人往,人们手里的袋子中装着鲜奶、面包和啤酒,包裹随着他们的手腕在不停晃动。我看着太阳已经落到店面的屋顶上了,人们是时候下班回家了,这时候他们应该坐在电视机前,在卧室里享用美食;又或者拉上窗帘,静享安宁。总之他们依旧过着平凡的生活,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不是戴安娜王妃,也不是安娜·妮可·史密斯或希斯·莱杰这样的名流。对于公众来说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我只是来自伦敦的露西·布朗,现年28岁。除了公寓里的室友之外,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我又活着回到人间了。
坐在我旁边座位上的那位老妇人开始不断地翻她的包,我转头看着她。她身材矮小,头上戴着干净的雨帽,把她那蓝色的卷发遮盖了大半,长满深深皱纹的前额也因此而更加显眼。可怜的老妇人,她终于从包的底部摸出一块皱皱巴巴的太妃糖放到嘴里,她应该时刻面临着死亡的威胁。或许我可以跟她谈谈帮她放松一下,消除恐惧。说起来我对死亡也算是很有心得的。
我清了清喉咙,“打扰了。”
她看了我一眼,面含笑容地说,“想来块儿太妃糖吗?”回头又向她的包里翻,“我好像还有一块来着。”
“不了,谢谢,”我说,“我只是想跟你谈谈。”
“你一个人?”她问,用她那单薄的手拍拍我的后背。“这没什么,人总有孤独的时候。”
“不,不,”我说,“我只想跟你讨论一下死亡的问题。”
“死亡?”她重复了一下,面现不悦。
“是的,”我说,我温柔地握着她瘦削的手,眼里充满了同情的泪光。“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死亡并不可怕,所有你曾经爱过并失去的人都在天堂等着你。你所要做的不过是……”
“救命呀!”老妇人大声喊道,一下子离我老远,在车厢里发疯似地走动着,“救命呀!有人在向我宣扬迷信。救命!救命!”
“不,”我说,当所有人都转头看向我时,我的心抖成一团,“你误会我了,我只是想……”
在我还没弄清楚事情之前,一个中年男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用手指着我的脸。
他的脸已经涨成酱紫色,“你这种人,不是整天上别人家敲门就是在公交车上缠人,真不知羞耻。”
“我,我,我……”情急之下我也有点儿口吃起来。我向车窗外张望希望能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以便于自圆其说,“我,嗯,那个我到站了!”
几秒钟后汽车一阵晃动停了下来,我离开座位,三步并作两步从阶梯上蹦下去,走到大街上。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以下,幽暗的暮霭已经落下。只有几处街灯还在闪烁、摇曳,偶尔发出嗡嗡声。街上的地砖闪着温暖的橙光。路边白底黑字的指示牌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反应,怀特大街,西北6号,我的家。[NextPage]
我等着人群从车站散去之后,跟在他们后面走到离我家最近的一个街灯下面,然后驻足于此在暗处徘徊。
家里亮着灯,窗帘是拉开的,电视在客厅的一角闪烁着光芒。客厅的最里面是两个书架,一个用来装我的书籍,另一个装满了丹的DVD和电脑游戏。书架上面有一个我在泰国度假时弄到的木雕象、一个黑色的金属支架上支着两支教堂里常用的蜡烛、丹在伦敦获得广告大奖的获奖证明——一个银质塑像,以及一株半死不活的吊兰。书架前是一个沙发,一个人正蜷缩在上面,手里抱着一个垫子,双腿蜷曲在身下。
是丹。
在汽车上的时候,我想象着自己跑到门前,狂按门铃然后和他拥抱在一起。然而现在我的胳臂发酸,我的嘴唇发干。我应该说什么?丹会说什么?你的女朋友并不会天天挣脱死亡来敲你的门。
电视的光线忽明忽暗地照着丹的面孔,我慢慢积蓄勇气决定做点儿什么。他正在看一个貌似照片的东西。他的肩膀在发抖,泪水落在面颊上。我的心脏在剧烈地收缩,我知道我应该从痛苦中走出了。我从未看到过他像这样子哭,从来没有。
我慢慢走近窗户,然后敲了敲。
“丹,”我喊道,“我回来了。”
他抬起头,忧伤而潮红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先是震惊继而狂喜的表情。
“是我!”我大喊,蹦跳着向他挥手,“我回来了!”
丹的表情突然发生变化。兴奋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落寞,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我立刻被这种表情吓到了,手挥在空中一动不动。怎么了?为什么他的笑容不再?我立刻跑到门口用力砸门。
接下来,我感觉到门廊的灯开了,同时传来地板的吱呀声和沉重的脚步声。丹快来开门让我进去吧。
门慢慢打开。
“你好,”他说,透过门缝看着我,“请问需要帮忙吗?”
“哦,好极了,”我欣喜若狂地说,“让我进门,然后给我一个拥抱。”
“不好意思,”丹的眉头皱了皱,“我没听清,请再说一遍?”
“我知道我已经死掉了,”我像个疯子似地傻笑着说,“我确实是死了,只是某种程度上的死亡,现在我回来了,可以跟你在一起。当然首先我得完成任务,我将去……”
“你是谁?”他说,上下打量着我,“你想做什么?”[NextPage]
我感到一阵难受。丹的眼神说明了一些问题。他看我的眼神没有以往的兴奋,有的只是漠然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丹,是我呀,”我说着把手伸进门缝抚上他的面颊。“我是露西,你还好吗?你很吃惊吧?”
丹像被火烧了一样跳了起来,拍开我的手说:“你究竟要做什么?”
“让我进去,”当他要关上门时我求他,“别浪费时间了,你正在做伤害我的事情。”
“如果你失声了,”丹说,“街口有药剂师。”
然后他在我面前关上了门。
“丹,”我狂叫,用两只手腕拼命地砸门。“丹,我是露西,我是露西呀,你开开门。”
门又一次打开。
“听着。”丹一脸厌恶的表情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我讨厌这个玩笑,你走吧。”
他猛地关上门,我看着门上昏暗的蓝油漆和闪着银光的门牌号,强咽泪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认不出我来,也不让我进去?
我又在门外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但他根本不理睬我。绝望中,我移步到窗口,用力敲着玻璃。丹又坐在沙发上,以手抱头。
“我回来了,丹,”我哽咽着,“我回来跟你在一起了。”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客厅与我的视线相遇。心动的一瞬间,我想他重新认出我了。
接下来他猛地拉上窗帘,消失在我眼前。
我并没有直接回幽灵申请者之家。我漫步到樱草花山,坐在黑暗的长凳上,凝视着伦敦的夜空。如果此时我的心情不是如此地悲伤和孤单,眼前的美景还是很令人赏心悦目的。
丹哭泣的容颜总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我从未见他如此悲痛欲绝过。实际上,我们相识七年来他只哭泣过四次:
我父母去世后他来看我时。
当他的母亲告诉他自己罹患乳腺癌时,他没有当着母亲的面哭泣,后来他把头埋在我的臂弯里痛哭,泪水落在我的脖颈里。
一年后他的母亲说她的病情已经确定好转时。[NextPage]
再来是我们一起看DVD《辛德勒的名单》时,丹哭了。电影的结尾,当辛德勒抓着犹太人送给他的戒指哭喊,“我还可以救更多的人,多救一个犹太人、两个犹太人”时丹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当我打开灯的时候他的眼睛还红红的。
一个小男孩儿可能经常会哭泣,但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如此哭泣。看着丹因我的死亡而一蹶不振是我一生中最恐怖的事情,我敢说在他透过窗户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认出了我,回到人间这个决定无疑是正确的。当伦敦眼在地平线上出现的时候我已经彻底放松了,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当我活着的时候他为我做了许多,现在他需要我。哪怕我只是一个鬼魂,让他知道我在看着他也好。
下定决心后我站了起来。如果我还想找出丹认不出我的原因,就必须立即回幽灵申请者之家,我没有时间用来浪费了。
回去的时候幽灵申请者之家里面灯火通明,所以我没有叫门直接推门,可是门却锁上了。
“布莱恩,”我透过信箱大叫,很害怕再一次被拒之门外。“我是露西,能让我进去吗?”
接着楼梯上传来一阵响声,沉重的脚步声过后门开了。
布莱恩从头到脚都包着战斗服:卡其布衫衣、迷彩服、军裤、肩上还有一双军靴。每一侧腮边都画着三道黑色的迷彩。
“哦,露西,感谢上帝你终于回来了。”
“我很高兴你想我,”我说,“我有许多问题需要问你,首先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们可以晚点聊,”他说,抬手阻止我问下去。“我们需要先救克莱尔。”
“要怎么做?”
他重重地顿了顿那双沉重的黑靴子,“用她的话说,我要去踢爆这个家伙的头,来帮我吧。”
“什么!”我说,“你的意思是说要去帮她跟人打架吗?”
“当然不是,”他说着重重地关上门,“我要去阻止她做傻事,你得来帮我。”
“不,我不去,”我抗议道,“之前克莱尔对我一点也不友好,而且……”但是布莱恩已经走出大门像一个发疯了的动作男一样跑到街上了。
我回到前门处轻轻推门,门没有动,再多加点力仍是纹丝不动。可恶!我朝布莱恩望去,看来我不得不跟他一起去了,否则我就只好整夜坐在台阶上等他回来了。
我奋力跟在布莱恩身后,深一脚浅一脚跑得大腿生痛。死亡让我的腿脚发软,不适感至今尚存。太不公平了!
“布莱恩,”当我们跑到汽车站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了,“你以前在英国地方自卫队里呆过吗?”[NextPage]
他点了点头,用手捋了一下没有一点儿汗水的额头。“我曾经是,你……”突然他指着街道说,“汽车!”
的确,一辆红色的双层公共汽车正从街角驶来。上车后,布莱恩付了我们二人的车票然后爬到上层车厢。我跟在他后面靠着扶手的帮助才爬上去。他停在楼梯的顶端四处张望,眼睛左右转个不停,活像乒乓球比赛的裁判。
“我只是想找个座位,免得有人偷听我们的谈话。”他耳语的样子好像我们在执行某个秘密的武装任务。
我推开他,瘫坐在前排的一个座位上。
“如果我们坐在这里,”我猛地拉住他的手腕说,“就可以通过窗户检查一下是否有尾随者跟踪我们。”
“我理解你的意思是颠覆分子,露西。”他小心地坐在我的身边,注意保持距离,彼此之间没有身体接触。
我感到一阵脸红。“是的。”
“我们不是在找颠覆者,”他皱着眉说,“而是在找克莱尔,她告诉我她就在卡姆登的都柏林城堡俱乐部里。”
我惊奇地望着他,被他话中的暗示所震惊。即使克莱尔是个婊子,布莱恩满身臭味也不会妨碍我们之间的交流,因为我们可以通过直觉进行沟通。很神奇是吗?
“你也能看穿我的内心吗?布莱恩?”我用满怀希望的口吻说,“你能说说我正在想什么吗?”
“当然不能。”他矢口否认,像看疯子一样盯着我。“我跟克莱尔通电话了,在大厅的壁柜里、紧挨着厨房有一部电话机的。”
“哦。”
经过一段沉默后我看着窗外,下意识地开合着我的小钱袋。车窗下面的北伦敦依旧是一派喧闹景象。愤怒的司机在狂按着喇叭;年轻的小伙子倚着烤羊肉店的门口叼着烟卷四处张望,看哪个过路的女子比较正点;衣装笔挺的男人则急匆匆地往家中赶去,穿过正在笑闹的手拉着手的青年人时还要喊着借光;另外一些人则停在餐馆门口观看菜单。
(实习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