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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坦布尔的幸福 厄运降临

2010-05-25 09:46:00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作者:唐学罗

    玛丽的母亲感到自己好像怀了孕的当天夜里,她梦见了圣母玛丽亚。圣母手执蜡烛,来到她身边对她说,她会生一个女儿,但随后她会死去,留下女儿。

    玛丽的姨妈后来讲起这件事,说她姐姐惊恐地从睡梦中惊醒,非要她马上帮她圆梦。她没理会,劝她说别提梦里那个景象了,等到天亮再说,否则会不吉祥的。

    那天夜里,玛丽的母亲没有再回到丈夫的床上去。她一直被那个梦搞得心神不定,颤抖不已,需要她妹妹给她温暖的安慰。她就这样搂着自己的孪生姊妹,在她怀里睡着了。

    第一缕晨光照射进屋子里的时候,她叫醒了妹妹,坚持要她解释:“现在你告诉我这梦是什么预兆。”

    玛丽的姨妈在这方面很有天分,善于从积极的角度解读梦境,于是她用一种宽慰的口气回答说:“我觉得圣母玛丽亚是想叫你用她的名字给你的女儿命名。”

    “那我死去,留下孩子,这又怎么讲呢?”

    “谁也不能永远活下去。你怎么会例外呢?我们总有一天都会死的。就连圣母玛丽亚也离开了人世。”

    玛丽的母亲果然在分娩中死去,家人想起了圣母托梦表示的希望,就给玛丽取了现在的名字。

    每当玛丽想起这件事——还有无数别的事情——她就确信自己活在一个充满了魔幻的世界里,其中充满了高尚的人,他们会在梦里出现,谈论动物和树木。她感到有些遗憾,从来没有什么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心里纳闷自己出什么差错了。

    在小学里,同学们老爱讲那些奇迹故事——他们听见鸟儿说人话了,家里的祖先警告说有危险来临了。一次,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了玛丽家里。她那位受人尊敬的先祖父出现了,警告他们不要大量买肥皂。

    “如果你们买了,”他说,“就会引来火灾。”[NextPage]

    家人没有理会他的劝告,在市场买了一块又一块的肥皂。后来房子的确着了火——仿佛是被无形的手点燃的。玛丽的父亲和伯父拼尽全力才把火扑灭。他们命令家里每一个人,以后再也不许忽视这种警告。

    后来先祖父再次显灵,告诉家里的女人们,把每周去一次公共浴室的日子改变一下,从星期三改到星期四,于是家人听从了这个命令。

    玛丽爱去公共浴室,去以前要专门做准备。烧好要带的饭菜,准备好干净毛巾和衣服。然后家里所有的女人连老带少,都统统挤进一辆马车出发上路,心里都期待着快活一整天。

    在公共浴室里,玛丽偷偷观察周围赤身裸体的女人胸前耷拉着的乳房,心想有朝一日自己是不是也会有这么一对怪东西。在这个古老的建筑里,太阳光穿过拱顶上厚厚的玻璃照进来,变得柔和了一些。年长的女人总是兴致勃勃地给玛丽和别的女孩搓洗身上,直搓到她们皮肤通红,再用一瓢瓢冒蒸气的热水冲洗,简直要把她们的皮肤烫伤,直到清洗得干干净净。玛丽总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儿,从浴室后面的一个围起来的格子里散发出来。她每次问起这事,大人就告诉她:“那气味儿是脱毛……你长大就知道了。”

    等到玛丽长高了些,胸部微微隆起,女人们都开始夸她年轻苗条,这才让她见识了公共浴室那个神秘的地方。她们带她到其中一个格子里,配好一种散发恶臭的泡沫,然后就把她腋下和阴部的毛除掉了。

    “你必须把那地方的毛全除掉,”她们告她说,“哪怕留下一点点,都是罪过。就用这个除你身上的毛。”

    不久后,玛丽开始自己去除身上的毛,而且不许任何人靠近她。

    在浴室里度过的那些时光,除毛是最无聊的一个部分;浴罢坐在凉爽的房间里是最惬意不过的,能美美吃上一顿,享受各种蔬菜和肉馅饼的美味。

    玛丽尝试过找出一种办法,让她能看到做出那些预测的祖父的幽灵,但是她的希望从来没有实现过。任凭她怎样祷告也毫无作用;哪怕是揉着眼睛轻轻叫“爷爷,爷爷”,也没有任何效果。

    她的外祖父是摔跤好手,而她的祖父则是个神秘人物,人称库雷仕教长。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寒冬,教长赤脚离家走进了漫天大雪之中。问他去哪里,他回答说“去霍拉桑”土耳其东部埃尔祖鲁姆省的一个镇。。

    有些看热闹的人在一旁发笑,说他走不了几步脚就会冻僵,更不用说要到河中地区(现称中亚河中地区,指中亚锡尔河和阿姆河流域以及泽拉夫尚河流域,包括今乌兹别克斯坦全境和哈萨克斯坦西南部。——译者注)了。面对人们的嘲笑,他毫不动摇,继续朝前走。跟随他走了一阵子的几个村民,后来回到村里告诉村民们,路上遇到一群饿狼,见老人在雪地里渐渐走过来,全都停止号叫,变得温顺得像一群小猫咪。据传说,教长就这样走了一路到了霍拉桑,又原路走回来。

    没有哪种野兽打搅过这位圣人,哪怕最凶残最恶毒的也不例外。蛇蝎在他手上、胳膊上、脖子上爬来爬去,而不伤害他。恶魔不能奈何他,家里有婴儿出生,他只要往婴儿嘴里吐点口水,就把他的力量传给了婴儿。于是,一家老小全都得到了保护,不受所有危害的侵扰。

    每个人都相信,库雷仕爷爷的幽灵始终还在家里。所以,楼梯会嘎吱嘎吱响,门扇会哐当一声关上,厨房有时候会传出奇怪的声响。[NextPage]

    听家人在夜里讲完这些故事之后,玛丽确信爷爷的幽灵会拯救她,但是不管她多么努力地想要亲眼看到,爷爷还是没有出现。即便是那次去塞可巴巴的陵墓,也没有体验到什么特别的经历,只不过让自己蒙了一回羞。村民们常常讲述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时俄国军队侵占了他们的家园,在附近的一条河道里,屠杀了很多男人。塞可巴巴用雷电震撼天空,降下冰雹打击敌人。俄国人吓得四散奔逃。那个俄国指挥官在城里最大的一座楼里设置的指挥部内,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这一定是塞可巴巴迫使他这么做的。不信这话的人们说的却是另一套,他们说这个奇迹是一封电报导致的,这位长官在1917年11月那一天的早上收到了一封从莫斯科发来的电报。但是没有几个村民同意这种说法。即便这是真的,那个信也一定是塞可巴巴送来的。

    除了玛丽,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到过奇迹:女孩飞上了天空,鸡说人话,等等。到圣祠叩拜,那里的树上系满了还愿的布条;虔诚的祈祷,不论是在庆祝夏季到来仪式上还是在降示(《古兰经》的盖德尔夜伊斯兰教节日,斋月(9月)的第27夜。——译者注),这些都能让别人如愿以偿,但是她所希望的却从来没有应验。

    “我一定是遭到了诅咒。”玛丽常想。

    家里每个人私下里都是这样认为的。毕竟她妈妈就是在生她的时候死去的,跟梦里的预言一样。玛丽给家族带来了不幸,注定是要遭受惩罚的。她的命运是不幸的,说不定将来嫁不出去,成了家里的老姑娘。现在她十五岁了,还没有求婚者上门。没有哪个当妈的愿意把她娶进门做儿媳妇。

    其他人都亲眼目睹过神灵奇迹,玛丽看到的却只有恐怖的噩梦。她起了圣母玛丽亚的名字,却从来没有在梦里见过她,也没有听她给过任何直接的指点。真主宽恕!她是个什么圣母啊!一定是她送了那些噩梦给玛丽,来考验玛丽的耐心和忍受力。

    孤身一人呆在寒冷的马厩里,日夜更替难以分辨。玛丽醒来禁不住惊叫起来。在梦境中,她在一个深渊的边缘附近紧紧趴在地上。在远处的迷雾中,她看到一个巨大城市的轮廓。“伊斯坦布尔,”玛丽心想。“那一定就是他们不断说起的伊斯坦布尔。”这城市太大了,她看不到它的边。虽然她想站起来好好看一看,但她被恐惧攫住而手脚不听使唤。突然,雷声大作天摇地动。玛丽抬头仰望,看见成千上万只白色鸟儿在她头顶飞翔。它们扇动翅膀卷起强气流,把玛丽卷向那深渊。她拼命地扒着地。大群鸟儿飞走又飞回来,一再重复那个飞行动作。每次飞临她头顶上方时,玛丽就向那个深渊靠近一些。

    现在醒了,玛丽朝马厩里四下看了看,以为能看到那些可怕的鸟儿,但是这寒冷黑暗的马厩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的薄毛毯滑落到了地上,她感觉手脚都冻僵了。

    玛丽倾听着外面世界的声响。这几天来,村子里异常安静,家里也很安静。不时能听到有人焦灼不安地说悄悄话,或者有故意压低的脚步声。不过隔壁花园里,女人们每星期一次用园子里的泥炉子烤面包时喋喋不休的聊天声,是传不到玛丽的耳朵里的。

    玛丽小时候很喜欢看铁板上的面包片慢慢烤黄,散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儿。女人们把新烤好的面包片折叠成个大三角形,把每一面都涂上黄油。黄油瞬间就融化,咝咝作响,香味扑鼻,让玛丽胃口大开——和站在旁边等得心急火燎的孩子们一样——她等着想尝一尝这种叫做牧童馅饼的美味,这是玛丽最爱吃的食物之一。一次,玛丽看到一只黄绒绒的小鸡不小心掉进了屋外炉子的火膛底部,她没有办法救起那只小鸡,就难过得吃不下馅饼,哭了一整天。

    如今玛丽被锁进了马厩里,一切都悄无声息了。就连村子里也一样,原来总是生气勃勃,充满了人们的话语声,驴马的嘶鸣声,鸡叫声,面包车的响声,现在仿佛都被包裹起来,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唯一能穿墙而过传到她耳朵里的声音,是宣礼员召唤信徒做祷告的沙哑喊声,偶尔传来的拖拉机的哐哐声,还有不常听到的马车经过时发出的嘎吱声。

    玛丽感觉这种寂静好像跟自己有关——也许是在那个茅棚里发生的可怕事情带来的后果。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因为一个年轻女孩发生的事,全村上下都变得悄无声息了吗?[NextPage]

    玛丽揪了一把毛毯。这当儿她蓦地明白过来。村里的人是在等着她完成自己的义务。不光是她家的人,全村上下都在静静地等候她解决问题。一旦她悬梁自杀,一切就又会复归正常了。村民们就会又回到他们每天都习以为常的事情上去——买东西、洗涮、祈祷。街道上又会响起孩子们玩闹的声音。和在她之前遭到玷污的女子一样,玛丽不再享有活下去的权利了。这就是朵安一直要告诉她的事情。朵安脸上带着这样的意味,同样的意思也体现在家里和村里异样的安静之中。

    意识到这一点,让玛丽感到心寒。她感到了自己对每一个亲友的责任——父亲、伯父、姨妈,还有帮她来到了这个世界的接生婆古力扎。

    玛丽静静地哭了一会儿,然后捡起了昨天扔在地上的绳子,扔到梁上,打了一个结,在另一头系了个活扣。她顺着木杆爬上去,把绳子套在自己脖子上。粗糙的绳子磨疼了脖子。

    玛丽犹豫了一下。她准备完成自己的义务。“你所要做的就是把木杆踢开,”她自言自语,“别人也是这么做的。你会晃荡几下,你的脖子会变得又青又紫。你的舌头会耷拉出来。只不过就几分钟,不会长。”

    “但是在那以后我会去什么地方?”玛丽心里问道。她想不出一个答案。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呆了多久,突然听到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然后就见朵安走进了马厩,手里端着一小托盘饭菜。俩人目光相遇了。朵安慢慢转过身去轻轻走出门外,没有留下托盘。

    玛丽勃然大怒。

    “贱人!”她怒骂道。“你这贱人!”她又骂了一遍,把绳套从头上拽下来。

    朵安也许在跟家人说玛丽正在完成她的责任。她眼前浮现出了家里每一个人,他们正在那儿不声不响地等待,这景象令她气愤。她要跟他们对着干,要去伊斯坦布尔。

    “要死你自己死去吧,荡妇!”玛丽大叫起来,想起了朵安的残忍,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她闭上了眼睛,祈祷所有的圣人帮助她。她姨妈常说:“等到问题无法忍受的时候,才会求到解决办法。”

    玛丽到了这个时刻。

    “求求你,西泽尔伊斯兰教的一位先知。,让我见见你的真容吧,”她恳求着。“我知道谁要在梦里见了你的真容,就会消除他所有的不幸。大德圣人啊,听听我的呼唤吧。我灾难临头了。请让我看看你的真容吧。噢,安拉,请把门打开,让西泽尔进来,不要让朵安进来。让他带我去伊斯坦布尔。”

    玛丽把她能记起来的每一段祷告词都背诵了一遍,但是当她睁开眼睛时,她还是独自一个。家里没有人肯过来看上一眼。也许他们正在门那边悄悄听着呢。

    玛丽想起了她上学的时光,那时她在街上自由自在地游逛,跟西玛尔和米摩一道滚铁环玩,他俩像大哥一样待她。

    村里每年一次纪念摆脱俄国占领的庆祝活动,是她小时候最愉快的时光。当地乐队演奏军乐,村民们踏着乐曲的节拍游行。礼炮隆隆,响彻云霄。[NextPage]

    玛丽喜欢身穿白领黑色校服,和同学们一道加入游行队伍。她和其他学生按要求列队,肩对肩左右看齐,然后听口令“向右转”,接着就踏着鼓点在街上行进。玛丽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就把头抬得高高的。行进到凯旋门的时候,她想象着自己走在一道彩虹下面。这时礼炮齐鸣,隆隆的炮声令每一个人都想起塞可巴巴降下神奇的冰雹,打击俄国军队。随后来到广场,她和同学们坐在给他们预留的座位上,观看解放表演。

    村里的年轻人穿上俄国士兵或土耳其士兵军装,表演那场每年都一样的节目。皮肤较白嗓音较沙哑的青年,被挑选出来扮演俄国人,进攻皮肤较黑个头较矮的青年扮演的土耳其军队。到了决定胜负的那一刻,英勇的土耳其军人越战越勇,打得俄国兵四散而逃。最后土耳其国旗冉冉升起,霎时间炮声四起,观众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广场上硝烟弥漫。乐队随即演奏起激动人心的进行曲。

    西玛尔和米摩每年都参加这个演出。西玛尔身材高大健壮,扮演俄国人,米摩比较矮小,皮肤比较黑,就扮演土耳其士兵。市政府付给每个参加表演的人报酬,但是扮演俄国兵比扮演土耳其士兵给的报酬多,因为他们要挨打。尽管西玛尔拿到的报酬比米摩多出一倍,他还是感到扮演土耳其士兵更光荣。有时候米摩会对西玛尔说:“我是库尔德人,你是土耳其人,可在节目里我老是扮演土耳其士兵。”

    每个人听了都会大笑,但是他俩的角色从来没有变过。

    有一回,节目没按固定的本子演,结果把节日给毁了,惹恼了省里的官员、市长以及宪兵司令。像往常一样,先是俄国人发动进攻,后来面对土耳其军队的反攻仓皇溃退。军乐和爱国诗歌激起了狂热的民族主义情绪,土耳其士兵对顺从地躺倒的俄国兵拳脚相加,又踢又打。他们倒是为挨揍领取报酬,可也没说让他们这么打的。但是那嘭嘭的鼓点,震耳的号角,隆隆的炮声,都使土耳其士兵热血沸腾。他们高呼战斗口号,使出浑身力气狠踢暴打对手,演出场地简直变成了真实的战场。“俄国兵”被打得鼻青脸肿,皮开肉绽。

    玛丽听见她堂兄冲米摩大吼:“你疯啦?快住手!”

    所有“俄国兵”都哭叫起来,但是毫无用处。后来“俄国兵”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予以还击。他们遭到一顿无情暴打,这时血液直往脑门上冲,由于他们在体力上占优势,不久便打得土耳其人抱头鼠窜。

    那一年,“俄国人”打赢了,当地政府怒不可遏,立即叫停庆祝活动。人群散去,村子又复归宁静。

    玛丽记得西玛尔和米摩脸上一道道伤口、满脸是血的模样,想到这儿不由得笑出了声。接着她又想起在门那边听着的人。女孩死了还笑,他们听了会不会吓一跳?

    (实习编辑:郭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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